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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星星降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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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星星降落
一、
2016年,崇城,隆冬。
春节时期的街道上,银雪覆盖,柏树绿意惹眼。路面两侧,有不少头戴毛绒耳罩、彩色线帽的孩童,手执鞭炮,摔炮嬉闹。几个孩童端着张天真无谓的笑脸,作弄般地将摔炮往一个路过的红裙女人身上扔去。
女人来不及避开,在炸开的鞭炮里,身体一抖。
红裙女人黎雪听着那几声“怪物”的称呼,忍住落泪的冲动,借着拂开脸上雪花的动作,拭去眼角淡淡的湿润。
这时一位妇人叉腰怒吼那几个小孩,她声音带着些崇城地方口音,如洪钟响亮:“死小孩们!向人道歉!”
“就不就不。怪物怪物!”孩子刺耳地冲黎雪的方向大笑,他们飞奔向街角,与被打搅行程的汽车所发出的鸣笛声,交杂混作一处。
等这些小孩不见了踪影,黎雪也拍完了身上红色的鞭炮屑。她转脸面向为她说话的妇人,发现妇人欲言又止,脸上尽是小心翼翼的神色,似在抉择要说什么。
妇人此刻正瞧着黎雪,这人穿一身火红的厚眠冬裙,头上戴着一个碧绿色的大蝴蝶结,便宜假钻在日光下透出一股可笑的滑稽感。她的脸过分白,脸颊又过分红艳,像庙会跳大神的人,又像傻里傻气的福娃娃。
妇人想了半天,要对这样一个‘多半是傻子’的女人,说什么。终于开口:“小姑娘,你能听懂我的话吗?如果听得懂,就回家把这身衣服换了,那些小孩看你穿得奇怪才欺负你。”
黎雪听了这话,张了张嘴愣是没有说出一个字。只发出短促的啊、啊声,像在思索要怎么回复。
眼前的这位好心阿姨,大抵是看她这副打扮,将她认作了傻子。这一误会实在难以解释,黎雪啊了几秒钟,整张脸早已红得几乎滴血,终于想到了可以说什么。
她语速极快,差点咬到舌头:“阿姨,那个,我不是傻子。”
空气在那一秒煞静。黎雪重重叹口气,笑看着妇人,声音软和:“阿姨,你误会了,我不是个傻子,我是故意这么穿的。刚刚,真是谢谢你了。”
她用手势在身前扫了下自己这身衣服,一双眼里全是清明。
妇人静了足足有一分钟:“大雪天的,是要去见什么讨厌的人,才穿成这样啊……”
闻言,黎雪抬起的脸上尽是笑颜,比夜晚的灯光更温暖缱绻。她声音脆脆的:“不是见讨厌的人,是去见全世界最喜欢的人。”
二、
黎雪喜欢的人,叫容星。
两千年,千禧岁,冬至。黎雪和容星就相识于那一天,彼时黎雪八岁。
崇城百华厂区员工宿舍楼下,是一片打雪仗后的‘废墟’。在距离废墟大概一百米的地方,传来几阵并不悦耳的孩童笑声。裹了冰的雪球朝八岁黎雪的脸上飞袭而去。六个孩童轰然大笑,全然不顾小黎雪瑟缩哭泣的状态。
“回家不许告诉大人,就说是你摔跤摔的!听到了没!”八九岁的领头男孩凶神恶煞,其余小孩仍未停止扔雪球打人的作乐行为。
这一切只因为,黎雪是百华厂区长得最好看的小孩,天生就夺走了许多大人的关爱。
粉雕玉琢的小黎雪团抱住自己,瑟瑟发抖,她在惊惧里闭上眼睛,等待日复一日的欺负结束。却听到一阵地震山摇、闪电霹雳又夹杂着怪兽嘶吼的声音。吓得她肩膀弓起,抱头缩起。
