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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死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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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信安县衙。
四下无人,知县张训独坐堂中,思虑重重。端起茶啄了几口,往日最爱的阳羡茶,此刻在口中也如味同嚼蜡。
原因无他,三日前,平溪镇的矿山塌了。
那日清晨,镇西北山中一声巨响,岩壁崩裂,山洪滔滔,裹挟砂石林木冲入桐江。
一时间,暴雨如注、鸟兽四散,是平溪镇百年未见之景象。
消息传到县衙,知县却不见惊慌,只逐一安排人手确认灾情、上报藩台衙门等事宜。
稳坐厅堂不过半日,当夜,一个中年男人硬生生闯进县衙,拿出名帖腰牌,跪地哭求衙门救他家少爷,沈不器。
听清名字,张知县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沈不器是何人?致仕阁臣沈世丰的亲孙,刑部侍郎沈密的三子,当朝最年轻的探花。
塌个荒废三年的矿洞、死一两个乡民他尚且能对付,可沈不器若死在平溪,这事就闹大了!
他吓得腿软,连夜带人赶去。
许是一路求神告佛起了效,还未到平溪,沈家小厮便已在江边寻到沈不器。
听说他浑身泥水、形容狼狈,不知说了句什么,便力竭昏了过去。
如今人已送回县衙内宅,经大夫诊治,他轻微溺水、又受寒高热,好在底子不错,只要施针开药、将养过来,便无性命之忧。
可两天过去,沈不器仍未醒,小厮砚山已去信京城沈家与绍兴林家。
惶惶之余,他又不禁懊悔,怎么就接了这烫手山芋?
治好了,自己未必有功,可万一治不好,沈家、林家如何不怨上自己!
他长叹一声,重重扔下茶盏,在屋里摆踱不停。
焦头烂额之际,门外一串脚步,衙吏上气不接下气:“大人……醒了,醒了!”
闻言,张知县一把推开衙役,匆匆往内宅跑去。
他一路小跑,直到房门前才猛地停步,理了理衣袍。厢房内隐隐传来一道男声,沙哑却急切。
“……找着了吗?”
“……小的只顾得及少爷……”
沉默的间隙,他恰时清了清嗓子,一阵脚步声,砚山从里开了门。
进屋绕过屏风,只见榻上沈不器背靠凭几、坐得端正,不似卧病之人。再细看,他面色苍白、难掩病态,反倒为本就清癯如松竹的风姿,平添了几分落拓风流。
见此情景,张知县不禁又暗自感叹:若只看容貌气度,这沈不器确实担得上探花郎之名。
思量间,还不等他开口,沈不器已起身下榻,深深行礼,“知县救命之恩,晚生没齿难忘。”
知县吓了一跳,赶忙将他扶到榻上。
二人寒暄一番,见沈不器姿态诚恳、不摆架子,又主动提起家书里写明了知县对他多有关照,张知县愁眉一展,心底舒爽不少。
祸兮福所倚,谁知眼前这位不是他张训的青云梯呢?
飘飘然之际,却听沈不器问道:“矿难过去三日,不知眼下平溪镇灾情如何?伤亡者如何?可有幸存者?”
张知县嘴角笑一僵,含糊道:“沈大人不必忧心,衙门已调人平溪,过几日便能送来消息。”
沈不器心下焦躁,却只能耐下性子。
“我身子无碍,只是当日有一位与我同行的姑娘,被江水冲走,还有三位矿工,也被山洪卷走……”
他简要阐明当日情形,盼着从知县口中得到消息、或借些人手,可知县却匆忙打断。
“沈大人恐怕弄错了,这矿场早已关了三年有余,工匠都撤走了,哪儿来的矿工呢?
“况且这矿山上的人家早迁走了,想必伤亡不大。沈大人还是多保重身体,好生休养……”
“矿场关了?”
他闻言一怔,还不待追问,张知县又接过话茬,视线飘忽、神情尴尬,几番顾左右而言他,尽是推脱敷衍之意。
沈不器慢慢回过味来,神情也淡了几分。
砚山恰时送药进来,知县顺势寻了个借口,只叫他好生休养,便匆匆离去。
屋内霎时一静,沈不器垂眸望着碗底的药渣,一言不发。他心中愠怒,周身愈发凛然,砚山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
半晌,他搁下药碗,冷冷道:“收拾行李,让万管事出去雇车,再寻几个水性好的船夫,半个时辰后出发。”
砚山瞠目结舌:“主子,咱、咱去哪儿?”
