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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时光的雕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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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做了一个无尽绵长的噩梦,明珠醒来的时候,身上的睡衣及身下的被褥俱已潮湿,黏答答地贴在肌肤上,十分难受。
屋外隐隐约约地传来说话声,吆喝声,还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它们聚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吵杂的菜市交响曲。——这间才租住不久的地下室虽然密不透光,传声的效果却是极好的,偶尔,还会有叟肉烂菜的“香味”漂洋过海地传过来。庆幸,今天没有!
她迷迷糊糊地揉搓着眼睛,视线所及,一片黑暗。于是改为一只手在枕边不停地摸索。很快,她将手机从枕头下抽出来,举在胸前,拇指在一片坚硬而凹凸的地方,摁了一下,显示屏立即亮了起来,随之,有一个甜美而呆板的女声僵硬地报时:“现在是早上六点整。”
才六点呵!明珠失笑。藉着手机的显示灯,她慢慢地坐起身来,披上一见单薄的衣衫,软软地倚靠在床头。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的脑海里清晰地回放着刚才的梦境,梦里一遍一遍地呈现的那些人,那些事,是她深埋在心底,从不轻易去触碰的过往…
她拥被而坐,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久久地失神。虽然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却总是固执地习惯地这么做。
每当她深陷在记忆的沼泽里难以自拔的时候,每当她的心被如咖啡般浓郁的苦涩充满的时候,每当她在泥泞的人生道路上咬牙艰难独行的时候……
她总会这样迷惘又茫然地向上看,或者是看湛蓝的天空,或者是看悠闲地云朵,或者是看静静发光的日光灯,或者是看各式各样的天花板,亦或者像现在这样,只是骄傲地固执地仰头向上,什么都不看……
她想起曾经有一个人曾对她说过: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不要,总是一遇到什么事情就躲起来哭,像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那时她总是甜蜜而又忧伤地想,那是因为面对你,我的泪水才会那样肆无忌惮敞开心怀地流淌呵!
而现在,她咀嚼着人生的千万般滋味,静静地想:若是,连那个唯一会温柔地为我拭去腮边的泪痕的人也不在了,我的泪水还要它来做什么?
……
潮湿的空气夹杂着刺鼻的尿骚味道朝她席卷而来,将她从回忆中惊醒。她摸索着起身,拉开了墙头的开关。
头顶上白炽灯散发着突如其来的光亮,将还没来得及从黑暗中适应过来的眼睛刺伤。她忙不迭地闭眼,心中懊恼不已:天天吃着这盏灯的亏,偏偏脑子还不长记性地死不悔改。依旧任眼睛受伤着,恨啊!
很长的时间过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捂在脸上的手轻轻移开,视线所及,依旧零零点点地泛着星光。唔,她暗中发誓,这一次一定要深刻地牢记着星星的教训了!
这是一间最多不过三十平方,小到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地下室。三十瓦的白炽灯不仅能将光亮普及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还显得绰绰有余。
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
一根绿色的粗麻绳悬空而挂,横跨屋子的南北两面墙,有效地将屋子分成了两大块。真可谓既是晾衣绳,又作屏风用。
最里端的小间算是起居室:两张一米二的钢丝铁架床分别靠墙并排而列,床尾一致对向大门。中间留着的过道亦不满五十公分,仅余一人通过。
外面的小间则是集厨房餐厅储物室为一体的多功能厅。进门的左手面是一个简易的盥洗室,锅碗瓢盆桌柜凳以及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则整齐有序地临右边墙而列,将屋子填得满满当当的
另一张床上,一个身材走样头发乱蓬蓬的中年妇女瘫坐着,表情呆滞,目光空洞,好像被抽了魂一般。
明珠一边穿衣服,一边轻声道:“雪姨,你又尿床了么。”她用的是肯定句,语气轻松平常,没有一丝责备和厌嫌。只听声音,忽略说话的内容,会让人误以为她是在同那妇女拉家常。
被称作雪姨的那名中年妇女却一点也不领情。明珠刚说到“尿床”时,她的身体便反射性地打了个激灵,像是受了不轻的刺激。
她哆哆嗦嗦地抱头蹲在床上,嘴里断断续续地喃喃:“不要打我,我要打我……”她的声音同她整个人一样,机械呆板,没有一丝生气。
