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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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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劣质烟叶、臭汗和腊肉腊肠,混杂着不知哪里飘来的臭气,组成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冲入鼻腔。忍着鼻腔中剧烈的冲击,傅蔓薇双手覆在包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着邻座女人的话。
“检查啦,把证件和车票都掏出来。”两个扛枪的士兵边走边嚷着。
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理所当然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气势。
邻座女人攥住手帕在鼻前呼扇着:“现在火车轮船天天查,出趟门跟去探监似的。”
笑了笑,傅蔓薇掏出早准备好的证件和票,抬头用一口苏白问士兵:“老总,还有多久到无锡啊?”
按理说,现在应该已经快到无锡了。
士兵一看是斯斯文文的女学生,回了句:“谁知道,快,半小时,慢,一个小时也到不了!”
被刚才的士兵说中,火车果然晚点了半个小时。
车站里,人声鼎沸。
到处是人,到处是行李。傅蔓薇小心翼翼地躲过阻挡她出站的各种障碍,才勉强在一个空泛一些的地方站定脚。她抬起胳膊,低头看了眼手表。
正当她盘算时间时,肩上的包袋极其轻微地往下坠了坠,傅蔓薇一看,腰间只轻飘飘地荡着两绺切得齐齐的布条,哪里还有粗布包的影子?!
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傅蔓薇把眼光机关枪似的向四周射去!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闪过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稍纵即逝便淹没在人群中。
就是他!傅蔓薇拔腿奔过去。
她不管不顾,接连撞了几人,视线紧锁在前方时而露出的灰色小身影上,终于随着小孩冲过人群,来到广场上。
小孩扭头一看,女学生跑得满头大汗还是不肯放弃,于是卯足了劲,更加拼命地跑!
“包还我,我给你钱!”傅蔓薇冲他大喊。
也不知听没听见,小孩抱着包就是跑,借着个子小的优势,小狗一样灵巧地朝前奔着。
只待拐进火车站前面四通八达的巷子里,他就能脱身了。
突然一股大力拽住他!小孩被提溜起来,又被粗暴地丢下。他满脸彤红,咳了两声,仰头一看,是一个满脸油光、凶神恶煞的胖警察。
这胖警察正在路边蹲着偷懒,抓他就是顺手的事!
胖警察一边攥住他的衣领,一边露出满口黄牙冲他叫嚷:“小兔崽子,在我的地盘下手,真当我吃干饭的!”
小孩气喘吁吁,像鱼钩上的鱼一样拼命摆动身子。
他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全无小孩子应有的天真,怒着目,叫嚷着,看起来分外狰狞。
傅蔓薇赶上前,先抚着胸口缓了缓气息,然后陪着笑脸从胖警察手里接过包,道了谢。
应胖警察的要求,傅蔓薇打开包,扫了两眼,表明什么东西都没丢。
看这女学生包里除了化妆镜就是吃的,清汤寡水的,实在没什么油水可捞,不过好歹抓个人也算业绩,胖警察很是得意:“走走走,去登记。把这兔崽子关起来。”
傅蔓薇脸上挤出笑意:“老总,您看这小孩子和我弟弟差不多大,要不算了吧,多亏了您也没丢什么。”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到胖警察的面前。
胖警察习以为常地把钞票塞兜里,教训了小孩几句,松了手,任他一溜烟消失在街道。
傅蔓薇再次道了谢,走到路边挥手招黄包车过来。
微风拂过发丝,坐在颠簸车座上的傅蔓薇深深吐了口气……
她掏出手帕擦去额头上的细汗。
真险!
离约定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傅蔓薇在茶馆前的报摊上买了份报纸,站在边上低头浏览着。
小贩、茶馆伙计和三三两两的客人,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确定没有异常,傅蔓薇迈进了茶馆。
她缓步走到一位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士面前,问:“先生,请问您知道这附近哪有正宗的紫砂壶卖吗?”
