《白日妄为》Ws3

9、突然

　　大雨、逃跑、世界末日、不知名的歌、红了眼眶的林豁千、男孩柔软的头发，还有……

　　“乖乖”。

　　“嘟——”，手机不停地震动着，方悟念揉了揉额头，没看清是谁就接了电话，脑子还有一点昏沉，声音还有点哑：“喂？”

　　对面静默了几秒，然后有点小心地开口：“哥，今天还要上班，该起床了。”

　　“上班”两个字直接触发到了方悟念的起床点，这人二话不说立马坐起，也忘了看现在几点，是谁在给他打电话，以及——

　　“哥，不要急，现在才七点，我故意把你叫早了！”

　　听见方悟念那里一阵风卷残云，林豁千也开始思考要不要敲一下对面的门让他冷静一下。

　　十分钟后，还是来到他家门口了。

　　林豁千叹了一口气，比较担心方悟念的状态。昨晚他们跑进隧道里，方悟念整个人显得很兴奋很激动，他说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这样放肆极乐了。他拉着林豁千转圈跳舞，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差点被一些小石块绊倒，被林豁千着急地扶稳后，很自然、很明媚地说了一句谢谢后，又变得很安静，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把林豁千还牵着他的手掰掉，眼帘低了一下，转身慢慢地走去。

　　林豁千的脑里伴随着那句“乖乖”响到了现在，一时间不清楚方悟念怎么了，整个人有点慌。可他觉得方悟念的背影真好看啊，雨水打湿了他的衬衫，路边昏黄的灯逃进来穿过他，擦着他的身体一路狂奔，也照住了林豁千。

　　那首和他们一起冲进隧道的歌播完了，自动进入下一首。方悟念脚步一顿，转过头来，他逆着光，林豁千看不清他的表情，方悟念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他身边问他可不可以把这首歌推给他，然后设置循环播放。

　　林豁千依言做了。

　　隧道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雨水和泥土的碰撞声和疯狂的蝉鸣，让林豁千觉得不真实。

　　方悟念低着头看着林豁千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林豁千此时终于能好好地看看他。

　　他脸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透，打湿他密而长的眼睫毛，嘴唇变得更加红润，锁骨处积着水，那颗红痣若隐若现。他莫名地伸出手想去拉着方悟念的，“还要转圈吗”这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一直沉默的方悟念倒出了声。

　　“林豁千，我们是朋友吗？”

　　林豁千愣了一下，手又垂在了腿边。他不明白方悟念为什么要突然这么问他。老实说，他根本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只能看见他。林万朗与他而言，是亲人，是自己的责任。

　　那方悟念呢？

　　他想只要能看见他就好。以前母亲还在时，他的世界是无忧无虑的，身边总是围满了人，他自己也很快乐地与人交流玩耍，只有了父亲后，他开始觉得以前身边的人和曾经待过的圈子过于吵闹，于是自己全身而退，转学到没有一个熟人的学校。

　　虽然离开了喧闹完全与孤独为伍是他一开始的心愿，但刚开始毕竟还是有些不习惯。于是他想，为什么不能有一个人来陪陪我？

　　不过这到底不可能。

　　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篮球、滑板、羽毛球等等一堆东西都被他锁进了一个房间。他以为自己会很难捱，但并不是，这种想法多了，慢慢地就习惯了，就真的能做到什么都一个人了。就像那些以前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拿出的玩具和随叫随到的朋友，都能做到不再去碰、不再去问了。

　　于是回忆落满了灰。

　　可是，从他在高铁上听到的那个声音，他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捅破困住他的茧，很小心很小心地跟上去，然后在伸出手前，拍遍了自己，试图让自己一点灰尘也不沾，只为看他转过头。

　　他想，“朋友”是很珍贵的，方悟念在自己这里也是。

　　他开口：“当然。”

　　可是方悟念还是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张了好几次嘴，最后抬头看着林豁千，又问：“那是什么程度的？”