明珠轻叹了口气,穿好衣服后便径直走到雪姨床边,身体摆开架势,想要掰开中年妇女抱头的手臂。她轻言细语如对待小孩那般哄着:“雪姨乖,听话哈!快把手放下来来,我好给你换衣服。”
雪姨蜷缩着身体,一双手紧紧地抱着头,死死地埋在膝盖中间。露着外面的双肩颤抖地愈加厉害。明珠的手刚碰着她的脊背,她便如电击般强烈地扭动着身子,惧怕非常。
明珠不依,执意要将她的手掰开。雪姨嗯嗯唔唔地闷哼着,身体的反抗也愈渐激烈。
两个人,像两只撕斗着的野兽,相互较量着蛮劲,谁也不肯相让!最后,明珠因用力过猛,脚下踉跄了几下,眼看就要跌倒,幸亏她反应得快,手忙脚乱之下抓住了方桌的桌沿,这才缓住了跌倒的趋势。
明珠反手撑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巴掌大的脸上因为剧烈活动而涨红。唇角勾起一个奇怪地角度,似笑非笑:她与陈雪琴,两个人自认识的第一天起便互相看不顺眼而大打出手。此后十年的时光里,口角摩擦大小争纷从不间断,直到现在也不消停。
这,是不是就是俗语里说的那种:不是冤家不聚头?彼时,她们恨不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现在她们却相依相偎守着流年似水匆匆而过。命运,是个神奇的东西!
陈雪琴迟疑着把头从臂弯中抬起,犹犹豫豫地问:“真的不会打我?可是,我尿床了啊!”
明珠居高临下地看着陈雪琴,心里涌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她的眼神呆滞,身材臃肿,小腹微凸,脸庞虽然依旧白皙,皮肤却十分松弛。额头眼角,密密地滋生着细细的皱纹。——此时的她,更像混迹于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而非昔日卿家八面威风的女主人。
明珠轻轻地道:“我怎么会打你呢?不过是给你换床单而已。不信,你闻闻看,这床单好臭呀,要是再不换,咱们屋里也会变得很臭的!”
她言语里的耐心和温柔像对待宠爱惯了的孩子,陈雪琴这才肯相信,对着她扬起一个没有杂质的笑脸,磨磨蹭蹭地从床上下来了。
明珠回她一个笑容,利落地从柜子里翻出雪琴换洗的衣服,吩咐她自己换好。又将脏了的床单换下,放在盆子里泡着。垫床的棉褥也要拿出去晒晒,这样才不会有异味。
这些家务,若在她以前是绝不会碰的,而现在,她不仅会做,还知道怎样做才能使花费的时间最少,怎样做才能使消耗的人力和物力达到最低值。
等她忙完这一切,从兜里掏出手机查看时间时,才发现竟然不知不觉中已到8点了。
糟糕!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匆匆地洗了把脸,拿起梳子随便地刮了几下头发,抄起床头柜上的挎包,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走到菜市的时候,她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慌乱之下,出门的时候都没给雪琴说一声。估计雪琴现在……
她跺了一下脚,忙不迭地转身往回跑。果然不出所料,刚跑没几步,还在老远外,她就看到了像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样惊恐仓惶地扒在门边的雪琴。
明珠急忙打起笑脸迎上去,牵着雪琴的手将她领回屋子,轻言细语地吩咐道:“雪姨,我要去上班了。你乖乖在家,饿了就热一下昨天的剩饭,知道了吗?”
雪琴低下头,紧紧地抿着唇,过来好大一会才道:“尿床了,你就不要我了。”
明珠一楞,思索了半天才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似乎的确说过这样的话。她失笑道:“怎么会呢?你是我的亲人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要谁都不会不要你的。”
雪琴抬起头,一丝明亮的光芒排开浑浊,从眸子里透出来:“真的吗?”
明珠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你不是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会把家看好吗?如果不要你,小偷来搬东西怎么办。要是把我唯一的床都搬走了,我不是就只有睡大街了吗?!”
她看到雪琴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又继续道:“所以,你要乖乖地在家把门看好,不要乱跑,知道吗?有人来敲门,千万别开,那些都是来抓你回去的坏人!肚子饿的时候用我教你的办法热饭吃。记得了吗?”她一口气说完,十分流利,就像是在背一篇倒背如流的课文。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打她从疯人院中将雪琴接回来,三年的时间,这样的话,她每天至少都要说上一遍。有时候甚至是二遍,三遍都不止。不倒背如流才是真正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