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霄》悠闲

1、赤霄

　　赤霄，帝王之剑。

　　庆玥二十四年，正月，京城大雪。

　　睿王府中，园子里的红梅开得正艳。自去年入冬以后，睿王就以需要静心养病为由搬入园中的暖阁，随后这里便成为了王府中的禁地，进出的园子的仆人只有从小服侍睿王爷的芦原。

　　此时芦原垂眼站在暖阁外的走廊中，平日里带着孩子气表情的脸此时异常沉静，冻得通红的双手垂在身侧。他的身后，雪花簌簌的落在梅枝上，洁白晶莹下透出点点冰冷的妍艳。

　　厚厚的毛毡帘子隔绝了暖阁中所有的声息，直到帘子一动，芦原仿佛立刻清醒过来似的退在一边。里面的人已然走了出来，锐目在看见芦原的时候微微一顿，“出什么事了？”

　　芦原沉吟了一下，似乎在为难着什么，帘子内传来一个声音：“绪方大人，京城防务干系重大，请务必小心。”

　　绪方一愣，明白过来屋子里的那人并不想让自己干涉芦原所要说这件事。那人虽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但他的想法却早已不是自己可以摸透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在老王爷死后自己才会心甘情愿的追随当时还只有十二岁的他吧。冲着帘子行了个礼，“一切请王爷放心，绪方告辞。”

　　目送着绪方的身影消失在园门外，芦原这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苦涩的药香扑面而来，芦原恍如不觉，径直走到软榻边，站定。

　　“王爷，他来了……”

　　靠在软榻上的人正是权倾朝野的睿王爷——塔矢亮。他侧头看着墙角巨大花瓶中的梅枝，上千朵红梅缀在其上，晕染出一树的猩红，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吧。”

　　芦原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反复几次这才下定决心般道：“不要见他，王爷！他，他是……”

　　“我知道，我知道……”塔矢亮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可是，我想见他啊……”

　　“小亮……”

　　“呵！”他突然绽开一抹愉悦的笑容，“你有十年没这么称呼我了吧？我们是朋友呢。”

　　芦原怔了怔，仿佛要把泪水逼回去一般使劲眨了眨眼，“你总是这样——这样逼人心软！”转身迅速离去。

　　塔矢亮看着犹自晃动不已的门帘，泛起苦笑，“对不起，又让你操心了。可是，我没办法……”

　　微微探出身，将挂在墙上的剑取下，横在膝上。将剑从古雅的剑鞘中抽出数寸，一股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有着奇特花纹的剑身上，刻着两个气势逼人的字——“赤霄”。

　　塔矢亮手指画过那两个字的一笔一划，低声道：“赤霄，你的主人来了。可我不想放手，不想……当初是他把你送给了我，我只剩下你了……”

　　失神间，手指掠过剑锋，猩红的血染上剑身，花纹中隐隐透出红色，那形状恰如园中的点点红梅。

　　手指在下一瞬间被含入一个温暖湿润的所在，塔矢亮抬头，看到一对琥珀色的眸子盯着自己。脸一红，平日里的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突然都失了踪影，只能讷讷道：“你……来了。”

　　“嗯，”那人将手指从自己口中取出，拿了帕子一层层包扎。

　　塔矢亮看着他专注的模样，此时的情景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一年，老王爷，也就是塔矢亮的父亲塔矢行洋突然去世。在勾心斗角的塔矢家族长大的塔矢亮，虽然在十二岁时已经具有同龄人远远不及的成熟，但毕竟还是个孩子。面对父亲的骤然离世，以及其后家族中的种种嘴脸，使得年幼的塔矢亮终于在父亲出殡的当天独自逃离了这一切。

　　那时，同样是隆冬大雪，京城外的梅花林中，两个十二岁的孩童初次见面。

　　在那个金色额发的孩子笑着向他打招呼时，塔矢亮正心烦意燥，一言不发地对准他灿烂的笑容便是一拳。对方由于一开始愣神，得到了个青眼圈，但立刻便挥起拳头反击。

　　终于，鼻青脸肿的两人同时精疲力竭地躺倒在雪地上，眼前是满目的殷红梅花。心中的情绪似乎在拳拳到肉的过程才得到了宣泄，这是塔矢亮生平最为狼狈却也是最为美妙的一刻。

　　“喂！我说，”额前有着金色额法的孩子侧头看了看躺在身边的孩子，“我们以前有仇吗？”

