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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 ...

  •   十岁时,母亲再嫁,我随她一起,住进身为成功商人的继父家。从此上头多了两个继兄姐:十三岁的罗棠和十一岁的罗裳。
      我不是那种母亲再嫁,自己在一边百般阻挠的女儿。我的母亲,出身没落贵族家庭,总带着一身娇荏孱弱气息。教书匠的父亲因病去世后,母亲仿佛是日渐凋零的花朵,整日愁眉不展。连小小年纪如我,都发觉母亲颓靡不振的情形日趋严重。
      幸好,母亲在学校家长会上遇见才回国未久的继父。继父为母亲书卷味浓厚的古典气质倾倒,而母亲则沉醉于继父幽默风趣的呵宠中,两人迅速陷入爱河。没过多久,母亲便偕同我去见继父的家人。然后,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所以,我是传统童话故事里后母所生、坏姐姐类型的角色,应该在新家里恃宠生骄,做天做地。可惜,是时年纪偏小,未等展示性格中潜藏的恶劣因子,罗家兄妹已经充分发挥床头读物中反面角色应有的一切特质,简直淋漓尽致。
      且,我发现受了委屈向母亲投诉未必能使日子略微好过一些,反倒令我在新家里更形孤立时,便学会隐忍回避同委曲求全,学会口是心非同察言观色。
      果然,消极不抵抗政策甚是有效,继兄姐在学校里对我冷言冷语,在家则在四下无人时支使呼喝。然却并没有身体上的实质伤害。
      两人虽然刁蛮,倒也没有太过恶毒的把戏,不过是耍耍威风罢了。
      继父或者约略晓得我受了委屈,又或者不。但,在物质上,他所给予的,实在丰富。两兄妹有的,我也必定有一份,决不偏颇。至少表面上,这个家平静祥和。
      这样的日子一过十年,母亲成功塑造了慈祥和蔼的继母、贤良温婉的妻子的角色,将一位成功商人的拥有传统美德的妻子扮演得入木三分。
      继兄留学美国长春藤大学联盟中的哈佛大学,读企业管理硕士研究生,并且准备在取得学位后,继续留在那里攻读法学学位。而继姐,则考进了巴黎著名的艺术院校。
      除了我,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
      我,长相平平,成绩平平,性格平平。我甚至没有能够考进任何一间著名的大专院校,只进了本埠一间艺术专校,混混日子。
      所以当这个夏天,继父宣布要带全家人外出度假时,在学校孵日子,被继兄姐嗤之以鼻的我,小小声说:
      “我有两科没过,先生要我暑假回校补课,不然就……”
      没等我把后面的话说完,继兄便冷冷睨了我一眼。
      “扫兴,算了,你还是去补你的课罢,免得给爸爸丢脸。”
      “爸爸真丢不起这个脸。”继姐一撇描绘精致的唇。
      母亲面沉似水,一语未发,抵是嫌我不争气,索性不理我。
      倒是继父开通,笑了起来,朗朗然,让人很难不喜欢他。
      “既然这样,傩傩就留下来,好好赶功课,莫再顽皮了。希望等我们自法国回来,你那两科已经通过。”继父笑容温和,眼神中别有深意。“独自在家,不要玩得太疯,要注意安全。我同你妈妈每天会打电话回来查勤。家务事自有佣人打理,你顾好自己就行。”
      我头皮暗暗发麻。继父,是晓得我的罢?继兄姐是天之骄子,顶不屑我此等小人物,除了颐指气使,全不关心我做些什么。母亲为了营造好继妻与继母的形象,泰半心思都扑在罗家兄妹身上,也顾不到我。倒是继父,有着商人特有的精明洞彻。所以,我常常觉得,这个家里,反是继父,最最晓得我。
      “好了,就这么决定。傩傩留守,我们去度假。都去收拾行李。雅凝,麻烦你了。”继父拍手,并对母亲温柔地说。
      “哪里。”母亲优雅微笑,没有多看我一眼,便起身同罗家兄妹去收拾行李去了。
      继父却没有立刻起身离去,反而看着有些无聊地坐在门旁的我,眼光研审。良久,他才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
      “傩,一人在家,若觉得无趣,就去我的书房,里面的书任由你翻看。我会告诉管家,我们不在家时,一切由你做主。”
      我想我在听见“书房”两字时,眼睛肯定猛然一亮,以至于继父见了,咳笑一声。
      “傩,这次回来,我们两父女,是否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等您回来再说也不迟。现在,我去帮姐姐整理行李去。”我也微笑,哪有人不打自招的?开诚布公?我不以为然。
      “滑头。”继父不以为忤,只摇头微笑。
      “您乐见其成,不是吗?”我边往外走边反问。最老奸巨滑的人就是继父了,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不说。哼,他是笃定为了母亲,我不会发狠,是吧?奸商!

