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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璧 ...

  •   北境的边关三十里外,四处矗立的旌旗正随风飘荡着,玄色旗身上只一个“玉”字,赤色的字体笔墨张扬、桀骜不放,白色的边缘与天边温润的明月混在一起,随着硬朗的风飘扬舞动。

      旌旗下驻扎着众多军帐,深夜里四处都燃着篝火,守夜的士兵手握刀戟、身穿甲胄,站在军中主帅的军帐前值班站岗,里面偶尔随风传来几句低语声。

      “夫人,今晚已收到密信,东楚皇帝已于三日前驾崩,太子登基,后日将举行登基大典。”

      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帐内灯火幽暗,隐约瞧见帐中间站了一人,拿着一张薄薄的书信,正递给坐在书案后的人。

      书案后的人看见那封信,蓦然顿了片刻,才伸手接过去。

      那是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从烛火的阴影里伸出,泛着细腻的光泽,指尖却没什么血色,显得有几分苍白。

      女子捏着信纸,盯着上面的“新帝登基”的几个字,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放下,浅浅地“嗯”了一声,并无言语。

      站在书案前的男人身材高大,甲胄上沾满血渍,似是怕把身上的凉气和血腥味过给书案后的人,此时站得离书案颇远,极其恭敬地低着头。

      烛火映在男人的脸上,显出脸颊上一道狰狞的血痕,给硬朗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戾气。

      “将军们谋划许久,经此今日一战,西域损失近七万大军,怕是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兵了。夫人还是以身体为重,明日先撤到后方城中休息吧。”

      话音路下,书案后传来女子的低咳,声音轻颤颤的,似乎努力压着,咳了半晌才停下。

      “如今我们北境刚失了主帅,这么好的机会,西域绝不会轻易退兵,这些时日,宗桓大人奔波前线辛苦,先回去歇息吧。”

      女子的声音冰冰凉的,没什么起伏,端的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的主将模样。

      宗桓道了声“是”,站直身子,却没有离开。

      他身侧的手攥成拳头,斟酌许久才劝道:“夫人,大都督去世已有半月,夫人就算是再悲痛,也要先保重身体,切勿过度操劳。”

      一听见“大都督”三个字,女子隐在烛火阴影里的脸登时白了几分,唇上的血色也褪尽了。

      她垂下眼眸,看着怀里的汤婆子,手指抚着上面繁杂的花纹,声音听不出情绪:

      “退下吧。”

      书案前,宗桓站在原地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俯身行礼后,转身离开了军帐。

      帐帘掀起,书案上的烛火舞动起来,摇摇欲坠似的,很快又恢复挺直的模样。

      她盯着忽明忽灭的烛火,直到火光晃得眼眶发酸、视线模糊,她才移开目光。

      闭上双眼的瞬间,似乎有冰凉的液体划过脸颊。

      刚才宗桓提到的“大都督”,是他们北境玉家军的主帅,也是北境最高的首领。

      十多年前,东楚、西域两国鼎立。

      东楚的塞北边关被起义军占领,东楚的北边一带被割裂开来,成立了新的国家——北境。

      北境处在东楚的最北端,十年之间,扩展出了整整十一州的土地。

      三年前,三国开始休战养息,北境的将士们在率兵征战的三位都督之中,推举出了一位北境首领,手握玉家军最高指挥权,众人为表敬重,尊称其为大都督。

      这位北境大都督,名唤季尧,曾经踏破东楚的半壁江山、令东楚人闻风丧胆的北境玉家军,上百万步兵铁骑浩荡军队,都只听他一人号令。

      后来,她就成了大都督夫人。

      她记得,那男人活着的时候,一向喜欢沉着双眸,眼神冷冰冰的,谁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带兵打了十多年的仗,腰板直,身子硬,总是那么一副深沉稳重的模样,光是按着腰间的佩刀站在那里,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一般人见了都不敢靠近。

      唯独在她面前,他却能挑起几分嘴角,俯身抵着她的额头,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脸庞,手指重重碾压过她的唇,唤她“沉璧”的时候,嗓音浑厚好听。

      自从他死后,再也没人唤过这名字了。

      世人都道,如今北境没了季尧,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彻底失了主心骨,就算曾经的玉家军铁骑能踏破天下,如今也只能任由他国欺侮,被踏平是早晚的事。

      可是,她身为大都督夫人,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北境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哪怕是拖着这么一副残破的身子,她也得想法设法让北境活下去。

      她心里清楚,北境是他的一生心血,对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思虑及此,她心里蓦然涌上一阵疲惫。

      她睁开眼睛,看向榻边昏黄的烛火,微弱的光笼罩着一方木桌,颇有几分看不真切。

      她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缓缓站起身,盖在腿上的毛毯滑落在地,被她径直踩着走过。

      榻边的昏黄烛火,映出木桌上的一个小匣子。

      她将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张发皱的红纸,似乎被人大力揉搓过,又被再次抚平。

      上面的字体刻板公正,一板一眼地写着“季尧”和“沉璧”。

      那是他们的合婚庚帖。

      他们成婚三年,前两年的时候,季尧都在北境边境布防巡视,直到第三年才回到北海府,回到云州,回到他们的家。

      那时候,季尧刚回来不久,带着她去到云州的一处寺庙,写下了这份合婚庚帖。

      她还记得,那日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坐在大殿佛像旁的一张木桌前,季尧坐在她身边,一手执笔,神情专注,无比虔诚。

      她看见,他亲手写下合婚庚帖的最后一句话——

      永结同好,一世长安。

      写好后,季尧把庚帖拿给她看,低声对她说:“日后我定好好待你,绝不负你。”