　　林豁千觉得他要碎掉了。

　　可是他的语气又那么坚决，甚至带上了将死之人的勇气。

　　方悟念已经做了又要等很长时间的准备，在刚刚转过身去的那一段路里，他想了很多。他心动了，或许早已心动，但“意识到”似乎永远都是一瞬间的事。在他们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那条路上、在不能体验第二次、不能回去的时间里，他看清楚了、听明白了。

　　他承认自己甚至冲动到想在拉着对方宽大的手跑出隧道的一瞬间就把所有话都说出来。

　　可是他看到对方眼底因为自己要摔倒的慌张时，却好像被烫清醒了。

　　他知道他看自己时这么珍惜吗？

　　方悟念觉得有点后怕，为自己昏了的头脑。

　　如果真的说出来，他会害怕吗？会后悔吗？还会像以前那样对自己那么例外吗？

　　那如果他真的也和自己一样呢？他们能走多远呢？他在一段关系中总是那个决定的人，可这次他甚至不知道他想拥有关系的那个人会在自己身边多长时间。

　　这种未知又让他整个人陷入了不可控的猜想和焦虑里。

　　那至少，会是朋友吧。他不是没有朋友，又在他心里不同层次的朋友，比如以前和他在一个小学一个班里的人，他前几次见到了对方还和他聊了几句，再比如到了南城高中时期交的朋友，他们兴趣爱好一致，不管自己在哪只要看到彼此喜欢的都会分享过去。

　　没关系，只要还有一层身份，就算再生疏，方悟念也不会让它落得无话可说。

　　可是他又怕，即使是朋友，也是不对等的。不对等的关系意味着总有一方要付出很多，这种付出可能会成为习惯越拉越大，最后极端，而他对这段关系的幻想也会被磨灭，最后失望地宣告这个人被踢出去。

　　他总是这样，容易陷入黑色的洞里，那洞里有一层一层的问题，让他束手无措。

　　在要被黑色漩涡淹没掉最后一根手指时，他听到林豁千回应他：“很珍贵的。你很珍贵的，在我这里。”

　　雨比刚才小了很多，蝉鸣在此时听来也不聒噪，像是在感谢大自然自在地高歌着。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方悟念一开始好像没有听懂，有点茫然，直到他看清了林豁千冷白的脖子和耳朵都慢慢被红色染尽后，整个人都像被电触到了一样，浑身一颤，转头就走。

　　可是他被林豁千拽住了手，方悟念第一次在他这里体会到了“强硬”。

　　他的目光始终是那么坚定，又很认真。

　　“那你呢？我是什么程度的朋友？”

　　方悟念失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问题本来就是错的。问的太迟了。如果早一点问，方悟念大概会回答他：“你是我回到梧城的唯一一个朋友。”

　　但是时间错了，他已经意识到了，他不能是他的朋友。

　　那个瞬间已经过了。

　　你是我不能光明正大述之于口的妄想。

　　他想，这大概是最准确的了。

　　在被少年人的要盛不下感情的快要灼烧之时，他笑着回答：“当然是我回到梧城后的唯一一个朋友。”

　　然后没等林豁千的反应，径直向毯子那边走去，收拾完了后看林豁千还在原地站着，头低着不知在想什么，他走出雨帘，朝里面的人喊：“快走吧，今天的照片还没写呢。”

　　敲了敲门，方悟念很快就来了，黑眼圈很重，看清林豁千手里的感冒药和面包后，又低下头说：“谢谢。”

　　阳光有点刺眼，方悟念有点不舒服地朝门里缩了缩：“谢谢，但我家有，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喝吧，我看你昨天也被淋得很湿。”

　　林豁千没有说话，又回到原来了，又被拒绝了。

　　方悟念低着头悄悄看他，不知该如何提起话题，又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不然我可能就迟到了，我还没收拾完……”

　　“我来就是给哥说一声，我七点叫的你，不用很急，你刚刚可能没听到我手机里给你说的。”

　　“啊？哦、是、是，我还真没听到……”声音越来越小。突然抬起头，“对了！我昨天的已经写了，但是忘了给你，稍等一下，我去取。”

　　说完立马跑回卧室，显得整个人都有生气了。

　　他再跑回来时，阳光在他的头上跳跃，眼睛亮亮的，让林豁千以为自己真的很重要。

　　他看了看手机，已经是七点二十一了，于是他一手接过纸，一手把东西递上去：“哥你拿着吧，我家里还有，还有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了。”

