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妄为》Ws3

15、聊聊

　　今天下了很大的雨。上课时在完成了任务后他偶尔会偏过头看窗外，银白的雨像一根根剔透的冰针，排列整齐，势不可挡。它们落在叶子上、冲到地上，在聚集成一片片小水池，等着密密麻麻的又一阵阵雨掉进来、再溢出来，好像永远不会停。

　　方悟念就在这看似循环往复里走神了一天。

　　看着小孩子们被家长一个个接走完，他给代课老师打了招呼后也背着包往回走了。

　　几天前想要带林豁千去一趟南城的想法在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但方悟念并不觉得突兀，甚至做起了计划，直到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正在对着天空拍照的林豁千，反而在想为什么才有这个想法。不过……

　　已经好几天了，没有收到他的信息，也没有见林万朗来补课。

　　方悟念一开始还问了林豁千为什么小朗不继续上课了，对方语气轻松回答他家里有点事，后来再没发消息是怕打扰他，毕竟每天还是能收到对方送来的纸——在那个方悟念放钥匙的小盒子里，朋友圈那里暂停了，按照林豁千的意思就是：他要是发朋友圈多半是因为方悟念不在才发的，现在他回来了肯定需要方悟念重操旧业啊。

　　这么一想很有道理。但方悟念还是能感受到这话下面的意思——别走了。可是谁也没戳开，就让这张纸要破不破地挡在两人之间。

　　这会雨渐渐小了，可方悟念却觉得步子发沉，履步难行，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继续往回走。

　　林万朗看着他哥今天的第21次掏出手机、打开屏幕、发现空空如也、微不足道地叹气、再熄屏、把手机放回裤兜这一系列动作，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叹气。

　　终于，吸引到了他哥的注意。

　　“怎么了？”林豁千抬起头问他。

　　“哥，是我应该问你怎么了才对吧……”林万朗哀怨地说。

　　“？”林豁千不解。

　　林万朗正欲翻个白眼转过身去不理他，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突然传来：“他呀，是看你今天都重复一套动作太多次了，心里不知叨叨你什么呢。”

　　林万朗听到，立马坐直朝那人笑着抗议：“姑妈，我才没有呢！不过你前半句话说的很对，这是不是说明我哥真的太明显了，连你都看出来了！”

　　来人正是林鹤婷。她这几天单位上没事，于是赶紧请了假回来看看这两孩子，王俭的事还没忙完，就只有自己回来了。上次给林豁千发信息他说他最近挺好的，闲的时候刷了一下朋友圈罕见地看到这孩子也发了，还发了好几次。内容上……话里话外不提名字，但林鹤婷觉得他绝对意有所指。

　　林鹤婷也只是笑笑，应和着：“是呀，你哥这……明显藏事了啊。这套动作我这几天看下来真是熟练地不得了。”

　　林豁千战术性清了清嗓子，刚想张口为自己评评理，就又听到林鹤婷说：“不会是网恋了吧？”

　　很戏谑，但林鹤婷的直觉一向很准，于是语气里又透着点认真。

　　林豁千下意识就想反驳，但这句话好像踩中了一个点。

　　于是在林鹤婷刚想起身去厨房做点什么的时候，身后一道疑惑又认真的声音直中她和正在看电视的林万朗的耳朵：

　　“网恋……是什么啊？”

　　“哗啦——”林万朗手里的薯片掉了一地，但他还是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老哥看，林豁千说这话时低着头，神色认真，他不是不清楚“网恋”是什么，他是……

　　“我我我，我说错了，我想问的其实是，”他皱起眉毛，还是低着头，好像没有感受到两道强烈的视线，“网恋的状态，应该是什么样的啊？”

　　“噔噔噔”的脚步声显得急促，林鹤婷睁大眼睛看他，理智尚存，然后冷静地开口：“就是你现在这样的。”

　　林豁千：“……”

　　缓缓地抬起头，表情有些呆滞：“姑妈，你现在一副好不理智的样子。”

　　林鹤婷拿出手机，打开前置，对着他说：“你来看看，你才是一幅不想接受我说了什么的样子。”

　　林万朗趁机加入：“哥，是方老师吗？”

　　等等——虽然姑妈说了这个问题后他在迟疑的那几秒脑子里确实全都是这个人，能不能请林万朗同学的嘴巴可以顺着林鹤婷女士的表情而行动啊！！

　　果不其然，在他心虚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复而默默低下头后，一道幽幽的声音升起：“来，小朗，给姑妈说一下方老师是谁？”

　　林豁千敢保证，她说这话时一定在看着自己。他差点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被看穿了，根本不需要小朗。

　　在两人进去房间后的15分钟内，林豁千慢慢地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心虚从何而来，但他这时确实好多了……好吧并没有。

　　心里兵荒马乱的好像自己是古代打仗时的一个无名小卒，上了战场后和敌方杀得昏天暗地又一片茫然，只知道来一个杀一个。

　　总之就是很累。

　　听到门响的那一刻大概就是即将收尾之时，他不知道结局怎么样，谁赢谁败，但是自己整个人的状态都很虚脱，在空调房里硬是憋出了一场虚汗。

　　他对于方悟念非常有信心，也对林万朗很有信心。林万朗有多喜欢方悟念他是看得出来的，方悟念有多好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唯一拿不准的，是林万朗眼里的他们。

