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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 8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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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里的日子过得格外慢。慢到姜钰茗几乎忘记了时间在流动。
有时她又觉得过得格外快。一转眼已过了月余,正式进入夏天。
她的生活忽然变得十分简单,每天起床听早课,而后做洒扫,之后简单用斋饭便背着相机下山。
白日时间大把,她有时会带着相机在山腰或山下的村口一扎,把天安门彩色喷绘背景布往村头墙面一粘,相片打印机接上电,再准备点相框,村里留守孤寡老人便你搀着我,我招呼着你,聚拢来村头找她拍照、打印、装裱。
有时候她只是拎着相机漫无目的游荡,在金乌初升,薄雾未散之际,捕捉山下村民耕田打鱼生活百态。
回到云山庵中有时午后,有时黄昏,时间不定。少有人申请来此处做义工,她来后大家都觉得新鲜,对她没过多要求,都随了她去。
尼姑庵里人不多,都很快与她熟识。有见她字写得好的托她抄经,有的见她擅长拍照,请她给自己拍照发给家人,也有的见她闲暇时间多,拉她种花煮茶。
为有一位始终对她淡漠疏离,不远不近,是负责讲经的慧空师父。
要说对她疏离,不如说慧空师父对一切都寡淡似水,除了每日早课讲经颂典,其余时刻不是在打坐,就是在学佛,甚少见她与旁人闲聊攀谈。
这日,姜钰茗帮村里一位老人拍照,那老人住得远又腿脚不便,想着自己时日无多,托人找到姜钰茗,怎么也想给自己拍张遗照,于是姜钰茗便折腾了好一番,总算不辱使命。就是回来得晚了,斋饭已放完,她饿的前胸贴后背,偷偷潜入后厨找吃食。
幸好给她找到几个蛋和一把面,她顺手去后院割了把小青菜,便给自己下面。
面条刚入沸锅,有人推门而入,姜钰茗扭头,竟是慧空师父。慧空没料到厨房有人,见了她也是脚步一顿。
“慧空师父,”姜钰茗朝她点点头,“你也没吃晚饭?”
不等慧空师父回复,她便顺手又下拉一把面,“正好,我煮面呢,给师父也煮一份吧。”
慧空见此,便只是微微颔首,走至后厨里的小桌旁坐下,“那就劳烦你了。”
她只要了很小一碗,面上桌,两人面对面静坐吃面。
食不言,寝不语。慧空师父从头至尾未置一词,直至搁下筷子,她擦了擦嘴,才道,“姜姑娘手艺不错。”
姜钰茗喝两口汤,抬眼看着慧空,“以前经常给一个人煮,他总是半夜突然来找我,临时做也不知道做什么,就给他下碗面。有时我还会煎个火腿,有蛋有肉有面还有蔬菜,也算是营养均衡了。”
“那这个人应该很幸福。”慧空语气淡薄,却夹了丝少有的柔和,“不论多晚,都有人等他。”
“可能是吧。”姜钰茗脑海中闪过沈慕青的侧脸,他们的最后一面,也是她等他回来。“不过有些人,不需人等他。”
闻言,慧空师父似是想起某人,眼神落在空碗上,像是落进回忆之中。
“是啊,有的人,永远向着前走。身在尘世,却没有羁绊。”她像是想起了某些人,又摇了摇头。
“曾经有人怪我,只顾自己那点情绪,他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从来管不上,时间久了,让他对饥饿和寒冷的忍耐都高出常人不少。他说怪过我,怨过我,但好在后来有人常常给他煮面,其实他不饿,但因为这碗面,他原谅了我。”
她笑了笑,有些惨淡。
姜钰茗没接话,二人沉默。
片刻,她回神,抬眼望着姜钰茗,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外来者。
“姜姑娘又怎么会来这么偏远的深山里?”
这里既不出名,交通也不便利,即便是城市的孩子突然兴起,也绝不会选此处禅修。
见姜钰茗不说话,她又道,“大部分来这里皈依佛门的人,要么是有无论怎么也放不下的,要么是因为已没什么放不下。”
“姜小姐是哪种?”
姜钰茗想了想,摇头,“都不算。我是来完成夙愿。”
“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我放不下红尘,也忘不了过去,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了这里。”
“不为自己,为别人?”慧空自诩无事能拨她心弦,饶是如此,听她这番言论也不免有些惊讶。
“那慧空师父呢?又是因何缘分来了这儿?”姜钰茗反问。
慧空沉寂了更久,才道,“菩提本无物,何处惹尘埃。”
因为空,无所谓拿起,便更不谈放下。
姜钰茗拍了拍手边的相机,转移话题:“慧空大师,想拍照吗?”来这里月余,大多数姑姑都请她拍了照,或是自己留念,或是寄给家人,唯独慧空对她的设备丝毫不感兴趣。
“拍照是为留念,我既不贪恋此刻,也不留念自己,拍照于我没什么意义。就不劳姑娘费心劳力。”
见姜钰茗像是有些失落,她又道:“不过,姑娘行善事积德,是好事。这里很多村民一辈子也没拍过一次照,你做的事很有意义。”
姜钰茗问:“慧空师父怎么知道我每天下山做什么?”
