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拾》从余问古

1、阳光青草

　　江城路边多栾树，夏未曾全入时，它已经为入夏做好了准备，开了数枝小黄花。

　　天气温和，微风起的刚刚好。高大树上的小黄花，无意落到小小少年怀里抱着的绣球花束中。

　　除了风，没有人注意。

　　小小少年的步子走的没有犹豫，路线他已经很熟悉。

　　进入市三医院，进入住院部，迈进大厅、跨入电梯、穿过走廊、行至病房。

　　“小蒋来啦。”护士姐姐看见他来，热情的冲他打招呼。

　　“姐姐好。”小小少年嘴甜的回应。

　　病床上的女人带着笑意，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把花束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还细心的整理了一下，这才发现了落在上面的小黄花。

　　蒋时没有把小黄花给拿走，反而为它在花束中重新选择了一个位子放置。

　　蒋时不久前才过的十岁生日，但个头比一般同龄小孩要高点，可能是遗传的，也可能是小皮猴子成天上蹿下跳拉伸的。

　　“今天回家放了书包再来的吗？”

　　往常蒋时放了学就直接来了，书包就一块儿背着过来，顾长佩说了几次叫他回家放了书包再过来，免得负重累到。

　　可他不听，但今天没有背着书包，不过还是跟之前来的时间一样，也不像回去过了。

　　蒋时摇摇头：“没，我书包让人带回去了。”

　　“宋十清？”顾长佩笑着猜测。

　　蒋时点点头嗯了一声。

　　“宋十清本来不愿意，但是我说我来医院看你，你会心疼我每天背着书包跑来跑去，他就同意了。”蒋时语气有些得意，卖得一手好惨。

　　顾长佩被他逗的笑意更深。

　　“你们关系又好一些了吗？”

　　“应该是好一些了。”蒋时说完，想了想又找补：“我觉得。”

　　“你要是想跟人家做好朋友，可不能拿出你那副小霸王的姿态噢。”

　　“我什么时候是小霸王啦，我一直都是乖巧听话的好好学生呢！”蒋时欠欠的假意反驳。

　　顾长佩顺着他道：“嗯，是是是，我们家小蒋最听话懂事了，就也不知道是谁见了哥哥立马张牙舞爪的。”

　　顾长佩一提顾冶，蒋时就气急，天不怕地不怕的蒋时小霸王，就烦他那天才表哥顾冶大魔王。

　　“您不提大魔王我们还是好朋友！”

　　顾长佩笑回：“好好好，不提不提。”

　　顾长佩住院半个月了，状态明显一天差过一天，蒋时都知道，但装不知道。他不想顾长佩再有额外的忧心，忧心他的忧心。

　　她们每天看似毫无负担的说着过两天回家之后会做什么，但蒋时知道，顾长佩也许回不了家了。

　　“妈妈，我明天叫宋十清来看你吧！”

　　“傻儿子，我过几天出院就见到了，这医院能不来就不来，何况小宋比不得你自由，人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宋十清是在顾长佩住院后的第二天和他妈妈搬来美院生活区的。

　　宋十清的父母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分居两地，而宋十清跟着他妈妈住在老家县城里。这么多年，宋十清没有来过江城，宋教授只有每年过年才回去。

　　据说这一次是为了宋十清上学的问题，她们母子二人才搬来。

　　蒋时初见宋十清是个雨天，初夏的时节因为雨水还带着点寒气。

　　那天蒋时跟顾冶出了门，正要来医院陪顾长佩，宋十清和他妈妈付茜刚好下楼，在单元门的檐下，他站在他妈妈身边。

　　蒋时生长在美院，关于“美”的例子，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但他不得不承认，宋十清的妈妈真的很美，美的不可方物，站在那里像一副古典画。如果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她也算得上最好看的花瓶之一了。

　　有这么好的基因在，宋十清哪怕只是继承到百分之一，也能强过一众人。

　　但他可不止继承到了百分之一。可在耀眼光芒下，他小小的一只总是容易被忽略。

　　不过蒋时注意到了，但他没表露。

　　第二天放学后，蒋时真把宋十清带到了医院看顾长佩，顾长佩有些意外。

　　宋十清跟蒋时同岁，只是大月份，但个头比蒋时要小点，跟蒋时比起来显得有些单薄。

　　两个人站在一起有些不搭，宋十清看着有些生人勿近的气质在，要是别人怕不是以为蒋时是威逼利诱把宋十清强行拉过来的，但顾长佩了解自己的儿子。

　　“顾阿姨好，我是宋十清。”宋十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僵硬。

　　顾长佩看他有些紧张的小模样不免疼惜，她温柔说道：“真是个好孩子，总是听小蒋提到你。”

