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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衣 予衣抄家 ...

  •   简概:至茶室暗闻京中事,于花府抄家半灭族。

      北土五月,日浇如火,暑气炘暄。
      西莞大街上车马稀稀,鲜有人际,道上杳无语声。柳枝棽棽蔽道,有少年驾着高头大马缓步在小路中央,少顷勒缰,倚颈下马,行至一小铺,上前几步以扇骨挑了竹帘。铃铛脆响,秦景跨槛入内,掌柜闻声匆匆迎出,命下人安顿好车马,引他上了二楼。待他坐定,掌柜拱手,亲自与他上了盏清茶。
      秦景敛了袖子,左手五指将茶盏捏起,打旋晃晃。

      正值三伏天气,街上虽人影靡靡,可来这小茶馆儿中饮茶纳凉解暑的,可还真算是不少。
      他这一路上楼,楼下喧嚷如闹市,文人吟诗富哥儿吹牛市井麻将,好不热闹。也算是赶了巧儿罢,天热茶凉,该他生意好。

      只是二楼茶室单独成间,小而清净,隔音很好,大抵是也融不进世俗喧嚣了。秦景孤自进了有半盏茶,才从竹缝里瞥见掌柜又领了二人上来,拉了他那小室的扇门,将人安置在了他桌旁的小案之上。
      秦景轻瞟了一眼,眉头暗蹙。
      他平日里喜好清净,这点掌柜的也是知晓的,故先前带他觅了个幽静座次,听不见散客喧闹。此时又见掌柜此举,秦景面上未免有些不解而愠怒。那掌柜的也是个机灵人,对此也有所察觉,不知是真觉得不好意思还是不好开罪大官家的公子,欠身赔笑了好些时候,一五一十解释说什么人多客满,止此处有空位可席,不慎冒犯了公子,望客官见恕云云。秦景并非刁钻之人,见他态度诚恳,又思及自己与掌柜相识已久,碍于情面,不宜伤了和气,也不好轻易动怒,故只拂拂袖便就让他走了,并未真个刁难于他。
      掌柜的如获大释,作了一揖,赶忙小跑下楼。

      秦景不动声色瞧着他的背影,长出一口气,撑桌站起欲告离茶室,却不想竟被身旁二人一句话顿住了脚步。

      “你听说了吗,”席上汉子跪跽,盯着秦景看了许久,认定他不是官家后才敢压声开了口,“前几日花府那诰命夫人不知是发了什么疯,忽说要亲手烹制饭菜,厨子拗她不过,只得依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侥幸活了命的诰命夫人竟还是想不开明,在饭菜里淬了枯骨散,她花府上至夫人小姐,下至管家女婢,大大小小死了几十号人,她自己也身在其中。花家自此近乎是绝了根,横尸全府!她自己自引毒自尽,便也就罢了,偏偏要拉上几十条人命来陪葬,真是造孽。”
      他这话中带着不明不暗的戏谑,隐含的讥讽尽数流入了秦景耳里。秦景瞳孔骤缩,一足后撤,佯装着活动四肢,继而又抖袍落于一旁小案上。
      他抬手又端了茶杯,细口抿着,思绪却是早就飞了,只可怜了那上好的香茶。他竟不知晓自己喝的是茶还是水了,杳不知杯中滋味,五感皆放于了那二人之上。

      汉子对面端坐了一位隽秀公子,一言一行尽显家风端正。他狐疑瞧了秦景一眼,将声音压得愈发轻细:“……这动静闹得如此之大,可谓是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又怎会未闻?只可惜了花府夫人小姐花样年华,留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就是一时执拗踏上了不归路。”
      “呸,哪还有什么荣华富贵?!不过一众乱臣贼子,罪臣余孽罢了。”汉子啐一口,将蒲扇摇得越发快速,却似还是不解热,额上汗珠愣是一点没少。他解恨似的抬手拉下褂子随手抛出,赤/裸着黑黝胸膛与之攀谈,毫不顾忌伤风败俗:“他花大御史倒台已久,家中男眷尽数横死,家财亦是因朝廷抄家不剩片砖片瓦,不过是今上宅心仁厚,留她们花氏母女几条贱命苟活于世罢了,未落于贱籍化作世人玩物已是天大的恩赐,又何来荣华一说?!”
      公子饮茶,正要开口,却不想旁座径自端了茶杯而来,按了他的肩。公子斜了眼瞧他,狐狸般勾人的眼尾稍稍弯起,眉间不悦如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只换了套面色睨着来人。秦景多半是个纨绔,也不顾及那人面上不满,并未就此松手,反倒抬眼换瞧了壮汉,似笑非笑道:“在下无礼,在旁听了些许,自觉甚有兴味,不知二位可否与我细细道来?”