沈不器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平溪。”
半个时辰后,县衙外车马齐备。沈不器穿戴整齐,拱手行礼作别,带着人马扬长而去,徒留知县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一路车马疾奔,几个时辰便抵达平溪镇。沈不器大病未愈,醒来不过半日,直接带着众人到江边寻人。
随行的船夫皆是身强力壮、熟谙水性之人,拿了不菲的银两,也不多话,当即便撑起舟楫,在桐江上下搜寻起来。
——即便众人心中都明白,一个柔弱女子被江水冲走三日有余,能寻到尸骨,都算是上苍怜悯了。
江面宽阔,不似那日激浪汹涌,沈不器独立江边,又想起她被江波吞没前,向他投来的最后一眼。
他胸中沉沉,有些喘不过气。
“少爷……”砚山抱来氅衣为他披上,小声劝道,“江边湿冷,您大病未愈,要不小的先送您回镇上歇息?这儿有万管事盯着,一有消息,就给您送去。”
“不必。”他简短道。
砚山还想劝几句,身后忽然一阵喧闹,六七个乡民冲了过来。
“贵人!求您救救我儿!”“我给您磕头了,快救救我孙子吧!”
衣衫褴褛的乡民们扑到面前,哭天抢地、跪倒一片。眼前乱作一团,沈不器连忙将人扶起,却发现其中竟有当初他借宿的那对老夫妇。
一问才知,他们儿孙大多在矿场做工,矿山塌后,家里人便下落不明。
好不容易等到官府来人,可衙吏只待了半日便离去。
走投无路之时,见沈不器大张旗鼓进山寻人,才起了念头,想求他帮忙。
乡民们形容狼狈、声泪俱下,可想起张知县先前所言,沈不器眉心微蹙,问道:
“我听人说,这矿山已废弃三年,为何还会有工匠?”
果不其然,乡民们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半天,追问下终于道出实情。
矿场关停以来,平溪课税愈发沉重,百姓靠家中几亩薄田难以维持生计,要么典妻鬻子、自卖为奴,要么逃往别处、落草为寇。
而他们口中的“工匠”,早已沦为劫匪,在矿山周遭中流窜,借朝廷之名,打劫路过此地、不明真相的外乡人。
沈不器神情凝重,问起那几人的样貌、年纪。不出所料,走失的五人中,就有当日拦路挟持的三人。
望着他们希冀的双眼,沈不器沉默稍许,吩咐道:“万管事,你去镇上再雇些人手来,随他们进山。”
万大忙不迭应是,众人又要哭拜谢恩,沈不器拦住他们,平静开口。
“不必谢我。我虽答应帮诸位寻人,可有些话需说在前头。”
他将当日那三人拦路索要税钱不成、与他在山中打斗、最后被山洪冲走的情形一一说明,众人脸色遽变,两股战战,几欲逃跑。
万大与砚山这才知道此事,当即黑了脸,挡住几人去路。
“人,我会帮你们找。当日之事,我也不会再追究。但能不能找到……”
沈不器一顿,喉中苦涩,仿佛说给自己听,“就看诸位了。”
话毕,万大冷哼一声,带着惊魂未定、战战兢兢的乡民们往镇上去。
而那对老夫妇瘫软在地,满脸冷汗,竟站不起来了。
沈不器走到他们跟前,垂眸望着他们惊惧惨白的面孔。
那两碗腐败变质的素面,当真是无意吗?
他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倦意。
不必再问了。
“走吧。”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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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日,桐江上竹筏飘荡,船夫们上游下游来回搜寻,可沈不器没等来苏姑娘的音讯,却等来了他林家表兄,林锦程。
先前沈不器昏迷不醒,砚山手足无措,只能去信绍兴。而林家舅母收到信,当即便晕了过去。
沈不器千里迢迢为老夫人奔丧守孝,若在浙江出了事,林家如何对沈家交代?
林家上下炸了锅,还在军营练兵的舅舅林承宗,当即便要赶来平溪。
好在沈不器的亲笔书信后脚就送达,只说虚惊一场,自己身体并无大碍,叫舅舅家不必担忧。
即便如此,林承宗仍是不安,非要亲自见过他才放心。
可恰逢倭寇又有异动,林承宗公事在身走不开,只能将此事交给林锦程。
林锦程家中排行第四,只比沈不器大两岁,在浙江都司挂了个闲职,二人性格迥异,关系却亲厚。
他匆匆赶到平溪,本以为会在客栈看见卧榻养病的沈不器,却被砚山一路拉进山中,跋涉一个多时辰,到了桐江岸边。
一见沈不器,林锦程满心愕然:“这便是你说的‘无事’?走了趟鬼门关还差不多!”
