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号》遵命予安

1、楔子

　　2023年8月。
　　C国东方海域。
　　深海的咽喉里刮出的咸腥的海风席卷着海面的泡沫，拍打着舷窗，像人的惨叫，它吹散了天边的云，将本就昏暗的天空吹得更加暗淡。太阳被绵延的乌云遮掩住，天空之眼晦暗不明。整个天空像久病之人垂首俯瞰海洋，原本它也是明艳的颜色，健康、充满生机，只是一瞬间就天象万变。
　　海面上俯瞰下去，汹涌波涛之间是那一艘孤零零的油轮，在天上看竟是如此渺小，就像是一盆水中的玩具船，随波逐流，起伏不定。海浪汹涌，那艘轮船之上，原本清扫干净的甲板此刻已经被海水和藻类占据。大海伸出戴着白纱手套的手，船被海浪推搡着，向未知的未来行驶而去。
　　这艘油轮是一艘货轮，是常年做出口贸易生意的殷家的资产，可以承载两万多吨，船长395米，宽56米，高73米，造价近亿，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自由号。几个小时前阳光明媚的时候，它还正在举行它一年一度的狂欢。
　　人立足在货轮之上，犹如货轮飘摇在潮湿的海面上，是那样渺小无比。
　　自由号上承载的一船年轻人，此刻都心怀鬼胎、心神不宁。
　　原本的舞会戛然而止，气氛凝重。
　　有个男人的女伴，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弄丢女伴的男人姓殷，名时意，在这艘船上代号是“蓝鲸”，因为蓝鲸是海上霸主，更是目前地球上最大的动物。殷时意自认为这很适合自己。他长相阴翳，假面覆盖着他极为年轻的面容——这场舞会是非实名制。即便殷时意坐着也看得出他体态修长。
　　他就是这船的主人，也是这场活动的主办人。
　　接收到活动邀请函的人多为男性，但也不乏女性。他们都各自带着自己的同伴。异性同伴居多。
　　殷时意幼年时期因为一场车祸导致下半身瘫痪。此时正是一副自己也看不出的失魂落魄的样子，那双眸子里充满愠怒，他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身子孱弱却硬生生被一股恨意支撑着，肆意而锋利。如果他能站起来，那他一定会发疯一样地毁灭掉他所能触碰到的每一个东西。
　　一旁的男人心中腹诽：“幸好蓝鲸是个瘸子。”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的愤怒是因为自己的偏执，而不是因为感情。
　　登上这条船的人，还谈什么感情呢？
　　从年少时起，殷少爷便以此为乐趣，俊男靓女加入他的组织，他们平日里用海外的聊天软件联系，在那个专门为做坏事而打造的软件内，殷时意策划了一次次以意外包装的杀人事件。
　　女伴是女伴，宠物是玩物。男伴也一样。
　　“我问我带来的那个女人呢？”他怒吼着敲击身侧的桌子，他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他举行的这场派对，终究还是出了问题。
　　“‘蓝鲸’先生，她逃走了，就像她的代号‘海鸥’，她一定是趁我们不注意，化作海鸥飞走了。”说话的是个在场为数不多的外国人，他的中文发音有些蹩脚，瘦削的身材衬得他的脸更加惨白，他的一举一动都像是有名企业的某位贵公子。
　　化作海鸥飞走了。
　　也说不定。
　　她就是擅长这么做，悄悄潜伏，然后给人致命一击。
　　蓝鲸最生气的点是，他在为她开脱，他的脑子里有个声音是：“我要她活着，她一定是被指使了，她不可能背叛我，以前也有人背叛我，但是总没有人能一直背叛我。”
　　她昨天还发誓爱他，还发誓给他绝对的信任，她和其他人不一样。那些其他人，那些为了钱财，为了爱接近他的人，都再也看不到日出也看不到黎明。这世界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都再也不会影响这些“其他人”分毫。
　　每次他看着那些虚伪的面孔，都会暗暗地想：“尸体在说话。”
　　那么，她告诉他的事情，对他说的话，几分真又几分假呢？
　　父亲说的没错，真假参半的感情是最可怕的，就像母亲……
　　有那么半小时，他再也没说一句话，手下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位殷少爷阴晴不定，腿坏了但手依旧很灵活，经常砸坏东西。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离开我？”他没有说出口，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与他共情的人无情地抛弃了他，她的陪伴似乎都化成了虚无，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记忆和身体中。
　　这是蓝鲸先生第一次感受“沉默震耳欲聋的滋味”，原来那些无病呻吟的文字也不无道理。
　　很痛，是一场暴风雨很及时地打在他背上；很痛，是曾经她为自己轻揉的膝盖在隐隐作痛；很痛，是海面上的粗粝湿润的风刮在他被雨水浸湿的脸上。

　　记忆里，有个女人缓缓靠近他。
　　那是个单薄、不高的身影……
　　她只是眼神轻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蓝鲸所在的地方是自由号正一楼，正四楼的位置有个瞭望台，在那里可以俯视检查整个船的情况，包括电子监控设备所不能看到的死角。监控设备没有储存功能。终于有人风驰电掣般从船头和楼上跑来，口中大喊着：“找到了！”等字样，
　　蓝鲸先生身上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从船舱跑到船头还需要些时间，更何况是坐在轮椅上。天气阴翳，一场雨过后，仍有不少鸟低空飞行着，与波涛贴着遨游，不一会儿又冲上云端，飞上浪尖，与自然同舞。
　　在这时候，殷时意远远瞥见远处一个单薄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她，此刻看上去那么瘦小。
　　她脸上平日里没什么情绪，现在却满是泪痕，发出苦苦求饶的声音，来时还是干净整洁的高定，现在脏兮兮地拉拢在她身上，只是勉强遮掩身体，礼服上还有不少撕裂的痕迹，她的脸上有清晰的掌痕，身上更是划了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就像被反复使用的破布，破败不堪。
　　这与自由号的一贯风格背道而驰。
　　他的心里一滞。
　　海鸥或许真的是海鸥，它伸展翅膀，在空中划出一个圈，她用蓝鲸先生听不懂的话嘶鸣着，叫喊着，在百米巨浪的衬托下更加凄厉，却也莫名勇敢。它似乎很怕人，人来了，它先是后退，低低伏身，然后起跳，振翅高飞，消失在浪尖。
　　蓝鲸先生的嗓子火辣辣的，什么都说不出口。
　　没有人上去阻拦，因为海鸥不是人类，海鸥需要自由。
　　自由号这艘牢笼，每年夏天都会放飞很多海鸥。
　　海鸥小姐甚至算不上最好看的，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只。
　　在这样的海面上，没有人能脱离轮船而活，但是海鸥不一样。
　　放飞海鸥是蓝鲸先生的乐趣。
　　也是自由号所有被号召来的玩家的乐趣。
　　2023年夏天，是自由号最后一次狂欢。
　　在狂风之中，隐隐约约有人听见：
　　“我爱你，殷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