      汉子蹙眉,正要婉拒,却又正撞见那秦景顾自拉了他原先坐的软蒲团到此,也不论他们二人应下与否,旁若无人地伏下。
      汉子鼻间一嗤,暗自翻瞪秦景,胸中埋怨却又不好发作。
      他大饮一口茶,将茶杯使力掷在桌上,咔咔按了两下指节:“既然公子有求,那刘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说到这儿却顿了,没继续往下说,眼中露出一期嘲讽,话锋又是一转:“不过小公子你瞅着相貌堂堂,却是好生无知,究竟是来自何处旮旯,怎会连这等大事都不曾知晓?”

      秦景作揖,无奈笑笑,向那二位爷各敬了一盏茶:“小人命贱,天生愚笨,虽是京人不假,但却于半年前因病下了江南,山中封闭,消息闭塞,故不知此事。二位公子一表人才,博闻强识,还望与在下细道这京中变故才是。”

      秦景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忽悠得那汉子昏了头。汉子对这些表面文章倒很是受用,略有些飘飘然,当即正了正身,接茶润了口,欲与他娓娓道来:“原来是这般缘故,瞅你这样子就像是个不差钱的。那我便也就不推辞了,你可听好了。”汉子卖了个关子,故作神秘,四下张望一番,确认隔墙无耳后将头向那秦景凑近,颇为小心:“……话说这四月之前,京中可谓是出了一件大事。”

      寒冬二月,风雪飘飘。
      今年春开得晚,但也亦有些许回暖之势。

      花氏嫡长子花明宣与一人携游,冬日凄凄,无甚可看,止京中渭流之上那几块脆生生的彩冰还尚有看头。

      ——可最后却又如何了呢?
      ——最后花明宣一人归来。
      ——最后那与之携行之人永远坠在了冰湖之底。

      儿子被杀,那户人家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当即就将此案告到了衙门。因牵扯到高门贵族,官家高度重视,将此案直接交于右扶风大人承办。这右扶风自然也是不敢怠慢,兢兢业业查了有十天半月,却不想证据确凿,一根根矛头皆是指向了花家大公子,即便是有意要为他开脱,也是天衣无缝,针脚难钻。那右扶风大人畏惧花家势力,唯恐引火烧身,便借事务繁忙之由,也不顾那家人呼天抢地,硬是将此事搁置了再三。这样一来亡者家属自是自感含冤,拖家带口老老少少日日前去城台击鼓鸣冤,声如惊雷震天响,泪若暴雨簌簌下,日子一久,便也就惊动了朝廷。三法司介入,彻查此事,当即将罪人花明宣下了大狱,不舍昼夜,严刑逼供。
      ——许是因嫡长子之由,朝臣口中一向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花大御史也不知就怎的,竟吩咐身旁亲信暗暗备了三份礼,署了他的私印,一一送去了三法司掌司宅邸之中。
      这不送还好,可就是这一送,翌日皇帝那儿便收到了参他的折子。

      这折子未经御史台审查,直接递到了皇上案前,且又是匿名举报,连字迹都经了伪造,是自心里不愿让众臣知晓这时候忽地跳出来搅和这一摊腌臜泥水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这把柴火填的不错,恰到好处,时机也掐得极准,一粒石激起了千层浪。有人在先,乍然间弹劾花大御史的折子自四面八方堆成了山。

      元宜帝不住压力,只得先暂将花兼良革职待办,命人暗查花府私账开支。起初确是一无所获,元宜帝也不想多掺和此事,再加花大御史平日里刚正不阿,有功于朝政,小皇帝本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这一次,权当无事发生,正欲草草结案下诏要花御史官复原职,却又不想竟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徒生了变故。

      ——说时迟那时快,不早不晚正值那日,刑部尚书活捉了先前为花大御史送礼的亲信,而他身上偏偏还就恰有记录花府私账收支的真正账簿残本。
      他花兼良花大御史先前于何时何地收了何人的礼、收了多少亦又或送了多少,乃至于是曾零零散散克扣过的下放饷粮,皆是一笔一划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记录在其中,坐实了他贪污受贿的罪名。