同一时间,恶霸小孩们惊恐的声音,以及许多混乱的脚步声纷纷传来。她不敢抬头,不知这新来的声响是敌是友。
过了会儿,恶霸小孩们的声响消散,黎雪偷偷把头抬了几寸。借由宿舍楼下浅薄的灯光与积雪的莹白,她看到一双忽闪忽闪的蓝色鞋子一点点靠近。抬眼,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蓝色荧光的小男孩。从他走来的方向看,他身后正有个巨大的滑滑梯,正有遮蔽隐藏身形的作用。
只是八岁的黎雪并没有深究这个细节。
她的注意力在消失的地动山摇声里,在发着光缓缓向她走来的人身上。
倘若在平时,她不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但在被欺负后看到一个似乎从天而降又发着光的人,小女孩以为这个太过陌生的面孔是神仙。她定定看了“神仙”好一会儿,确认神仙并不是来伤害她的,于是哇得一声,敢哭出声了。
容星小跑上前,从棉服里拽出干净的保暖衣袖,黎雪仍旧在呆呆看他。他抬手之间,一抹蓝光:“黎雪,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黎雪只觉得额头温热,看呆了。
那神仙还会讲话:“我知道你爸妈很忙,没空管你。我还知道,你被他们欺负,只会自己藏着伤口,也不想告诉爸妈让家人担心。”
黎雪吸吸鼻涕:“神仙,你真的知道好多。”
容星突然像是卡住了,过了好久才略带无奈地说:“我不是神仙,我是上个月新搬来你家隔壁的邻居,我八岁,叫容星。”
容星用袖子擦黎雪的鼻涕,并按动衣服按钮:“我爸爸给买的,会发光的衣服,鞋子也是爸爸买的。”
但是黎雪并未因为他不是神仙而收回感激的眼神,她认定,他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
后来,黎雪知道,容星其实早就注意到她了,只是十分怯懦。而他是前两天才无意间看到了黎雪被欺负,于是问父母央求了会发出吓人声音的装备以备不时之需。
据闻,冬至那天夜里,工厂宿舍楼里许多小孩的家长都收到了一张自家小孩欺负人的简笔信,信中叙事详细,经黎雪父母吵闹取公道,许多小孩都遭受了通打。
冬雪极白,黎雪在八岁见过身披蓝色荧衣的,人间星。
三、
这之后,因为那些简笔信,黎雪不再受到欺辱。不过悲喜参半,她的父母黎天水和秦穗却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老思维影响,也将她呵斥了一顿,勒令她以后放假就在家里,不许外出。
二零零零年的寒假无比漫长,直到她听说新来的那个邻居容星,也转到了她的小学,去了她的班级。
容星成绩优异,这一说法很快在街坊邻居处传播,恰逢容星的父母黎北华和辛娇都是热情人,一来二去,不知出于哪种心思,黎雪的父母默许她与容星玩耍、学习。
于是,八岁到十七岁,黎雪与容星形影不离。
二零零九年的时候,他们十七岁。
多年的相处,叫黎雪确认一件事,容星和他父母都是不爱炫耀孩子成绩的人,当年那些成绩优异的消息,也不知是从哪个渠道被散播的。真相难以厘清。
不过这时候的黎雪正处于青春期,当年的疑团并不是重点,她有更大的烦心事。
她那老实巴交的父母总觉得女孩太漂亮不好,拿“不要爱美”、“多抓学习”、“哪有正经女学生天天被人说闲话”等语言洗脑黎雪。