      一周后,我站在别墅门口,挥别母亲继父和继兄姐。
      “玩得开心些。不用挂念我。”如果我习惯用真丝绣花手绢而不是价廉物美的湿纸巾的话,说不定会戏剧性地朝遥遥远去的黑色别克休旅车的车尾挥舞手绢,以显示依依不舍的离情。可惜,本人环保意识不强,决没有资源循环使用的良好习惯。说穿了,不过是一身平民气质,不够雍容高贵,登不了大雅之堂罢了。
      待私家车在视线内消失,我才放下做机械式摇摆的手臂,呼,好酸。
      “大家都回各自岗位去吧。”
      留在家里陪我度过暑假的,全数是在罗家工作多年的员工:厨师、清洁女工、园丁和管家。他们比我到罗家的时间还要长,资格还要老,历史还要悠久。他们之于我,都是长辈,不是可以任意支使的。
      “是,三小姐。”他们安静地退下。
      我汗颜不已。每听人家唤我小姐,便情不自禁想起旧社会封建大家族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采花扑蝶,习得一手绝顶才艺,安分守己地等着嫁做人家妇,然后老死在另一庭园里。我估计我那继姐从巴黎学艺归来,若事业无成,也要走这条路。想想也觉得恐怖。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扎进起居室,缝制戏服。这也是我暑假执意留下来的原因之一。我就读的这所二流艺术专校,倒有个一流的话剧社。今年排了一台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要公演,赞助商是某知名食品公司的年轻老板。据说此君肯摸出如此巨额赞助费是因为要追求前妻,早年此君风流倜傥,轻易把正在读书的老婆追到手,娶进门。不料才一年光景,他便嫌弃娇妻不够风骚、不够活泼,不够不够。总之,他不要黄脸婆,就扔下一纸离婚协议扬长而去。时隔多年,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下堂妻成了国际名模,星途坦荡,追求者甚众,不乏名人富贾时,才后悔错把钻石当沙砾,白白拱手让人。立刻又回头追求。因为他前妻是我们的校友,并且十分热忱地支持我们的话剧社。他为了追回前妻,投其所好,立刻痛快地花钱赞助。
      我听了传闻,十分不屑此人,即使他是出钱的大爷。
      但,再不屑此人,应尽的份内之职,还是要做。我这个话剧社道具组成员,在正式公演前,开始马不停蹄地赶制戏服。
      手边的这一件是白色斜襟暗云纹儒袍,几近完工。
      “三小姐,”女工敲门进来。“晚饭是在餐厅用还是送到房间来?”
      “麻烦送到房间里,谢谢。”我笑。去餐厅,他们还要专门摆餐桌,送上来,就一张托盘,大家方便。

      吃过晚饭,我将白色儒袍襟口绣上玄色象形花纹,绾结,断线,完工。
      然后穿上衣服,站在穿衣镜前,系上与之搭配的深紫色汗巾,对着镜子调整。
      在新版梁祝中,我演那据说决不是美人的祝英台。
      话剧社社长大人主张能者多劳,物尽其用,资源共享。总之,银根紧缩,人员精简。
      镜中的我,也的确不是美人。根据先严的照片推断,我继承了父亲的斯文儒淡偏多,却没有承袭母亲的美丽雍容。清秀有余,美艳不足,七十分而已。
      上述十三字箴言,是继兄对我的评论。极中肯,我承认。
      “梁兄……”我向镜中人拱手一揖,忍不住失笑。除非梁与祝求学时只得十三、四岁年纪,未曾发育,否则只喉结一关,就难逃明眼人注意。古代人大抵不知道男女第二性征,我怀疑。
      正向镜中米白公子造型的自己再三打量时,脚下的地板突然开始震动,所有放置在家具上的器皿摆设都发出“哆哆哆”的撞击声,房间里的灯悉数忽明忽灭。
      地震!我地理学的不好,但好歹也知道身处亚洲大陆版块边缘,地壳活动频繁。这种震感明显,房屋剧烈摇晃,主结构变形并出现裂纹的地震,绝对超过里氏五级。会死人的。
      我连忙趿拉着拖鞋自缝纫机下的小储物柜里拖出一只暗香色包袱,背在身上,逃命去也。
      这包袱也有些年代了,是我准备来克难用的,里面一应物品俱全。原是少年时代,打算受不了继兄姐“凌虐”,就包袱款款,离家出走。想不到竟用在了今日,算我有先见。或者,这证明了我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这幢别墅的设计师想必当初也考虑到了意外因素的存在,是以每间卧室阳台外都有紧急逃生梯,大有防患于未燃的味道。
      把包袱斜背在身后,我手脚并用往下爬。但愿其他人够机灵,即使想不到往外跑,也懂得找张结实的桌子,躲到下头去。
      由此可见,我决没有见义勇为这等高尚行径。大难临头,自顾不暇,没工夫跑到走廊扯开喉咙尖叫通知:地震了!
      逃生才是第一要务!等逃到安全地带,再卖命吆喝也不迟。
      在大地剧烈的震颤中终于爬到逃生梯最后一格,我低头看了一眼高度,离地面三十公分,绝对可以完美落地。深吸一口气,松手。
      然后,报应来了。
      下头有两级台阶,方便工人擦窗用的。
      三百度近视如我,夜色朦胧,兵荒马乱中没有注意,跳下来时,一脚踩在上面。只觉脚踝一痛,重心全失,就十分狼狈地后脑勺朝下,重重摔倒。
      没有死于里氏五级以上地震,却在逃生时不慎失足摔死!这真是对一个贪生怕死,只顾自己的人的最讽刺的惩罚罢?
      我闭上眼睛,等待□□撞击地面时所必须承受的巨大痛楚。

