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熠流火》扬采

65、愿卿磊磊沧浪行04

　　面对这个问题，程景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继续忍耐吗？
　　忍耐是为了等待未来，可人顷刻之间就要被淹死，又哪里来的未来？

　　那么，不再忍下去，果断雷霆出击？
　　可那是可以预见的两败俱伤的结局。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得赔上自己的未来，这又是何苦呢？

　　是进也为难，退也为难。
　　当真难选。

　　这一刻，程景逸站在季希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了许多。
　　他伸出手，很想给季希一个温暖的拥抱。

　　可最终，程景逸也只不过是将手轻轻在季希的肩膀上拍了拍，叹道：“真是苦了你了。”

　　正所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程景逸无法指责季希想要疯狂报复林晶等人的心理。
　　可他更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瞧着季希一步一步地走入深渊。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
　　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再也无法回头。

　　季希冷笑一声道：“看吧，‘继续忍下去’，虽然这句话就只有这么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但是你也觉得说不出口吧。”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们做的压根儿就不是人事儿。”

　　程景逸难以反驳。

　　季希摇头道：“我觉得我不该忍下去。”

　　“事实上我也根本忍不下去。”
　　“人活一口气，如今我拼着这个书不读、这条命不要，我也必须将这口恶气出了。”
　　“否则我根本活不下去，在被她们折磨死之前，我会先被自己的恨意吞噬。”
　　季希倾诉完心底这些最隐秘的仇恨，痛快的同时突然望进程景逸的眼里。

　　季希陡然一惊。
　　少年心痛的眼神让她感到十分不适。

　　她转过眼，看向一旁，才说道：“听到这些，你感到很惊讶吗？可这就是现在最真实的我。如果你觉得自己看错了我，帮错了人，那你趁早赶紧走吧。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瞧着女孩儿决绝的侧影，程景逸心中微痛，透过季希，他仿佛看见自己早已香消玉殒的妈妈。
　　他不想见到悲剧重现。

　　“季希，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你。”程景逸顺着季希的目光挪动步伐，又站在季希面前，认真道，“你是个善良单纯的好人，而好人不该被逼到这个地步，好人也不该非得以命相搏才能求得一个公道。”

　　闻言，季希眼皮轻颤。
　　直到手心被她自己攥得生疼，这才恍然回神。
　　半晌，她自嘲道：“我到底是不是个善良单纯的好人，这还真不好说。”

　　程景逸想说话，被季希拦住。

　　季希眸光深深，继续道：“但我自认为，我绝对是一个再安分守己不过的老实人。”
　　“一直以来，我木讷，我内向，我怯懦，我本本分分。”
　　“但是总有一些人，她们以踩踏别人的尊严为乐，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和价值。”
　　“我常常疑惑，怎么会有人这般自以为是。”
　　“既然她们不把别人当人看，那么，当她们把老实人逼急之后，就得承受老实人的怒火与复仇。”
　　“因为，所有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们受到惩罚，让人们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公义可言，这就是她们最后的价值。”

　　“那报仇之后呢，你想过吗？”程景逸问道，“假如你成功复仇了，将你的怒火发泄出来，之后你要做什么呢？”

　　季希：“我不知道。可能……就去我该去的地方吧。”
　　至于是哪里，两个人心知肚明。

　　她来审判林晶等人，之后，自有法律来审判她。

　　程景逸的个头比季希高出许多，他稍微俯身，和季希平视：“季希，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很长。”
　　“你还有蓝蓝的天可以看，有四季的风景可以赏，你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可以享受。”
　　“不要为了这些渣滓放弃未来，不要因为别人在你身上施加的不公而让自己受到惩罚。”

　　觉得程景逸靠得有些近，季希不自在地一把将他推开：“你说的倒是轻巧。”

　　程景逸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季希面上的情绪变化，便没看见季希的手上动作，猝不及防间被季希推地向后趔趄，撞在二人身后的一棵梅树上。

　　一瞬间，满树的梅花如冬雪一般摇曳着飘扬而下。

　　其实程景逸撞在树上的这一下真得有点重，不然也不会把满枝花瓣撞得如同漫天花雨般落满二人的肩头。
　　但程景逸生性潇洒随性、洒脱飘逸，他瞧着这般美景，索性也不起身，直接坐在树下。

　　季希见状，懊悔自己用的劲儿太大，忙上前想要拉起程景逸。
　　她伸出手递在程景逸面前，关心道：“你没事吧？”

　　程景逸对这点疼并不在意。
　　不过，他瞧着面前这只女孩子纤细的手，突然对着季希晏晏一笑。

　　季希的手僵在程景逸面前。

　　程景逸很少露出这样的笑意。
　　他的笑容里带着点顽皮和戏谑。

　　这样的角度也是少有的。

　　程景逸半屈着一条腿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树干，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她。