以至于黎雪明明过分漂亮,却在九年的打压下,变成了一个整天低垂着头,灰败阴沉的女孩。
这一时期,正是文理分班的节点,她和容星选择理科。
划分班级后,原本的班内进来了一批其他班级选择理科的学生,凑足48人人数,构成新班。
新同学自然也发觉了黎雪的美貌,想来亲近的人不少,却都被其怯懦、不言语的反应拒之门外。渐渐的,美女滤镜也都碎了。但不乏有些男生会捉弄小白兔这种类型,时常借机来说话。
与黎雪同班的燕中祥就是这些人中最锲而不舍的一个。
那阵子,以燕中祥为首的骚扰者陆续在放学后被人莫名其妙打了,几次过后,黎雪课桌里的情书少了,学校附近的安全巡防多了起来。
十月份,校篮球赛。篮球是容星最喜爱的一项运动。因为受父母洗脑,青春期的黎雪习惯性避开人群,减少议论,于是没去观摩。外头热火朝天,她一个人回到教室里写作业。
忽然一个男生急匆匆跑来,“黎雪!容星在篮球场上受伤了,你要不要过去看看?”黎雪顿时扔掉了笔,跟着男生小跑过去。
烈日当空,一群男生正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十八岁的容星着一身白色无袖篮球服,身形挺拔,阳光恣意,他脖子、手臂上的汗珠晶莹微亮。少年如烈阳。
一阵喇叭声忽然刺耳响起:“来来来,大家都看看,这就是我们二班出名的班花,仗着长得好看,谁都不放在眼里。大家品品,是不是真那么好看。”
篮球场左边,一个蓝色篮球衣的男生举着喇叭,他斜撑着上半身,一脸戏谑地笑看黎雪,在他的喇叭声中原本打篮球的男生全都停了,教学楼也探出好多的头来看热闹。
要伤害一个女孩子,只要把她置身于人群的议论中去,用众口铄金的力量使她顿觉难熬与屈辱。
遑论黎雪。
当即,黎雪泪水一涌,呼吸急促,像是喘不过气来。众人的目光像是剑,让她惧怕令她不安,她毫无犹豫地背过身,拔腿快跑。而容星在那一刻宛如一头野兽,疯了样地冲杀到为首的蓝衣男生那儿,猎豹般地将人扣住。
这时,整片操场不知由谁起头:美女!美女!美女!
真正的杀器是这些漫天的声音,它们穿过空气,倾入黎雪的每一寸肌肤。
蓝色衣服的男生正是燕中祥,是一直骚扰黎雪的人之一,那人总是在她这吃闭门羹,今天这局,甚至有群演起哄,定是预谋良久。
“美女”言论大肆充斥操场之余,燕中祥安排的那些群演们又大声道:“对了,同学们!这个美女还是二班唯一的怪物。她平时独来独往,都不跟人交流……”
“你再说一句试试……黎雪不是怪物!”燕中祥看着压在自己身躯之上,此时扭头看向奔跑黎雪的容星,无所谓地对天大喊:“喂,这边有个人说你不是怪物,你要不要来解释解释。”谁都知道,逃兵,是不敢回来解释的。
但黎雪顿住了。
她听到了怪物二字,也听到了挑衅,她知道燕中祥一并在嘲笑容星。清风徐徐,吹动少女的裙摆,她立在那里。
倏然,抬头,她看向操场上围观的人,看向教学楼无数个探出来的脑袋。
世界拥挤,而她孤零零处在人们各色的注视中。两行温热的泪在仰头间自眼角流下。她移动如铅块样“重”的脚,起先慢,后来奔跑起来。她逆行,狂奔向容星。
周遭无比嘈杂。她捡起地上男生打架间坠落的喇叭。
喇叭电流杂乱,呲呲啦啦,她颤着声音,样子却坚定,声音里有强抑的哭腔:“燕中祥,我每天避开人群,像空气一样在班里学习、生活。我的独处,不论原因是什么,这是我的选择,我不是怪物。选择和大家不同,也不是病态!没有人有权利,去讥讽和自己不同的人!”