      眼泪悄然滑下,滴在纸上,晕开一片水渍。

      她攥着手里的红纸,指尖摩挲着上面的清隽字体。

      蓦然间,胸口里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疼得她腿脚发软,手撑着面前的桌子,才勉强没有倒下。

      她大口呼吸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季尧没负过自己,这辈子,一直到死都没负过。

      可自己却负了他。

      胸口的疼痛越发剧烈,陡然喉头一甜,鲜血从嘴里喷出,身子瞬间脱力,她瘫倒在地上。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那男人披着军服,坐在床榻上,紧抿着双唇,眼眸深沉地攫住自己,一动也不动。

      “季尧……”

      也不知是谁的一声呼唤,倏尔在深沉的夜里响起,像是承载着无尽的苦楚,历经千回百转,依旧无法诉尽衷肠。

      “哐当”一声,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砸在地毯上,传来一声闷响。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摇曳的烛火残影微晃。

      但很快,也伴随着意识一同消失了。

      ***

      在她的印象中,她嫁给季尧那一年,正是北境和东楚打得最凶的一年。

      那一年,北境的三十万铁骑灭了东楚整整五十万大军,从中原割裂出十一个州,上百座城池失守,东楚彻底失去与北境再战的机会。

      东楚只得割地赔款,和北境签订停战协定——整整三十年,东楚不得率兵踏入北境一步。

      与此同时,东楚请求与北境和亲,东楚太子亲手将一位皇室旁支的公主,送给了北境的大都督。

      这人就是她。

      她叫沉璧。

      她自小长在北方的边境,据说,她父亲曾是边境封地的藩王,却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暗中勾结边境驻守将军,意图谋逆。

      事情败露之后,她父亲在府里放了一把火,将他自己和妻子儿女都烧死了。

      府里上百口人,唯独她一人活下来。

      等到有记忆时,她已经被带进宫,住在太后娘娘的宫里。

      那一年,她刚过十四岁。

      她的太子哥哥说,是因为她摔到头,所以才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

      与此同时,她也得了一种怪病。

      每隔三日,她就要吃一次药,若是不吃,胸口里就像有上百只蚂蚁啃食一般,疼痛难忍。

      她原是不信这话的,于是有一次,她故意没吃药,直到夜里发病,将她生生疼昏过去,她才明白这话不是诓她的。

      等到她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了。

      四肢百骸的疼还未完全消散,方才要将她撕裂一般的痛楚,依旧在体内蛰伏着,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她有些害怕。

      可一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人握着,见到那人的一瞬间,她的心莫名安定下来。

      她的太子哥哥,正坐在榻边守着她,

      东楚太子李景成,正代替重病的皇帝监理国政,被太后娘娘寄予厚望。

      此时已是午后,李景成身上还穿着早朝的朝服,像是一下早朝就跑来这里,已经坐了很久的样子。

      见她醒了,李景成握紧她的手,半晌才开口,嗓音却有些沙哑。

      他说,只要自己听他的话,乖乖吃药,乖乖呆在这里,她就能活下去。

      他会保护她的。

      她当时心里想,她虽然没有记忆,但是不傻。

      不管有人故意也好、无心也罢,这宫墙遮蔽半边天,深冷孤寂的宫院像是笼子,她想飞,但没了翅膀,又被套上枷锁,只能任人宰割。

      所谓的保护,不过是囚禁的托词罢了。

      她逃不出去了。

      之后,她整日待在院子里,太后念她是骨肉血亲,对她不薄,吃穿用度上从没苛责于她。

      李景成时常来看她,陪她读书写字,教她下棋,偶尔还会带她在后花园里走一走。

      只是每一次,李景成都会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一般。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她不记得十四岁之前的事情,所以在她的记忆中,自由这东西,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虽然日子平静又安顺,但是她不想做笼子里的金丝雀,也不想做幕布后面的皮影人。

      她向往自由,向往山峦叠嶂的天地间,她想看看那所谓“大漠孤烟直”的塞北,到底长什么模样。

      她知道,那里曾经是她的家。

      早晚有一日,她会挣脱这些无形的枷锁,回到那片自由的天地。

      在这之后,她处处谨小慎微,装作听话无知的样子,在寒冷孤寂的深宫之中,等待真正的机会到来。

      终于,在她入宫的第十年,太后去世了。

      当天晚上,她被送到东宫。

      那时候,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李景成了。

      宫人们都说,最近东楚和北境的战事吃紧,太子殿下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日没出过东宫,人都累瘦了一圈。

      她知道李景成一向注重仪表,言行举止都端着太子爷不可一世的架子。

      但是,那晚的李景成,却一点也不像他。

      他身上的明黄蟒袍凌乱不整,眼里爬满红血丝,下巴也露出青茬,整个人看着十分憔悴。

      她一进东宫的宫门,手就被人抓住了。

      李景成将她扯到偏殿,关紧殿门,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开口道:

      “娇娇,哥哥没用,保不住你,要送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知道出事了,装着无知的样子问他:“太子哥哥,我会死吗?”

      李景成明显愣了下,紧接着拼命摇头:“不会的,娇娇不会死的,我说过,哥哥会保护你。”

      视线里,李景成红着双眼,俯下身抱住她。

      一向端庄稳重、沉着从容的太子殿下,此时此刻,抱着她的手臂都在不停颤抖,耳边一声声地唤她“娇娇”……

      “三年,再给我三年,哥哥一定接娇娇回家,娇娇要等我……好吗?”

      她想那时的李景成,怕是真的糊涂了,连自称本宫都忘了。

      所以,她也跟着装糊涂,认真答应他道:“哥哥放心,娇娇会等着哥哥的。”

      只是,她不会再回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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