　　他好像也学会了方悟念在手机上的不回复，做完这些就回去了，方悟念看着他整个人隐入阴影里，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到教室里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后，看了一下手机，奶奶还是没有回复自己，刚想发个消息问问，已经有小朋友拿着书走过来要背书了，只好放下手机拿出红笔接过书笑了笑：“开始吧。”

　　中午的第二节课要回复语音作业，方悟念已经完成了一批，还在等几个还没有发的同学。

　　他仰了仰头，刚要趴一会，方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看清是谁后，方悟念一阵心烦，叹了口气接通电话。

　　方霖急促的声音有点哽咽：“快回来，你奶奶现在在住院，情况不太好......”

　　方悟念一听是奶奶出了事，立马坐直了：“怎么回事？”

　　方霖：“你奶奶昨天去买菜，回来的时候被一个小孩撞了，背后青了一片，去了医院后说是腰椎滑脱，可能得动手术。”

　　她沉默了一会，又开口，声音很颤抖：“今早好了一点，我们又带她多做了几个检查，查出来了脑梗。”

　　“咚——”

　　方悟念的腰立马软了，手机都握不住。

　　“你奶奶说不让告诉你，你还得上班，但是家里这边实在是忙，你叔这两天生意上有点问题，妹妹也不太好，我还得照顾你奶奶，实在是太忙了……”

　　“我知道了，学校这边我会沟通，我现在立马看票。”没有力气再去回话，他说完后就挂了电话。

　　他看了看票，最早的在今天下午五点，他下班在三点，时间上来得及，但是学校这边一早就说了人员紧张，他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还有林豁千……

　　昨天还在担心他什么时候会不见，原来要走的人，是自己吗。

　　学校这边他暂时没有说，还在想办法。上电梯时匆匆忙忙撞到了人，刚想说抱歉抬起头才发现是林豁千。

　　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下来了。

　　林豁千也愣了一下，随即立马找卫生纸给他擦眼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方悟念此时却没有今早那么防备，把他的头抵在了林豁千的胸膛上。

　　他哭得时候也很小心，只是吸着鼻子，衣服已经湿透了，方悟念刚抬起头想说对不起，又看见自己把林豁千的短袖糟蹋成这样，话刚出口就又哭了。

　　林豁千只好拍他的后背：“没事没事，我短袖多着呢，你哭你的。”

　　他哭得有点大声了，还抱住对方的腰，把头蹭了蹭。

　　慢慢静下来后，方悟念开口：“不好意思，我们进电梯吧。”

　　电梯已经停了很长时间了，不过所幸这里只有他两。

　　幽闭的空间好像滋发了什么，又或许是刚刚的动作太过亲密，林豁千问他：“哥，怎么了？”

　　方悟念摇了摇头：“刚刚有点不舒服。”

　　他看着地面，还有点失神。

　　林豁千拉住他的手：“哥，我是你朋友，告诉我，怎么了？”

　　他是真的出事了。林豁千想。不然平常脸一定就会一下子变红，然后把手抽走。

　　林豁千的语气很认真，他突然就很想倾诉。

　　于是他就说了。

　　林豁千和他一起沉默到了电梯门打开。

　　走出电梯，他转身回家，钥匙刚插进去，他突然想起还没和这个人道别，在转过身要开口的那一瞬间。

　　背后传来声音：“哥，你的奶奶很好，她一定能度过这次。

　　“工作上的事不用担心，我听小朗提过，难度应该不大，我去做，你和那里的老师联系一下。

　　“不过方悟念。”他没有了下句，方悟念等得有点慌，于是转过头看他。

　　那人就在自己身后一米的地方，阳光照在他身上，他身后常年的阴影几乎看不见。

　　方悟念转过头，有一瞬间被光刺了一下眼，他眯了眯眼睛，看到站在光里的林豁千，他的脸上是那晚说自己很珍贵时的表情。

　　“我没有那么喜欢小孩子，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所以快回来救我。”

　　“记得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