说完,她拽过容星手臂,疾步而去。她浑身都在颤抖,嘴里喘着粗气,无法平定。
走到连廊洗手池边时,她倏然蹲下身环抱住了自己,鼻腔里发出压抑的哭音,再也无法强撑。
容星瞥了眼她仍在颤抖的手指,他也蹲下来,阳光穿过碧绿树叶,在他们身上打下斑驳的光影,绿荫繁盖,少年一下又一下轻拍女孩的脊背,“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她通红的眼看向他的脸,定了几秒,抽噎,泪覆满面。
过了好一会儿,泪珠仍盈在黎雪的睫毛上,容星等她恢复了些状态,看向她:“今天的小雪,让我刮目相看。”
黎雪闻言仰头,定定看他,嗓子闷闷应道:“你在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我不想你被人耻笑,不想你被他们说,你在和怪物玩。他们都不知道,你是最明亮的星星。”
她的声音又奶弱又坚定。
黎雪的泪还在流淌,鼻子通红。她与他四目相对,他笑着用手指揩掉她的泪。一霎,黎雪破涕而笑,在她泪光闪闪的眼中唯有他。
从那以后,黎雪上课会努力挺直腰板,旁人来示好社交,她不再一味逃避。纵使每一次面对他人目光,她都下意识发怵。但自从上一次操场畅言以后,她微妙地发觉大大方方和人说话,是一件非常畅快的事情。
后来她听说,燕中祥在会考时作弊的证据突然被发现,为正风气,燕中祥被开除了学籍。
高二下的六月,距离成为真正的大人还有一小段的光阴。一些人成长,一些人在错误中远离了学校。
四、
高考结束,黎雪与容星都压线考到了北城的一本大学。黎雪初入大学就因外貌引起轰动,恋爱的大门槛都快被人踏秃了。
为此,容星几乎天天失眠。但这两天,除了失眠他又多了一个症状——胸闷气短。原因无他:黎雪最近经常独自和和心理系大二的陈昀见面。
陈昀是学长,为人沉稳端方,是心理学系冉冉新星,和容星少年恣意的性格千差万别。容星原想利用自己竹马的优势,编造各种理由频繁占据黎雪个人时间,使二人聚少离多无法进一步了解,但最终他放弃了。
他去了解了陈昀的生平,得知对方名副其实以后,喝了人生第一瓶白酒,最终酩酊大醉。第一次醉酒的夜里,八点,他醉醺醺地走在北城大学操场上。
前方八百米,黑长直黎雪低头和一米八蓝T男生凑在一处,男生手中荡下一枚铜色怀表坠,黎雪见了不知为何笑出声音。这一画面让人满心怒气。容星疾步过去,一掌拽过黎雪手臂,把人直接带走。
晚风微醺,黎雪眼里闪过震惊,还有着被突然从学长身边拽走的尴尬,语气并不好:“你干什么呀。”她的视线逡巡在路人吃瓜的眼神与容星醉红的脸之间。
他却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很近地凑在她脸前。黎雪不明所以,在回头看不到陈昀学长后,声音里的怒气更是上了一个台阶:“容星!你直接把我拽走,这样学长会觉得没礼貌的!”印象里容星在她面前都是礼貌又温柔的,笑容明朗,从没这样过。
容星不听学长两个字就算了,听到这两个字,咬着后槽牙说话了。他语气极冷:“我不是对谁都有礼貌的!”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么说话。
黎雪被吓了一跳,接着眼里染上一丝难过和无名的火。
发现容星和天文社学姐蒋初走近是在一个月前,此后她有意无意不再和容星形影不离。蒋初学姐是他们在大一社团招新时认识的,此人拥有一头迷人的大波浪长发,性格外向洒脱,讨人喜欢。容星性格阳光恣意,与蒋初可谓天作之合。而且他们还有许多共同话题。
黎雪小心模仿过蒋初的样子。她一个人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却怎么也没能拥有爽朗的笑容。想到这里,她的无名火化作汹涌的委屈,眼泪啪嗒啪嗒掉:“容星,你是不是要变成别人的星星了?”