　　“没有。”

　　“……”怔了一下，金色额发的孩子一下子提高了声音，“为什么你一看见我就冲我挥拳头？！”如果不是体力不支，估计他会立刻跳起来。

　　“我的父亲死了……”怔怔地任由雪花迷了双眼，在眼中溶化，滴落，父亲死了……躺在那里的人如此冰冷僵硬，他已不是那个威严却又疼爱自己的父亲……

　　突然手指上传来一点温暖的感觉，转头，那年龄与自己相若的孩子正在舔自己手上的伤口，“疼的话舔一下就好了。”带着青眼圈的脸上，那无比认真严肃的表情令塔矢亮一时忘了这种情况有多么不合宜。

　　“欸！你叫什么名字？”

　　“……塔矢亮。”

　　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眼中闪过的惊异，以及瞬间散发出的戒备疏离，塔矢亮的心中一揪，翻身跪在雪地中：“微臣塔矢亮叩见太子殿下，方才冒犯殿下，臣罪该万死……”是的，他一开始便知道，那孩子额前灿烂的金发是本朝太子进藤光不容错认的标志。

　　进藤光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前一刻还在对自己饱以老拳，现在却又伏地请罪的人。他竟然就是塔矢亮！那个逼死自己母后，胁迫着懦弱的父皇的塔矢行洋的儿子！那个自己发誓要诛其九族的塔矢家族的继承人！

　　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塔矢亮受伤的手掌，下面的雪地已是染红了一片，蓦地想起他先前在大雪中脆弱茫然的样子。手已经先于理智伸了出去，将他拉了起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是亮，我是光。明白吗？”

　　“可是……”

　　“我说了，就这样！”烦躁地抓了抓头，进藤光在雪地里走来走去，突然脚下绊到一样东西。低头，却是刚才打架时丢在一边的佩剑。想来，三尺长剑对于正在打架的十二岁孩童只是累赘罢了。捡起来，一把塞到塔矢亮手中，“给你！这是年前父皇的赏赐，据说是什么是帝王之剑……唔……你拿着，我是皇太子，你有帝王之剑，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这是什么道理？塔矢亮愣了半天没相通这句话的因果关系，似乎他的聪明才智在这个人身上全然没了用武之地。

　　“把手给我。”

　　“嗯？”

　　“笨蛋，你的手还在流血，我帮你包一下……”

　　随后，十二岁的塔矢亮，他的手在十二岁的进藤光的手中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萝卜。

　　二十二岁的塔矢亮，他的手在二十二岁的进藤光的手中再次荣幸地成为更大的一个萝卜。

　　晃了晃“萝卜”，塔矢亮促狭地看着对面的人，“十年来你都没有进步呢。”

　　进藤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会儿让芦原帮你上点药，要知道……”神色蓦的一黯，金色的额发遮住了他的表情，“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父皇他……驾崩了……”

　　塔矢亮的身体猛地一震，终于……终于到最后了么？皇上已缠绵病榻多月，这一刻的来临只是迟早的问题。为了这一刻，自己已经准备了十年，以为终于可以面对那不可避免的结局。

　　可是，不行！恐惧在心里疯狂滋长，叫嚣着，乞求着，流逝的时光能够就此停驻。不够啊！十年怎么能够？！我要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地注视着这个人……

　　猛地推开紧闭的窗子，冰冷的风携带着一团团的雪花扑面打在塔矢亮的脸上、身上，如刀般的刺骨寒冷，令他打了个颤，清醒了过来。“你不该来，这种时候……”注视着雪中的开得妖艳的红梅，吐字如冰，“我可能会杀了你。”

　　此时，不知有多少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宫中的风吹草动。作为皇位继承者的进藤光，任何贸然的举动都会引来杀身之祸。而这些眼睛中，很显然，一直想要把他这个不听话的储君除掉的塔矢家族是最危险的。

　　“我知道，”进藤光从身后轻轻抱住塔矢亮，自己的处境他再清楚不过，可是，“我想见你！父皇临终时将天下托付给我，可我心里只想见你，只想见你……亮……所以，我就来了……”

