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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桐沙·永诀别 ...

  •   钟意看见有人进来,也只是平静睇来一眼。
      眼里没有光,宛如一潭死水。

      听钟鸣说,钟意的病来得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钟鸣前一天还和她去乡下果园摘了果子,第二天就收到她吞安眠药在医院洗胃的消息。

      后来心理医生告诉他,抑郁症患者的情绪是一座火山,不发作时和平常人无异,一旦爆发,则是山崩地裂。

      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件物品都可以成为导火索。
      压抑得越久,崩溃时精气神坍塌越迅速。

      钟鸣和方萧西靠着窗谈这些,脸色忧郁,屡屡叹气。
      雨过天晴,金灿灿的阳光从云层罅隙间漏出,照在脸上暖洋洋。

      “走走,去散散心。”
      方萧西把他拉起来,推向玄关,絮絮叨叨,“你小姑姑心情已经很不好了,你别不开心,你得乐观起来,高兴起来,才能给她做个好榜样。”

      如果再给方萧西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她一定不会鼓动钟鸣出门。
      就是这天下午,钟鸣死于一场车祸。

      钟意住市中心高层小区,外头就是纵横交错的交通网,任何时候都车流不息。
      他们走在人行道上,温软的风吹得凤凰木树叶簌簌声不歇,像一支美妙动人的山歌。

      桐沙夏季多雾,难得有这样明朗澄澈的好天气。
      天空深远辽阔,有雁群在云海中倏忽隐现,逶迤朝群山飞去。

      钟鸣手搭在眉棱骨上,极目远眺:“快开始填志愿了吧?”
      “嗯,后天。”

      方萧西高考超常发挥,成绩不错。
      出分后把杨典高兴坏了,可高兴没多久,又开始发愁该选什么学校和专业,列了一堆数据,反复比对。

      方萧西倒是始终对师范专业情有独钟。
      杨典虽然不太中意,却也知道女儿听话归听话,在某些事情上异常倔强,索性放手让她自己拿主意。

      她的人生,怎么高兴怎么来。
      再不济,也有家里兜底。

      钟鸣笑道:“以后是不是该叫你方老师了?”
      “那我要叫你什么,钟包工头?”

      钟鸣垂头丧气:“虽然我总说自己以后是工地搬砖的,也不至于当真了吧……”
      “好啊,你瞧不起建筑工人是不是。”

      “没有,没有那样的意思,我……”钟鸣语无伦次。
      方萧西扑哧笑出声:“我开玩笑的。”

      钟鸣一脸严肃:“方老师你不正经。”
      方萧西眨眨眼:“谁规定老师就一定要正经。”

      “其实,我一直觉得老师是非常神圣,有意义的职业。”
      钟鸣蓦然停下脚步,“以前看过一部纪录片,讲百曳山区的教育困境。当地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上过学,在愚昧无知中度过贫苦的一生,后代再重蹈覆辙。他们最需要明灯,需要向导,引他们走出去,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天地。能承担起这份责任的,只有老师,一位好老师抵得上千军万马。”

      “那以后我们就在百曳建一所希望小学,你来设计,我当老师。”
      “启动资金呢?”

      “等我工作攒够钱。”
      钟鸣笑道:“那怕是存到退休也不够造一栋楼,只能勉强建两三间教室。”

      “能建多少教室就先招多少学生,慢慢来嘛。”
      方萧西眼睛亮起来,“学校建好后要有个气派的名字,亮亮堂堂挂在门口,你字写得好,帮我题个字。”

      钟鸣难为情:“我的字很一般,就不献丑了。”
      “我哥哥都说你写得好,他从不轻易夸人的,他说你写得好,就是真的好。”

      程见舟当然不会轻易夸人。
      他当时拎起草稿本,扫了眼钟鸣写给她的解题步骤,冷笑一声,语气十分恶毒地说,就这也敢说比我教得好,值得你天天惦记?也就字能看得过去。

      “好吧,只要方老师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方萧西说,“我还会给你报酬。”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钟鸣似是想了下:“还不知道,以后再说吧。”
      他快步越过她,手搭着栏杆倒退走,挑挑眉,卖了个关子,“先让你欠我一个人情。”

      方萧西突然一把拉住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钟鸣低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一愣,这才慢慢转头。