　　方悟念很好，好到林豁千会奢望一个认识不到几个月的人留下来，好到他对方悟念的一切都贪恋，好到他会把从方悟念那里看到的书都买了一本，每晚都读着入睡，还把它们和桌子上唯一一件物品——那个豆浆杯放在一起。

　　太多了、他太好了。好到很多时候他不去想为什么把方悟念放得那么重要，方悟念在他这里又真的只是朋友吗这个问题。

　　他的世界大概是灰色的，至少回忆起来是这样。在他让自己转学后强迫自己习惯孤独时就是这样了。面无表情地早早来到学校又最后一个出门，面无表情地无视操场，面无表情地穿过春夏秋冬。

　　无所谓，世界是没有什么色彩的、是空的。

　　其实不是没有人靠近他过。有女生给他表过白，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和她都不认识对方就会说“喜欢你很久了”、“感觉你很酷”、“想拯救你”……

　　什么玩意？

　　一条家养猫被主人遗忘到野外，自此寒冷、饥饿在一时之间压垮了它，等它麻木、冷漠，有人因为它还没干涩完的皮毛、或是依旧还有几颗星子的眼睛想要把它带回家。猫也看着那位友好的人类，毕竟它之前的主人也是因为这些才买的它。

　　说来矫情，林豁千当时把自己比作了那只猫。

　　可他是个人类，尽管需要群居，他也能在一个团体里自由来回穿梭。他不会寒冷，也不会饥饿。他只会麻木。他不会因孤独而痛苦，相反，脱离了整体，他的效率要高很多。

　　所以如果是他，他只会继续流浪。他不需要那些一堆夸赞的收养理由，他认得清自己，他只需要有人无意识地拉自己一把。

　　那种友好是没有代价的，是一个人身上最纯正、最真实的品质。

　　而方悟念有。

　　因为那一句话，他小心地保存到手机里，自此，晚上失眠听它，偶尔想起父母听它，觉得寂静到有些心慌时也会听它。

　　等他发现那个人在人群中和自己很像时，他的心猛然荡动了一把。可是还是不一样，他的孤独好像与生俱来，让他像风一样在人群中穿梭，永远处变不惊、镇定自若，好像可以一辈子这么活下去似的。而自己好像是极力降低存在，让自己在一群人又一群人里不断适应孤独，锻炼能力。这么看来，自己真是虚伪。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想亲近对方，是因为感觉他也是被遗忘的吗？不是啊，对方有自己没有的家庭，在这点上就已经好像不具备交流基础了，那是什么呢？

　　大概是他的善意吧。从不会让人落空，尽力不让人失望，这种牺牲自我的美感，让林豁千心疼。即使有时他完全看得出来，对方偶尔也非常习惯个人到冷漠。所以他总是想笑着和对方开启对话，但是不知何时起，他只要一想到对方，就会不自觉地笑，而且完全是出自真心。

　　他不得不承认，方悟念身上的矛盾感，确确实实地打动了他。

　　所以呢？这不叫友情吗？这么特殊的情感，是友情还不够吗？

　　门开了。他面色如常看向开门的人，林万朗和林鹤婷都一脸轻松，面上带笑。林万朗蹦蹦跶跶地出了门，继续跑到沙发上看电视，全程无视他哥的眼神询问。

　　林鹤婷开口，下巴扬了扬：“来，小千，到你了。”

　　林豁千：“……”仿佛又回到了刚转学那阵子好像性情大变被姑妈拉去心理辅导的那段日子。

　　林鹤婷推给他一包饼干，说：“我刚刚听小朗说了，感觉那孩子很不错。你和他在一块很舒服吗？”

　　林豁千不是很喜欢这种被人牵着走的询问，于是多说了一些：“是，他比我大两岁，今年刚高考完，目前不知道去哪个大学。他很特别……”

　　林鹤婷还是笑着，但听到这里眯了一下眼睛。

　　“只有他，我只想和他交流。和他聊天很舒服，可是他也不太说自己，他总是很有礼貌，可是这份礼貌多了就会让人感觉到……有点隔阂。”他顿了顿，继续说，“他不在这里上大学，是一定得走的。我知道我一定得稳住学业，这个你放心。至于规划，我目前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只能说以后再看看。”

　　“好奇怪，我一遇上他的事就会有点乱。”林豁千有些不解，但又慢慢地、无奈地笑了。

　　林鹤婷从林万朗那里听来了一些日常，那位方老师上课下课的表现，和林豁千的往来，以及对自己如何如何，听得出来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但是在林豁千这里，好像就是实锤了。

　　不过这孩子好像还是不清楚，但是没关系，路还长，况且听不出来“方老师”的态度，林鹤婷也不打算帮他一棒子敲开，他才16，比起这种事更应该让他注意自己的学业，感情这方面，顺其自然就好。至少让她知道了，林豁千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就够了。

　　他看着林豁千，眼底一份怀念不自觉流露出来。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大自己几岁的哥哥给家里人说自己要来梧城陪妻子时的表情也和林豁千保证自己会注意学业时一样。家里人比较开放，也都认为梧城是个好去处，便没多拦。

　　等到一切都谈妥了，她的那位哥哥青涩的脸上在提起自己的妻子时也会有很多笑容。

　　她再看看看林豁千，两张脸在昏黄的回忆里渐渐重叠在一起。一切都好像是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