　　“光……”塔矢亮闭上眼，却不敢将全部重量交给身后的怀抱，害怕会沉溺其中再也不可自拔。

　　进藤光将头埋在怀里那人的发间，鼻间满是塔矢亮身上微苦的药香，“我不想要天下……那劳神子的东西，谁要就给谁！我只要你……亮，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塔矢亮心中一酸，干涩的眼睛却流不出半滴眼泪，“不可能的，光，不可能的。就算重新来过，我们还会这样，这是注定了的……”突然他用尽全力推开眷恋的怀抱，迅速抽出一边的赤霄，寒光一闪指在进藤光的咽喉，“注定了我们之间只有一方能活下去！”他是塔矢亮，背负着整个塔矢家族的生死存亡，从十二岁成为睿王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无路可退。而塔矢家族只有两种命运，权握天下，或者，诛灭九族。

　　进藤光只是直直盯着持剑的人。其实他何尝不明白，自己的命运也和整个皇族息息相连。必须夺回皇权，否则，尸骨无存。

　　苦涩一笑，进藤光无视指着自己咽喉的剑锋，向前倾身。

　　塔矢亮忙一侧剑锋，但还是在他的颈侧划出一溜血珠，大惊失色道：“你不想活了吗？！……唔——”

　　两个人的唇紧紧贴在一起，辗转反侧，舌头激烈地互相纠缠，牙齿几乎要将对方吞下去一般互相噬咬。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齿之间弥漫，就算是吻到窒息，唇也不曾有丝毫分离。

　　直到塔矢亮手中的赤霄掉落地面，发出一声清响。

　　塔矢亮一把推开进藤光，在门外守卫的芦原在此刻冲了进来，“王爷！”

　　却见房间中炭火早就熄了，窗户大开。寒风细雪中，两人隔开一步站立着，唇上皆伤痕累累，脸色因为窒息而显出青紫。

　　进藤光狠狠地看了眼芦原，然后盯着塔矢亮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是。”塔矢亮极力维持着音调的清冷，“天色不早，你应及早回宫才是。”

　　“亮……”

　　“这是最后一次，光。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你……要多保重……”

　　进藤光仿佛被重击了一拳般踉跄地退了两步，垂下眼，“我告辞了。”一顿，看向芦原，“给他的手上点药，好好……好好照顾他。”说完，转身大步冲入外面漫天的风雪之中。

　　塔矢亮弯腰默默地从地上捡起赤霄，插入剑鞘。

　　芦原回过神，忙关上窗，重新燃上炭火。从柜子中找出金疮药，转头见塔矢亮似乎精疲力竭般靠在榻上，垂眼看着手中的剑，心中一痛，忍不住安慰道：“王爷，殿下始终放不下您，说不定，他会……”

　　“芦原，你可知什么是帝王之剑？”塔矢亮淡淡地打断道。

　　“王爷手中的赤霄不就是帝王之剑么？”

　　“呵！”塔矢亮轻笑出声，“帝王之剑——匡天下，服诸侯。不为帝王所持，则毁之。——十年前，他将赤霄送给我的时候，我就明白，他又怎会不明白……唔——”突然捂住嘴，红色渗透了指缝滴落在衣襟上……

　　“王爷！”

　　窗外，进藤光额头贴着墙立在雪中，死死咬住了下唇，鲜血从脖子上的伤口无声落在雪地中。

　　园中的梅花仿佛吸透了鲜血般盛放，红得如此艳丽妖娆。

　　庆玥二十四年，正月辛酉，帝崩，停于斜阳殿，天下举哀。

　　乙丑，受睿王塔矢亮之命，禁军统领绪方精次兵围斜阳殿，协众大臣拥先皇幼子为帝。是日，太子光密遣宸州刺史和谷义高率王师伐睿王。

　　丙寅，王师破宫门，剿灭叛军，诛绪方精次于乱军之中。安王社清春、尚书令越智康介等一干乱党伏诛于广陵殿。

　　是日，睿王塔矢亮于王府梅园中自刎身亡。

　　二月，辛卯，尚书右仆射桑原上书，表睿王十大罪，罪当族诛。准。

　　癸巳，睿王府共一千三百二十四口斩于午门。

　　丙午，太子光登基，改元赤霄，是为赤霄元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