中年男士抬起头:“以前青石桥有一家,不过不知道现在还开不开了。”
“听说那家已经关门很久了。”傅蔓薇点头,说出最后一句暗语。
移开桌上的青色格纹手帕,中年男士请她入座。
落座时,傅蔓薇不忘机警地望了一眼门口,待坐定,她从包里掏出一个油纸袋推给中年人:“漫漫旅途,先生多带些干粮为好。”
中年人接过油纸袋,将它塞进旅行包里,对着傅蔓薇点了一点头。
没有寒暄,两人告了别。
茶馆后院狭小的茅厕里,中年男士打开纸袋,里面露出一个夹了咸菜的开口烧饼。小心翼翼掏出咸菜,一个油纸裹着的小纸条露了出来。
傅蔓薇不知道男人的身份,也不知道她传递的是一份怎样重要的情报。
她如隐蔽战线上的所有战士一样,危险与未知是生活中的寻常。在学生、教师、商人和工人等身份的掩护下,他们像小拼图一样完成了每个属于自己的任务,为了崇高的共同事业,他们抗争、委屈,甚至牺牲。
夜幕降临时,傅蔓薇赶回了上海。
见她按时回沪,林绥之悬了一天的心也落回胸膛里。
他给傅蔓薇倒了杯温茶,静静地听着她讲述这一路发生的事情。
时局动荡,遍地是乞丐、扒手、匪徒、兵痞,还有横行的日本人。一个独身女人,别说是去外地,就是在上海本地也并不是安全的。这次启用傅蔓薇为交通员,是不得已为之。他知道她机警、有耐心,但与他之前的组员相比,她保护自己的本事是不够的。
所幸情报顺利传出。傅蔓薇面上明显有受挫的颓气,林绥之不想打击她的积极性,轻声给予了肯定。尽管得到鼓励,傅蔓薇仍心有余悸。虽然她无法得知情报是什么,但她知道必然是重要且不能被耽搁的,否则林绥之不会轻易安排她去送。
下次一定做得更好,傅蔓薇暗想。
待傅蔓薇啜了几口茶,看上去平静了,林绥之才询问她近况。
得知她在盛家做家庭教师,林绥之低下头盯着见底的茶杯,半天不言语。
细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眸,傅蔓薇看不清他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林绥之舒展开眉头,抬起眼望着傅蔓薇说:“本来要介绍你去郊县当小学老师,逐步恢复当地的联络站。但盛霆光在商界和政界都很有影响。如果你能取得他的信任,也许以后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说完,林绥之打量了傅蔓薇几秒,说出了他的决定:“你先继续在盛家做事。盛霆光政治倾向一直不明显,商人逐利,现在时局复杂……务必保护好自己。”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调。
对于傅蔓薇个人,这个任务远比他之前的安排要危险多变;可对组织来说,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组织重建一年多了,傅蔓薇非常明白能在盛家潜伏下去的重要性。她脸上泛起笑意,点了点头。
夜色正浓,微风阵阵。
在这样舒适的春夜里,十里洋场的买办、失意军阀和崇尚西式生活的摩登人士自然要蜂拥到五光十色的舞厅里,享受着音乐、美酒和只谈风月、不问时事的友谊。
丽乐门舞厅里,一位新来的舞女扭着细腰,款款走到盛其野座前。
红唇中露出细白的牙,她娇声娇气地问:“这位先生能否赏光跳个舞?”
被打断谈话,盛其野有些不耐烦。但毕竟也是场面上的人,面对美人邀约,盛其野还是展现出不多见的绅士涵养。
他举起杯抿了口酒,仰起头屈尊说了句“不好意思。”
这女人是下海不久,身边的追求者跟蜜蜂似的,正是心气傲的时候。今日瞧见盛其野模样俊朗,看穿戴又富贵,这才主动扑过来。
没想到手段还未施展,便铩羽而归,于是面上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了。
向来怜香惜玉的楚秦桥站起身,笑着打圆场:“何必拂了美女意,他不跳我跳。”
女人瞧了盛其野一眼,见他脸上有不耐烦的意思,心中莫名颤了颤,即刻挂上浅笑随着楚秦桥亦步亦趋地步入舞池里。
曲毕,楚秦桥拉开椅子坐下来。
他点燃香烟,喷出一口烟,然后开解盛其野:“行了,别闷闷不乐了。不就一个郑煊赫吗?他爸和你爸虽说是对手,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真闹大了也不好收场。”
见盛其野偏过头冲他横起眉,楚秦桥立刻转了话头:“不过,你怎么就确定是他下的黑手?”
盛其野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太好笑。
“和我爸有过节的,不至于就打我一顿,要下手,绑票还差不多。和我有过节的,就那几个人,找青帮、在捕房附近下手,这灌了浆糊的脑袋,除了郑煊赫,还有谁?”
要说气,盛其野倒不气人家对他下黑手。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他真正气的是他竟然打不过那几人!
虽然他也给自己找了借口:首先他醉得厉害,身手弱了三四成,而且赤手空拳地被围殴,把腰间的硬家伙—手QIANG给忘了。其次,那几人绝非普通帮派成员,个个是功夫不弱的亡命之徒。
但是,吃亏了就是吃亏了!
不以成败论英雄那都是失败者自我安慰的借口!
越想盛其野越气得牙痒痒,咣当一声将酒杯丢到桌子上。
难得见盛公子吃瘪!楚秦桥哈哈大笑,忘形间被烟呛了一口,咳了两下,灌了口酒才绷住脸。
他懒洋洋地调侃盛其野:“是啊,就是日本人也得给盛家几分薄面。这郑煊赫的脑袋构造异于常人啊。”
闻言,盛其野颇为不满地瞥了楚秦桥一眼,骂了他一句“滚蛋”。
楚秦桥笑呵呵地往舞池里扫视着。
盛其野心想,反正这次里子面子都丢光了,说什么都得找补回来。
他俯身离对面的楚秦桥更近一些:“听说郑煊赫在这儿有个相好的,你给我打听出来,我给你包半年舞票。”
这买卖划算,无利不起早的楚秦桥自然应了下来。
他将半根烟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灭,便起身笑着迎向舞池中一抹魅蓝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