容星的醋意酒意顿时醒了大半,手足无措地给黎雪擦眼泪,“你哭什么呀,你不要哭,我是你的星星,我怎么会是别人的星星。”
她红着眼看向容星:“你骗人。”她挑明询问:“你总和蒋初学姐一起去天文台,总出去找她,每次和她见完面,回来的时候你可开心了。你是不是喜欢蒋初学姐?”她别过脸去,自己揩眼泪。
容星静了一瞬,忽而笑出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呐。”
他轻轻拿下黎雪擦眼泪的手,黎雪仰头,他们四目相对。他说:“我总和蒋初学姐出去,每次见面回来都很开心,是因为我请她帮忙,租借学校的天文台。而这件事进展得很顺利。”
说到这里,他唇角的笑意忽然从雀跃变作了自嘲,他偏过眼去:“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租借天文台,是我也害怕,怕你和陈昀走得近是因为你喜欢他。如果你喜欢他,我带你看星星,对你来说就成为了负担。”
“我怕我在你那里的分量,永远只是不能越矩的保护者。”
他是学院里天文学一颗冉冉新星,星星是他心中的珍宝。此刻他在说话,她在看他。他的额头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汗,曾经光风霁月的少年也有这样局促而紧张的时刻,黎雪一时怔住,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为他揩汗珠。
她忽而停住。望向他深邃的眼底,在擂鼓般的心跳里紧张地开口:“黎雪喜欢容星,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你在我这里永远可以越矩,因为最开始喜欢你的人,更早的人,是我。”
容星看着黎雪,他的表情动作似乎都被按下了缓慢键,他仔仔细细看着她说话的样子,生怕他听错了,然而心头强烈的喜悦感,叫他知道,她说的每个字都令人欢喜。
见容星的表情,黎雪以为他不肯相信,联想到她前一刻刚刚是被容星从学长那里拽过来的,她眼神变了变,立刻道:“我刚刚,我和陈昀学长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社团招新会我和他加了微信,这两年我比高中时要更接纳自己。但是有时候潜意识里还是会被我爸妈的话影响。”
“不要整天妖里妖气的”、“哪里有女孩子门前总招惹男生的”、“每天别涂什么粉底、浪费钱还惹麻烦。”
“我的心理问题和小时候被欺负、和爸妈的古旧思想分不开,我想了解内在的心理因素,真正战胜它。”
她深吸一口气,露齿一笑:“我想变得更勇敢。我想让自己即使生于污泥也要从里到外的发光。”
她那样的胆小鬼,在一个人独自努力,要去亲手斩断心中的恶龙。
容星定定看着黎雪,她很漂亮,笑起来时无比明艳,但这一切都比不过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孤勇,令他敬佩,使他意图同行。他将人一把抱住:“你不用一个人,我会一直陪你。”
“黎雪,抱歉,我后知后觉到最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生怕没那么郑重:“我喜欢你黎雪,容星喜欢黎雪,什么样难走的路,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去走。”
她在他怀中,仰头看去,抿唇笑道:“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她顿了顿,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话,以更郑重的话语吐露,来回应他的心意。
风中是她的声音,雀跃而清晰:“容星,我也喜欢你,非常喜欢,特别喜欢,在所有的宇宙星辰里,最喜欢你。”