      那是只巴掌大小的幼猫,鼻子皱巴巴,体毛稀疏,后肢好像沾有血迹。
      走路还不稳,摇摇晃晃偏到路沿,踩了个空,差点掉下去,所幸及时用爪子勾住了,艰难爬回去。

      方萧西轻手轻脚接近。
      小猫听到脚步声转身,警惕地盯着她,哈了口气,踉踉跄跄往石杆投下的阴影中躲。

      她进一步它就退一步,眼看着就要逼近桥缘,下面就是湍急河流,十分危险,方萧西不敢动了。
      钟鸣变戏法般拿出一小袋鸡胸冻干,撕开包装:“我来试试。”

      或许是他天生亲和力使然,也或许是被肉的气味吸引,小猫果然没有再躲,而是朝他一个劲喵喵叫。
      钟鸣慢慢走到它身边,蹲下来,把冻干揉碎了递过去,趁它舔手时准备捏起它的后脖。

      就在那时,一辆运沙车为了躲避突然横行马路的电动车,急转车头,直直朝人行道冲来。
      一个急刹,车厢轰然侧翻,车头顶出桥栏。

      嘭——
      浓烟滚滚腾起。
      钟鸣的身影连同猫一起,消失在一片混沌中。

      救护车来的时候,方萧西握着钟鸣的手机坐在路缘石上,耳畔充斥着很多杂音,大呼小叫,脚步纷沓,鸣笛不休……

      明明是艳阳天,可她觉得冷,冷得刺骨。
      浑身都在发抖。
      于是抱着双膝尽量蜷起来,把头埋进衣领。

      很快钟鸣身上盖上蓝布,被担架抬走。
      无尽的人潮将他露外面的,脏兮兮的鞋子淹没,直到再也看不见。

      有一群人围住她,穿着颜色各异的制服,高矮胖瘦不一,但都有张眉头紧锁的脸。
      他们蹲下来,扶着她的肩,嘴巴一张一合,叽叽咕咕讲着什么话。

      方萧西无法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直愣愣望着马路对面。
      太阳和蝉鸣热烈,凤凰木开出的花如火如荼伏在冠顶,风一吹,花儿扑簌落下,好似一场淋漓的血雨。

      钟鸣的葬礼是钟意操持的。
      她大哭过一场,眼睛肿得不成样子,但念悼词时语气十分冷静,仿佛在叙述素不相识之人的一生。

      方萧西站在台下,看形形色色的人去敬香、鞠躬。

      钟鸣的遗像挂在挽花间,是朋友圈那张羽毛球比赛得奖后咬着金牌的照片。
      少年目光净澈,眉眼弯弯,笑容定格于最是青春的年华。

      等人走得差不多,方萧西最后一个去上香。
      她双手合十拜别,钟意突然叫住她:“西西,能帮我个忙吗?”

      方萧西和钟意去了趟微风公寓,白益喝得烂醉,浑浑噩噩来开门,看见钟意一怔:“来收拾他的东西?”
      钟意点头:“打扰了。”

      “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白益哽咽了下,拎起挂钩上的水壶,“你自便,走之前记得关门,我先去学校了。”

      焦饼竖起尾巴迎上来,先是嗅嗅钟意裤脚,然后绕着方萧西打转,一声软似一声,格外缠人。

      室内乌烟瘴气,一股浓烈烟酒气。
      方萧西打开窗户通风,蹲下来拍掉焦饼背上的烟灰,它胡须蜷了好几根,估计是不小心蹭到了烟头。

      钟意问:“西西,你能领养焦饼吗?我实在没精力照顾它。”
      “好。”

      钟鸣除了书和珍爱的羽毛球拍,私人物品没几样。钟意把相册集、奖牌以及一沓设计图纸带走,临走前给乌龟喂了次粮。

      方萧西抱着装满杂物的纸箱,跟钟意回了小区。
      一间电梯在维修,隔壁也迟迟不下来,钟意决定走楼梯,方萧西便也一路陪着上九楼。

      期间钟意一直和她聊钟鸣。
      比如钟鸣名字的由来,第一次翘课被老师发现的糗状,在乡下被狗追咬的经历……
      都是些极琐碎的事,但她讲得有趣鲜活,一桩桩如同发生在昨日。

      到家后钟意接过方萧西手中的收纳箱:“谢谢你陪我爬这么高的楼,听我啰啰嗦嗦讲一大堆废话。累坏了吧,进来喝口水。”

      她给方萧西一杯温水,坐下来。
      “钟鸣最后和你聊了些什么?”

