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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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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煜告诉任之秋,自己确实是在西南偏远地区的福利院长大的,从记事开始就在那里了。福利院条件很艰苦,但有位从他幼时便前来支教的年轻男老师对孩子们特别好,只要有那位老师在,大家就都很快乐,老师会给大家讲各种城里的新鲜事,鼓励他们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
“真是位了不起的老师,他现在在哪里?你还和他有联系吗?”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初二那年老师生了重病…….治疗需要很多钱怎么也凑不齐,老师落下终生残疾回了老家,从此再没有联系。”
“所以你赚钱、攒钱、想要很有钱,是因为这件事吧。”
“算是吧。从那时开始我发现钱真的很重要。”
“但上学也很重要,你的老师也一直鼓励你们上大学。”
“我其实考上大学了。”
任之舟心里有点吃惊,虽然没经历过高考,他还是了解一个穷乡僻壤福利院出来的孩子能考上大学是多么的不容易。
周煜继续说着:“但由于一些误会第一个学期就被退学了。我是因为没学历、没本事又想赚钱才选择了现在这份工作,所以我身上确实没有励志的故事,之前没骗你。”周煜轻描淡写地说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任之舟笑不出来,他心里有股莫名的酸楚。
“但你选择来做义工,让孩子们过得更加乐观积极,这也是件挺了不起的事。”他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其实一直认为不应该给孩子们画不切实际的饼,当他们长大发现社会的残酷时会更加失望甚至难以承受。只需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完全抛弃,还是会有人关心爱护他们,这个社会虽然充满各种不公,但每个勤奋努力的人、每份靠自己双手堂堂正正赚钱的工作都值得被尊重。这样就可以了。”
周煜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却掷地有声地砸在了任之舟的心头。对于与自己之前针对周煜的各种偏见与轻视,他由衷地产生了极大的歉意。
片刻沉默后。
“你试过去找那位老师吗?”任之舟问。
“我试过,但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都找不到。”
“什么线索都没有?”
“老师没留下什么,他的书和笔记连同个人资料都在福利院的大火中烧毁了,只剩下一个报废的钢笔头,我把它融掉做成了这枚耳钉。”
周煜的目光有些失焦,似乎在看着远方,但视线却并未落在任何地方。
任之舟很想揽住周煜像朋友那样拍拍他的肩,但他不确定以自己和周煜的交情是否适合这么做。正在他犹豫的时候,周煜说:
“今天说了太多不该说的。孩子们快醒了,我们下楼吧。”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台。
临近春节,孩子们已经放寒假了,福利院的工作比以往忙碌起来。任之舟索性将自己在医院的的休息日调成周一周二,将两个休息日都留给了福利院,和周煜一样。
福利院新来了一位小男孩儿叫小佳,10岁,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之前一直由爷爷照顾,爷爷去世后便成了孤儿。小佳平时性格非常孤僻,遇事容易狂躁,对所有人都怀有敌意,很难管理。于是在周煜当班的日子便成为了周煜特别关照的对象。
连训练有素的老师都管不住的孩子,当然也很难被周煜控制,周煜能做的只有让他尽可能的保持情绪稳定,尽量不影响到其他孩子。
这天午饭时,小佳和其他孩子发生了争执,很快便扭打起来,在将几个孩子拉开的时候,周煜身上被泼了一整盆罗宋汤,手也被小佳狠狠咬了一下,鲜血直流。
帮老师们安顿好孩子后,任之舟来到医务室查看周煜的伤势。
“得缝针,我这里处理不了。小周你现在得去医院。”校医说。
周煜的手指用纱布和胶带草草包扎了一下,可以隐隐看到从里面渗出来的血。
“我开车带你去。”任之舟说。
“不用,我有车。”
“你那辆车….”
任之舟并没有说下半句,但周煜秒懂:“好吧。麻烦你了。”他说:“我先去换身衣服。”
周煜的上衣被橘红色的汤汁沁透,看上去十分狼狈。
周煜走去休息室,而任之舟则拿了条毛巾、出去接了一盆温水,想帮周煜将身上的汤汁擦擦干净。
任之舟端着盆走进休息室时,周煜刚刚脱下上衣,赤裸着上半身。
任之舟见过周煜赤裸的上身,但上次周煜的皮肤上涂满了金粉。现在没有了金粉,周煜上腹部逆着肌肉走向的一深一浅的两道疤痕爬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注意到了任之舟的目光,周煜解释道:“是之前手术留下的。”
“哦。”
“汤没怎么弄到身上。”周煜说。
“还是擦擦吧。你手不能沾水,我来吧。”
“谢谢。”
毛巾刚一碰到周煜,他的皮肤上便浅浅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不能碰么——任之舟觉得有些好笑,突然想起上次周煜也是因为自己突然去抓他头发而浑身僵直。他忍住笑意轻轻地帮周煜擦好,然后看着周煜拿出干净的衣服换上。
“我们赶紧走吧。”任之舟说:“”别拖太久了。”
“好。”
任之舟带周煜来到自己工作的医院,找了当天缝合技术最好的外科医生处理伤口。
缝合时,任之舟清晰的看到周煜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汗珠顺着额头,脖子滑落。
“很疼吗?麻药没起作用?”医生问。
“还好。我对麻药不是特别敏感。”
“你够能忍的。”医生说。
周煜笑了笑。
医生嘱咐了一下后续换药拆线的事宜,让周煜喝点水休息一下后便离开了。
“你真的对麻药不敏感?”任之舟问。
“嗯。”
“那之前的手术….”
“别提了。可惨了。”周煜笑着说。
“……”任之舟清晰地感到心头一阵绵密刺痛,其实这刺痛从看到周煜身上的疤痕时就开始了。
“幸亏咬的不是你。”周煜说。
“….你说什么?”任之舟看向周煜。
“如果是你,李院长大概又要心梗了。”
“这玩笑并不好笑。”任之舟低声说。
“你是医生,手指伤了会影响工作。”
“………但你也…….”
“我没事儿的。”周煜笑到:“好了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你下午不请假吗?”
“不用。”
回福利院的路上。
“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小佳改变现在的性格。”任之舟说。
“很难。”周煜说。
“是吗?”
“他之前应该过得很不好,所以才会那么有攻击性。已经10岁了,性格没那么容易变的,要花很长时间很多精力。”
“有点可惜。”
“这样的孩子可能比从小生长在福利院的孩子更容易产生心理问题。所以有时我想,如果注定是孤儿,还不如索性出生在福利院。”他转过头看向任之舟:“因此我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幸运了。”
“呵呵。”任之舟勉强笑了两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胸口的刺痛没有间断过。
他以前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周煜这样的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经历过苦难,或者正在艰辛地活着。但这些离他的生活太远,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无法共情。
直到认识了周煜。
周煜看上去像个以近代工艺批量制作的美观花瓶,好看但没什么内涵和收藏价值,或许不便宜,但花钱便可以买到,
曾经任之舟认为周煜除了美观以外一无是处,然后他发现了花瓶身上的裂痕,当他怀着一丝幸灾乐祸将裂缝扒开时,看到的是花瓶里血肉模糊的一片,而这团血肉中竟还包裹着一粒依旧挣扎着发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