　　宋十清看了蒋时一眼，蒋时龇着大白牙冲他笑。

　　“谢谢你来看望我，以后蒋时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就跟我说，等我出院了，来我们家吃饭。”

　　顾长佩是个温柔的人，很有亲和力，也不会让人有面对长辈的压迫感。

　　宋十清没有来医院之前，还想过蒋时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由自主的觉得，看蒋时这欠了吧唧的性子，他妈妈的性情应该也是这般外放，毕竟蒋叔叔性格是沉稳的，蒋时肯定不是像他。

　　但没想到，蒋时谁也不像。

　　宋十清很喜欢听顾长佩说话，是那种如沐春风般的感受。可是他不能多待，他要赶在父母回来前回去。

　　蒋时一般回去的晚，宋十清走后，他又陪了顾长佩很久很久。

　　顾长佩总是用欣慰的眼神看着蒋时，她心里还有深深的歉意，但都藏了起来。

　　母子两个都将心事藏起来，面上云淡风轻。

　　“你和小宋是有缘分的孩子。”

　　“我知道啊！”蒋时并不意外顾长佩这么说，“妈妈，你有没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什么味道？”顾长佩不太懂。

　　“......阳光，青草？”

　　都说宋十清是个高冷的小孩，偏偏蒋时说在他身上闻到了阳光的味道。

　　就像晒完被子被子上面的味道，就像学校草地除草机割断青草的味道，但没有那么多杂质，很清澈很干净。

　　但蒋时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他只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是希望，所以他想让宋十清来看看顾长佩，希望宋十清能带来希望。

　　顾长佩心里大概知道蒋时想表达什么，她抬起手，蒋时起身坐到床沿上，老实的把头凑过去，顾长佩轻轻的摸着他的头。

　　“我的鼻子没有你的那么灵，没闻到，但看到了。”

　　蒋时带着点撒娇语气问道：“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太阳，看到了青春地，看到了希望。”

　　蒋时趴在顾长佩怀里，忽而顿感委屈，在顾长佩的视野外红了眼眶。他将顾长佩抱的更紧，太怕失去。

　　“妈妈，我想吃清炒花菜了，你回家之后给我做好不好？”

　　“舅妈昨天不是来给你做饭了吗，我跟她说了你想吃花菜，她没给你做吗？”

　　“做了，但我就想吃你做的。”

　　“好好好，等我回去就给你做，叫小宋也过来吃饭。”

　　蒋时的霸道劲儿又来了：“不给他吃，我一个人吃。”

　　顾长佩宠溺语气，顺从回道：“好好好，只做给我们家小蒋吃。”

　　“大魔王也不准吃！”

　　顾长佩失笑：“好。”

　　蒋时没有等到顾长佩再给他做清炒花菜，宋十清也没有等到顾长佩喊他去她们家吃饭。

　　原本江城的夏天特别特别热，感觉在太阳下多待一秒就要化掉，但在这个夏天，蒋时却觉得温和。

　　可能是老天带走了那个温柔的人，于是也觉得愧疚，故而如此。

　　顾长佩去世前，没人见过蒋时掉一滴眼泪，去世后也是。

　　只有宋十清见过。

　　原本宋十清也不知道，只知道那些天顾长佩的身体一日日坏下去，蒋时多是在医院陪着，他甚至能连续好几天见不到蒋时。

　　他和蒋时没有那么好，认识也就那么几天，但他还是会担心。

　　担心顾长佩的身体状况，担心如果真的像他爸爸说的那样顾阿姨没多少日子了，那蒋时以后要怎么办。

　　顾长佩的葬礼之后，蒋时又回到了学校正常上课。好像没有太多的悲伤情绪，只偶尔会突然的沉默。

　　一节平常的体育课，他们没下课就提前解散回班了，宋十清看见蒋时拿着水杯去了饮用水间。他本来不渴，但还是鬼使神差的拿着杯子跟上去了。

　　蒋时的水杯在饮水机下接水，他背对着宋十清站在洗手池前，双手展开撑在水池边沿上低着头，小小的脊背不停的颤抖。

　　宋十清就那么站着，看着。

　　进也不好，退也不好。

　　都是小小的少年，都是心思细腻的少年。

　　都是无力的少年。

　　世界好像变得很安静，只有一直在放的饮用水从满了的杯子溅出来的声音。

　　“我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了。”

　　蒋时的声音不大，还有水声夹杂，可是宋十清还是听清楚了。

　　蒋时知道宋十清站在身后，他没看见，没听见，但他鼻子灵，闻到了别人闻不到的味道。

　　宋十清犹豫着开了口：“……如果你忘掉了她，如果你不再想念她，才是真正的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