      方萧西说了要去百曳建小学的事。

      钟意微笑:“他从小就喜欢悲天悯人,说得好听是有远大志向,说得难听是文青病发作。初三时不知看了本什么杂志,突然说不想读书了,等毕业了要去大西北当个流浪诗人,养一匹马,四海为家,看到落单受难的旅人就去帮一把,然后不留姓名地走。后来我每次拿这个揶揄,他就脸红走开,好玩得不行。哎西西,你见过他脸红没有?”

      钟意面带笑意,侃侃而谈,毫无消沉之色,一点也不像个抑郁缠身的病人。
      钟鸣的离世,好像一夜之间让她生出坚硬的盔甲来,好抵御那些极致的难过。

      钟鸣头七那晚,他的辅导员租了个小礼堂,自发为他办了一场小型追思会,方萧西也去了。
      钟鸣在学校人缘好,所以来送花的同学络绎不绝。

      钟意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

      她状态调整得比一周前还好,穿着漂亮的长裙,戴了顶渔夫帽,化着淡妆,把一束雏菊放下,向大家鞠躬致谢。
      柔声安抚过几位低泣的女生,朝方萧西歪头一笑:“陪我出去走走?”

      夏夜的星很低,仿佛触手可及,月亮被浓浓云雾中掩去大半,清辉冷暗。

      礼堂距钟意小区不远,途经一所职校,一群男生闹闹哄哄出校门,手里转着篮球,高谈阔论走向一家便利店。
      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钟意垂下眼帘,没有再看,目光放在方萧西的手机链上,是一只眼熟的灰色兔子,撞在壳上叮啷作响。

      方萧西低头,打算解开:“这是钟鸣的东西,还给你吧。”
      “我拿了也没用,既然是你送他的礼物,留着当作纪念好了。”

      两人边走边聊,说话投机。
      一直走到深夜。

      杨典参加完饭局,开车经过东英路时突然想起西西在这边参加钟鸣追思会,于是打了个电话给她。

      方萧西很快接了。
      说自己在咏安大厦下的长椅上,旁边有家24小时营业的花店。

      杨典果然在花店旁找到方萧西,她朝着一处挥挥手,转过脸来喊了声妈妈。
      杨典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坐下来:“和谁告别呢。”
      “钟鸣家里人。”

      “追思会结束了?”
      方萧西抚摸着手机链,点点头。

      “我让师傅在顶楼天台搭了间小木屋,给那只猫住,窝和玩具都搬进去了。你也知道你哥哥对猫毛过敏,不能进屋,暂时先这样安排。”

      “好的,谢谢妈妈。”
      方萧西轻声说,脑袋还是耷拉着,招牌光从背后照亮她,发梢轮廓镀一层雾蒙蒙的光,倒显得脸色越发惨淡。

      杨典看她这样难过,伸手将她搂入怀中:“西西,你想哭就哭吧。”

      方萧西没有哭,只是喃喃自语:“如果那天我没有拉钟鸣去散步,没有让他去救那只猫,他现在就会好好地站在这儿,而不是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妈妈,你知不知道,本来倒霉的该是我……”

      “人各有命,天意难料。这种事情谁都不希望发生,可是谁都无法预料,这不是你的错。”

      方萧西仰头看星星,最亮的一颗在西北隅。
      她曾听外公讲,好人死后会变成星星,给迷路的人指路,生前越善良的人,变成星星后发出的光越亮,越能给大家带来恩惠。

      方萧西对着那颗星星发呆,一道影子在眼前坠落,像义无反顾奔赴地平线的流星。
      触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典看到那具年轻又毫无生气的身体,惊叫一声,第一时间捂住方萧西眼睛,哆嗦着拨通急救电话和报警电话。

      方萧西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回家的,第二天醒来,看到咏安大厦坠楼事件的新闻。
      报道写得简短,死者名叫宗艺(化名),本身有抑郁症,此前多次轻生未果,在亲人离世打击下,最终选择跳楼自杀结束生命。

      一目了然的起承转合,并不离奇的死亡原因,激发不起任何讨论度,很快被浩如烟海的娱乐新闻压下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桐沙·永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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