　　季希俯视着这样姿态的少年，被这笑容闪了眼，怔愣间便被程景逸一把拉坐在地上。

　　她不及防备，摔坐在草地上，好在泥土松软，倒没有摔得很痛。
　　而且程景逸很细心，一只手还护在她的脑后，以防她撞到脑袋。

　　但是季希还是颇为羞恼，她甩开程景逸的手，控诉道：“你干嘛？程景逸，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个人这么暇眦必报？”

　　“先别生气嘛，”程景逸拾起季希头发上落的一片梅花瓣，笑道，“季希，你闭上眼，闻闻这空气中梅花清幽扑鼻的香气，是不是沁人心脾？”

　　季希本不想照做，奈何程景逸十分坚持地看着她，她只得依言闭上眼，深深吸气。

　　程景逸的声音温润清和：“现在，缓慢呼吸，静下心来。”
　　“是不是有浅浅的香气入鼻？尝试感受这种清幽、冷峻、孤寂。”
　　“这清寒幽逸的香味萦绕于你的周身，想象你现在就置身于雪后孤山中，流瀑冷泉旁。”
　　“季希，这样美好的世界，你就真的没有丝毫留恋吗？”

　　“这样的所谓美好都是人幻想出来的，都只是镜花水月。”季希倏地睁开眼，她闷闷道，“你这种天之骄子根本就无法真正和我感同身受。”
　　“你能想象吗，这个世界就从未向我展示过美好的一面。每次我以为的突然幸运，最终都会发现，那并不是幸福的开始，而是苦难的开端。”
　　“我长这么大，我的人生底色就是苦痛，何来享受美好可言呢？”

　　“那有什么事情是能让你开心的吗？”程景逸问道。

　　“你说什么？”季希没听清楚。
　　或者说，她根本没听明白。

　　程景逸眼神清亮，他站起身，将季希也拉起来，拍掉两人身上的灰，然后对季希说道：“你跟我来。”

　　假山高处有一座凉亭，程景逸带着季希拾级而上，来到亭中。

　　程景逸指着栏杆外的冬日景象道：“站在这里，有什么感受？”

　　季希眼里一片漠然：“没什么感受。”

　　程景逸：“你觉得这个景怎么样？”

　　季希依旧冷淡：“不怎么样，很萧瑟。”

　　“你看那远处宁静的湖水，近处清幽的腊梅，还有这高低错落、与亭台相映成趣的假山，”程景逸一面说、一面为季希指着提到的景物，“瞧见这些，你难道不觉得，即便现在是岁暮天寒、冷风呼啸，也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愉悦？”

　　季希按照程景逸的描述去细细感受，良久，她摇头，颇为惆怅道：“怎么办，我好像已经不会快乐这种情感了。”

　　“季希，”程景逸，“你想复仇，我不拦你。但是你一旦走上那条路，就不再有回头的机会，你的人生可能就此陷入灰暗。”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生命存在的本身就是价值。”

　　季希内心微动。
　　程景逸坚定又温暖的眼神让季希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从少年的脸上转移到远处的风景。

　　“你即便失去了许多，或者换言之，哪怕你一无所有，”程景逸继续道，“可你还拥有着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你生而为人的生命。”
　　“在你作为一个宝贵的生命存在于世间的时候，却没有感受过这个世界的美好。即便你最后成功报仇，临死之前也会很遗憾吧？”

　　一只飞鸟从假山前的梅林中飞出，瞧着那只鸟儿在空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黑点儿，季希低声道：“也许会吧。”
　　她不愿再看，转过身在亭中的石椅上坐下。

　　程景逸顺势坐在她身边，劝道：“你刚说这些美好都是幻想出来的美好，不是真正的美好。那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美好怎么样？”
　　“林晶她们一直在一中读书，又跑不掉。你既然已经决心要让她们付出代价，又何必急于一时？”
　　“在那之前，我先带你找回快乐，好不好？”

　　季希望着程景逸，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程景逸起身走到栏杆边，示意季希看向亭下的重重花影。
　　那是如云似雾、暗香浮动的梅林。

　　“瞧瞧这些梅树，凌霜斗雪。刺骨寒冬虽侵蚀梅花，却也成就了梅花独一份的傲骨与美丽。”程景逸注视着季希，“我们人活一世，难道还不如这些草木花卉吗？即便是赴死，也该潇洒快意，何必这般苦大仇深。”

　　季希：“你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像是在变着法子的说我在找死。”

　　“原来你听出来了？”程景逸轻笑，“你就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吧。”

　　“虽然是歪理，但是意外地有理。”
　　季希郑重道：“反正都要死了，在灭亡之前我想找回我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