说着,直接上手拽住他,“走,跟我回去。”
沈不器却岿然不动,摇摇头,“四哥,我在等消息。”
待了解来龙去脉后,林锦程长叹一声,只道:“归期在即,再拖下去,朝廷那边如何交代?”
“叫吏部罚我就是。”
见他油盐不进,林锦程又劝。
“矿难牵涉甚广,从县衙到府衙,摆明了要将事压下去。你弄出如此阵仗,若引得朝廷责罚下来,难保不被人记恨,又何苦呢?”
“朝廷不会责罚下来的。”
沈不器望着江水,神色平静。
“五天了,半个平溪镇的人都被我雇来在山里挖路、寻人。可从信安知县到金华知府,没有一人曾出面制止,就连一个口信也没有。
“我阵仗再大,他们也有恃无恐。”
“……什么?”林锦程讶然。
“还能为什么?”沈不器似笑非笑。
“矿难非小事,但平溪矿场停了三年有余,工匠们名义上早已撤出矿洞,伤亡理应不大。
“烧爆开矿本就易毁山体根基,加之今岁雨水丰沛,天灾远胜于人祸,朝廷若真降罪下来,也有陈情余地。
“更何况,开矿征税乃国之要策,只要王攀在浙江一日,这矿难就能压下去。”
他语气平淡,并无咄咄逼人之意,却将林锦程堵了个哑口无言。
沈不器轻笑一声,讥讽道:
“今日的种种,写进折子里,也只会是一句‘金华府信安县偶发山洪,废弃矿洞塌陷,幸无死伤’。”
——可山脚被冲垮的那几个屋舍、挖出的那几具尸骨,难道有假?
死在矿难中的那几个贼匪,又当真是自作孽么?
她的性命,又算什么?
林锦程听得头疼,半晌,终于开口。
“官场之事,我没你懂。可有一件事,我比你清醒。”
“什么?”沈不器望向他。
“五天了,你当真觉得,还能找到那姑娘?”
沈不器一顿,沉默下去。
林锦程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肩膀。
“三郎,我知道你心中有愧,自觉对不起那姑娘。
“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有些事,强求不得。”
沈不器没有回应。
那日的对话不了了之,京城与绍兴的急信陆续送达,林锦程替他回了信,彻底没了脾气,万事随他去。
半月后,乡民们撑不住了,在矿难发生三七那天,纷纷抱着亲人留在家的衣裳,立了衣冠冢。
而那一日,在桐江西行二十里外的蒲草荡里,船夫捡到一件绵绸短衫。
送来时,短衫已在泥水中泡了几日,脏得不成样子。衣摆有刀割过的痕迹,翻开衣领,里衬绣了个指盖儿大小的“沈”字。
沈不器站在江边,死死盯着短衫,又想起她在江水中的最后一眼。
身后恰有送葬的队伍绕山而过,白衣执绋、纸钱漫天,哭嚎伴着丧乐,漫山喧嚣。
沈不器满心悲凉。
几日后,早已候在平溪渡口的客船升起碇石、解了木爪,朝京城驶去。
风轻雨歇,潮平岸阔,正是好归期。
船到钱塘,沈不器与林锦程分别。林家舅母带着表妹早已等候在岸,确认沈不器安全无虞后,纷纷落了泪。
沈不器早已不见在平溪时的偏执模样,他含笑宽慰舅母与表妹,虽大病初愈,清减不少,却仍是风清月朗、温润如玉。
归期在即,不容他再蹉跎,几人便只在城外设了桌饯别宴。
席上闲聊时,舅母悄悄告诉他,矿监税使王攀前阵子消失多日,舅舅林承宗从衙门打听到消息,似乎是他在游船玩乐时,醉酒失足、跌进江中,断了性命。
沈不器听后,愣怔许久。
这说法漏洞太多,他自然不大相信。
只是比起他扑朔迷离的死因,想起这半月来在平溪的种种,沈不器只觉荒唐。
山中不过半月,他竟也有几分烂柯之感了。
临别时,沈不器避开舅母、表妹,偷偷叫住林锦程。
“四哥,劳你帮我打探个消息。”沈不器顿了顿,“我要找杭州府,一户姓苏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