两人刚才所有的坏情绪到了这一刻全部消失,阵风吹来,容星一下子把黎雪抱起来,双手抱住她的双膝,她站在他怀里,环着他的脖子。风中,她咯咯地笑,他的眼亮晶晶地望向她。
后来,在蒋初的帮助下,容星顺利借到了天文台。他带黎雪去天文台看星星那天,是国庆过后的第三天。夜里八点整,借由天文望远镜,她看到星星,听到他说——
有一天我要找一颗星星,写星星名字寓意的时候我要写上,黎雪,只为你而来。
此后,黎雪在陈昀学长的介绍下,正式进行心理了解与干预,人也更加勇敢了些。她不再是曾经下意识低头、阴沉怯懦的女孩,再也不会是了。大四时,黎雪因做事勤恳,受到学院科研导师赏识,加入科研研究组,获得保研资格。而容星也在自己的努力下,拿到了国外知名天文大拿的橄榄枝。
就在他们彼此为未来奋斗的时候,一场变故让他们分离。
大四那年黎雪因同科研组学长嫉妒,以数据检测为由诱骗出门,最终被推入学校深池。迟迟不见黎雪归来的容星,找到了落水濒死的黎雪,他救起黎雪,因体力不支自己下坠,被救起来后,成了一名深度幻想症者。
他认为自己是科幻世界的战士,目前正沉浸在一场不知名的战役中。
曾经天文学院最有前途的学子容星,从天上的星星,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怪物。”
五、
此刻,是2016年崇城隆冬,时间已是夜里九点,穿着奇怪、没有汽车肯载的黎雪,终于穿过崇城大街,在赶路了数小时后,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崇云海海滩前。
她来赴约。
前方一百米处,一个有着病态纤弱身材的男子,穿着碧绿色的麻袋正坐在海滩边。那是患病后的容星。他的身侧站着的是他的父亲容奕山、母亲辛娇。
当黎雪从街面气喘吁吁地跑来时,海风一吹,那一刻,人们议论的焦点不再只有容星一人。
今天,是容星患病后的第175天。她答应陪容星一起来崇云海看天琴座流星雨,“吸取流星雨的能量。”
黎雪与容奕山、辛娇交班时,二老一贯是极为冷淡的态度,若不是当年为救黎雪,一切并不会像现在一样。
黎雪静默无声,微微颔首,容星转头看他,露出欣喜表情:“伙伴!你来了。”生病后,他记不住她名字,只叫她伙伴。
她点头的力度和频率都加快了些,眉眼舒展:“嗯。”九点一十分,银鱼自黑河落向人间,海滩边霎时间尖叫、议论声此起彼伏。
容星看得心满意足,“你看你看——”当容星整个人沉浸在流星雨中时,他没有注意到,黎雪与黎奕山、辛娇交换了眼色,随后她起身混入拥挤过来看流星雨人群里,渐渐失去了踪影。
“你看,你看”容星回头,黎雪不见了。
其实这是黎雪与医生商议的救治容星的方法。容星患病后有四个怪举。撇开爱穿塑料袋以外,还有三个:其一是始终拒绝通过深度催眠的方式进行治疗,其二是眼睛无法识别人脸,只能通过气味分辨他人。其三是记不住身边人的名字。其实他讨厌他人接近,唯一例外的黎雪,他称之为伙伴。
医生发现这些怪相。通过半年观察,打算兵行险着。医生与黎雪商议,让唯一被容星潜意识亲近的伙伴黎雪失踪,刺激容星,寻找他精神防御的薄弱点。
这个方法奏效了,据闻容星为了回忆起“伙伴”失踪的细节,答应接受深度催眠。
多次催眠成功,是在半个月后。彼时容星苏醒。诊疗室玻璃门内,许多的医护上前,黎雪立在玻璃门外,她依旧是花花绿绿的福娃娃打扮。
容星坐起身体,隔着玻璃门,穿着塑料袋的清瘦男人和粉白脸穿大红花裙子的女人,一眼万年。
黎雪从催眠医生那里听来了一件事。
原来困住容星的那场星际大战与黎雪有关,他的意识屏蔽了现实中黎雪的信息,即使相见也只称呼她为伙伴。
黎雪落水对应星际被困。据闻容星当年救黎雪时,黎雪已经沉水。容星后知后觉,只算得上及时。彼时他腿部痉挛,紧张之余耗尽力气,他把沉水的黎雪推到岸上,自己却无力爬上岸,无力救她,无力确认她安好。
他始终执着于“我有没有救起小雪。”——这份执着,就是他幻想症的来源。
泪覆盖住黎雪的脸庞。