      一时间,百口莫辩。

      贪污重罪,罪行一定,朝廷即下令抄家,花府上下五十多口人无一例外全部下了大理寺大狱,受尽笞杖徒流。不久花明宣不堪羞辱,暴死狱中。次子花明卓又因身子娇弱受不得凉偶患风瘫而亡,五子花明成宁死不屈最终咬舌自尽,花大御史骤然经历三重大悲,精神错乱,日月疯癫,满口胡言,终是在一日夜中触柱而死,脑浆鲜血四飞,死状触目惊心。

      ——听闻他死前,在狱中魔怔一般寻着石砾,在墙上划了一首七言诗,字迹狂乱,龙飞凤舞:

      人灭家亡皆不惜,耳壅目蔽君何明。
      丹心破碎愁白发,风霜易老意难平。
      芳草堂内无芳草,奸佞狱里莫奸佞。
      一腔热血终不悔,霜飞六月为邹卿。

      “……芳草堂内无芳草,奸佞狱里莫奸佞……”秦景手中茶水抖了三抖,口中一遍遍细嚼着这两句话。少顷他置了茶杯,侧身对那汉子道:“他死前当真写了这两句诗?!”

      当今翰林院书斋上明明白白挂着“芳草堂”三个大字,烫金加粗,百目视之。
      而大理寺狱又因广押朝廷佞臣,被口相喻为奸佞狱也是广为人知,理应便就是这两处没错了。

      ——可他说芳草无芳、奸佞莫奸、霜飞六月,莫非当真是另有隐情?!
      ——但如今人证物证具在,这又有何隐情可言?!

      秦景蹙眉。

      汉子见他迟疑,当即气血上涌,拍案而起:“一字不假,句句为真,我骗你做甚?!这诗现在还在大理寺大狱墙上刻着,你若是不曾相信,便可自去一瞧!”
      秦景摆手,含笑赔茶,定下他的情绪:“您误会了,我只是觉得……”
      ——觉得这幕后之人可真是好生妙算,不动声色灭人全族杀人全家,这一招借刀之术耍的是天衣无缝,真可谓是好大的一盘棋。

      汉子自他手中将茶盏夺过,仰头一饮而尽,抬手使劲抹了一把满是茶渍和胡茬的嘴,勉强压下火气,才又要开口,却又遭对面公子抢了话:“……皇上心向慈悲,见罪臣已死,又念及花大御史生前功绩累累,便破例赦免了他们一家女眷,放之还家,连宅子都未尝收走,仍许她们居住在此。只是花御史那一脉的男子,不论嫡出与否,可是全都遭了殃。”
      “什么?!”秦景惊乱如斯,险些翻了茶杯。
      那公子却也不急着说,摇开扇子悠悠拂着,左手端起杯盏小抿一口,这才不紧不慢道:“狱吏楚毒备至,花御史仅剩的四子和七子在狱中被虐打到不成人形,却咬死不承认花大御史贪污受贿一事。见逼打已成徒劳,皇上不久便下令将其二人斩弃于市,死前二人皆已身不完全、面容尽毁,却还被硬吊了一口气强迫他们签字画押。两铡刀下去,血流漂橹,狱吏便拾了二人头颅挂于城门之上示众整整一月有余,前几日才将其卸下。”
      秦景吞口水,拳头微微收紧,继而又谨慎道:“……只有四子和七子?”
      公子闻言收了竹扇,扇骨抵住下颌,挑了眉眼,饶有兴味地瞧他:“公子当真有趣。若不然呢?他花兼良五子七女,女儿尽数被放归家中,又有三子横死狱中,可不就仅剩了这二人?”
      秦景颔首,瞥着窗外夕阳如火,略略出神。

      “可就是仅剩的那几个女孩儿,却也不得好命。竟被她们的娘亲生生给药死在了府中。”汉子接话,不禁叹惋,“只是可怜了花府那几个才貌绝佳的小姐,还未出阁便就成了香魂一缕。”
      秦景微微垂着眼睫,听了这话又倏然扬了头,瞧了汉子一眼,眼仁颤动。

      汉子还在滔滔不绝:“真可谓是‘天有不测风云’。你说花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全家五十多口,硬是一个都没活下来。”
      “不是活下来一个吗。”公子抿紧唇线微微笑着,一双狐狸眼半眯,将空了的茶盏推到一边。

      秦景眸中蓦有了些许亮彩,倾身上前忙拉住那公子的袖袍,急道:“谁?!”

      “花九。”公子又重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微落眼帘,也不瞧他,漫不经心般摇着杯中茶沫,“花静姝,花九小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衣 予衣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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