她只笑,“山里哪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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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天,姜钰茗发现慧空常因禅修至错过药石时间。庵里讲究养身修行,晚饭只放稀粥,是称“药食”,又叫药石。
她便常摸着慧空的规律,溜去后厨小灶煲上杂粮稀粥,等着慧空师父。
一来二去,两人熟识了许多。
一日,一老妪来庵里,姜钰茗此前帮她拍过照,她特意提了些花生土豆之类的,来感谢她,顺道上柱香。
姜钰茗见熟人来,便在殿内和她闲谈,她却突然面色一变,呕吐不止。
在一旁蒲团上念经的慧空忙起身,将人扶至椅背,搭脉查舌探眼底,一系列动作行云流畅,而后指挥姜钰茗去后厨碾姜泡水给她喂下,自己则取了鸡毛掸子上的羽毛深探老妪喉咙,促她呕吐,之后又去后山摘了些草药,碾磨兑水令她服下。
姜钰茗问,“这是什么?”
她道:“番泻草,她这是食物中毒了,我们这儿没泻药,这草药能助她将毒物排出。”
一通忙乱,二人将上吐下泻早已脱力的老妪收留一夜,待第二日才放心她下山。
晚上,姜钰茗端着粥出现在老妪房外,正巧碰到来复查病情的慧空,两人相视一笑,像是不意外对方会出现在这,便一同进了房,给老人喂了粥药,坐在床边两把椅子上陪她说话。
原来是村里最近来了不少人,热热闹闹的也不知是做什么,带来许多外面的食物和商品,给每家每户都发了些。
感情是来了队哪里的扶贫志愿者。
老奶奶吃不完,又舍不得扔,吃了变质食物,这才肠胃不适。
“都是城里来的小伙子小姑娘,个顶个的好看,人也善良,发了好多吃食,尤其是其中一个大侄子,帮村里做了不少事。”老妪看了看慧空,又看了看姜钰茗,“那小伙子和慧空师父年轻时可能差不多好看,但比不上姜姑娘清秀。”
慧空师父确实面容姣好,皮肤白皙,柳眉凤目,不难想象出她年轻时是何等娇容玉面。但即便如此,姜钰茗听老奶奶将她亲切称之为“大侄子”的年轻男子和她相比比,仍不由觉得老人家的对比好笑。
“再好看,也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好,就舍不得丢人送的食物。”姜钰茗笑着规劝了老人几句不吃隔夜食,便转头打探起慧空的过往,好奇问她为何懂医。
或许是经今日一事,慧空打开了话匣,顺着她往下说,便把自己往事都说了。
她说她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医,仗着点天赋,少年学成,自视甚高。后因给贵客针灸,两人结了段孽缘,明知对方有家室,自己没名没分却也诞下一子。
自此之后无宁日,不仅无心行医,多次出错被人赶出了医院,还没能照顾好幼子,与那男人多番纠缠,令孩子也对她心生怨怼。
老妪听得比姜钰茗还认真,想不到看着清净无尘不染凡事的慧空师父,竟然也有这样复杂不堪的往事,不由心疼,感慨,“你受苦了,一个人拉扯孩子的日子肯定很不容易。”
“并不是这样。”慧空摇摇头,答,“反而那人慷慨,我们母子衣食无忧,用度方面从不需操心,我们没过过什么苦日子。这才是最令我后悔的……”
“明明可以过好的日子,怎么就给我过成那样?”
心有偏执,便是魔。
在极度钻牛角尖的日子里,她没有放过自己,也没有放过自己的孩子,无论任何方面都要求他必须做到最好,尤其是所有见他爸的场合,无论是学马术,打高尔夫,还是陪着见外宾,他都必须表现得完美无差。
否则,一旦从旁打听到他的细末失误,她便会陷入歇斯底里的咒骂,进而带来的是毫不讲理更加严酷的要求。
“我后半生过得不好,从不觉得对不起自己,只觉得对不起他。”第一次和旁人这样提到儿子的往事,她声音微颤,眼神深深暗下去,像一截将灭未灭的残烛。
姜钰茗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
“那您道过歉吗?”
“什么?”慧空没料到她会这么问。
“您对您儿子既有歉意,您对他道过歉吗?”
慧空面色闪过一丝难堪,而后又强迫自己恢复平静,“都是前尘往事,我早已放下,不提也罢。”
“若是师父真的早已放下,又何必日日如同自虐般的诵经念佛,打坐修禅?不正是因为没放下,所以不由得自己从佛经中分神半分,生怕自己又陷了进去?”
“您总把心中无镜挂在嘴边,可若真是心无一物,那应该是清风通透自来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座大山压在您心头。”姜钰茗有些激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些愠怒,“慧空师父对一个陌生的老人尚且这样温柔贴心,为何对自己的儿子要那样冷酷无情呢?”
慧空听她说完这番话,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她才堪堪问出,
“你究竟是谁?到这里来,到底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