她站在玻璃窗外,用眼睛描摹容星的样子,她极想靠近他,拥抱他,询问他,只空空流泪。
是容北华与辛娇拉开了玻璃门,对她说:“你想看他,就进去看看吧。”黎雪就着玻璃镜,擦拭艳红口红的手,在嘴角一顿,她选择了依旧以这副样子进去。
六
她进去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立在容星的窗畔附近,很是沉默,直到容星唤她:“小雪。”她的唇角微微颤出笑来,眼里也有了光彩。
“我把你,从那场星际战争中带回来了。”她嗓子干涩几乎是挤出了颤音,容星冲她重重点头。
他说:“小雪,让我看看,你被推下水救起来后,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他第一句话是记挂这个事。黎雪顿时偏头,眼角濡湿,但笑意绽开。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抓起他的手,他的手比从前瘦了一圈,骨头可感,他用这样的一双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呐声:“小雪果真没事。”
黎雪闻言,一下落泪。
他用手指描摹她的眉毛,这张丑的惊天动地的脸在他眼里似乎并不惊世骇俗,他忽然笑了,“谁给你画的。”
“我自己。”他们不自觉稀松平常,仿佛从未有任何意义上的分别。
“看来我们小雪自己一个人画不好眉毛,以后,以后我给你画。”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到玻璃窗中自己的打扮,绿色的垃圾袋亮眼非常,他于是低头轻声问黎雪:“我一个人也穿不好衣服,以后可以请你给我搭配衣服吗?”
黎雪看看容北华和辛娇,他们虽然面容沉肃,却在凝视数秒容星后,对黎雪点了个头。
黎雪回复容星问话的时候,眼里光芒点点,声音坚定:“一定会的。”
之后容星渐渐康复,这期间黎雪打电话给父母,黎天水和秦穗原本就觉得黎雪偏生要去照顾容星的举动,自讨苦吃,如今得知容星康复,而黎雪依然要陪伴身侧时,对黎雪发了很大的火。
容星连夜坐车去了黎雪的老家,敏城,他当然被拒之门外。黎天水和秦穗也强行把一同回来的黎雪禁锢在家里。整整半个月,容星次次都来,终于黎天水烦了,拉开铁门将人一阵数落。
“你当时那个样子,虽然是为了救我女儿,但是我女儿后来常听医生的话,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帮助康复。她一个女孩子家家,为了不让别人只笑你,穿得稀奇古怪。你爸妈都冷言冷语。”
“现在你好了,就该断了关系,早断早好!”
黎天水说完话时,把门碰得阖上,转身时看到黎软泪流满面。她的父母虽受许多封建思想的裹挟,令她受苦,她曾以为他们不爱她。但他们是不会,是摸索,是笨拙地在爱她。
黎雪在家中呆了许多天,再不提要和容星继续相处的事。第十天,她将自己整理好的一叠日记本递给自己的父母。
这些父母从未打开过的日记本里,写满了她青春期的痛苦和容星对她的帮助与陪伴。
隔天夜里,黎天水敲开她的门,将东西一并还给了她,对她说:“你们只是想继续相处,如果有一天,他或者他妈妈对你不好,你就回来。爸妈不会让你受苦了。”
黎雪头一次和父母在客厅沙发促膝长谈,第一次拥抱他们,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毫无顾忌地大笑。
次日早晨,容星被邀请到黎雪家,在黎天水和秦穗与之聊了一个多小时的天以后,容星才得空和黎雪见面。彼时他缓缓走到她那张长方形的书桌前,凝视着五六厘米厚度的日记本。
她笑着贴近他,翻开,少女水笔和彩色贴纸贴满的日记本里,有许多不同的字句,但有一句高频出现。
遇见容星,对我来说,是有星星降落。光明与温暖从此环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