      良久,仿佛一生一世般漫长,我睁开眼。
      暗夜如墨,星子寂寥,晚风习习,四周安静得听的到虫声。
      身体没有预期中那么疼痛,只觉得背后硌着什么异物。
      ……我的包袱!这样的意识突然涌入脑海。
      很好,还没有开始震后余生,它已经救我一命,真是大功一件。
      我小心翼翼地挪动四肢,有些疼,但都能动,没有麻木感。可以排除脊椎受损等恐怖的结论。
      不会鲤鱼打挺之类潇洒快捷的起身方式,我选择如一条被大象踩过的毛虫般,慢慢坐起来,再缓缓站起来。
      头不昏,眼不花,没有恶心、呕吐的冲动,平衡感犹在,现在可以排除脑震荡的可能。
      原地走两步,除了脚踝隐约刺痛,一切都还好。
      我放心了。
      怕死。据心理医生说是源于童年阴影,父亲的死非但打击了母亲,也影响了我。
      该心理医生是中学驻校保健医生,不晓得他的分析有无可靠根据。但我怕死,倒是不争的事实。
      在确定自己至少还可以活上六十年后,我开始环视地震平息后的家园。
      错愕!错愕不足以形容我是时惊讶诧异的万一。
      一片荒山,在我身前身后。
      花园别墅呢?万家灯火呢?块肉余生,呃,劫后余生、绝处逢生,不不不,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家园呢?我想我已经有神经错乱的前兆了。
      夜风冷飕飕地拂过我的颈背,我却通身热汗涔涔。
      以我长期收看国家地理杂志和探索频道所累积的浅薄地理知识,剧烈的地壳运动会形成山脉,中印边界那座举世闻名的山峰,就是长期地质运动形成的。可是,里氏五级以上地震,能一夕间在长江三角洲冲击平原造就一座山脉吗?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怀疑的匪夷所思。
      或者,是地震发生后的救援人员横穿整座城市,把我救到郊区被视为本市旅游圣地的佘山,然后极其不负责任、毫无人道地扔下我,一走了之。任我在荒山野岭自生自灭?
      我抬头望天,又低下头看自己一件古代儒袍,足下一双沙滩拖鞋,真是诡异的局面。
      倏然,我脑中灵光一闪,不会是管家他们恨我自行逃命,不顾他们的死活,想给我个教训,乘我昏迷,把我丢到这里的罢?
      这时不免苦恼自己素日死板,不肯被手机这等先进器物束缚了自由。眼前一片荒山,没有手机求救,要我自己走出去,不辨东西南北,说不定迷路饿死。三五月之后才被人发现,报纸头条一行大字:都市失踪少女山中迷路,终至弹尽粮绝饿死山林。附上一张我生前死后的照片,以警世人。
      拼命回忆素日里看过的野外求生节目内容,我仰头搜索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星,决定跟着它走。
      背后小包袱里的手电筒、打火机、压缩饼干,一下子成了奢侈物品,不到紧要关头,我不准备动用。悲观主义彻底占据上风,我考虑要不要在意识清醒时写下声情并茂、血泪斑斑的万言遗书备用。若真不幸客死山林,也好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实例,做反面教材之用。

      在崎岖的,完全看不出路径的山道上走了很久,我一直纳闷,印象里应该有高空观光缆车索道的,怎的就看不见呢?沿着索道走,似乎更能找到人烟的。
      当一个人孤独无措时,时间就会愈形漫长磨折。或者我其实并没有走多久,但感觉上却仿佛已经有一生一世。是故当我看见空山寂寂之中一灯如豆时,只差没有趴在地上亲吻草皮,高唱哈利露亚。
      挂上最得体礼貌善良温文的微笑,我狂奔而去,然后傻在当下。
      两间茅舍!两间活生生的茅舍!
      这算什么?竹林隐士乎?我的狂喜立刻烟消云散成人性中极其丑陋的劣根。谁会住在这种地方?通缉要犯?变态狂魔?原谅我看多了好莱坞电影,脑海里闪过的悉数是没什么创意的血腥镜头。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过去打扰住在此间的“隐士”时,茅舍仿佛摇摇欲坠的竹扉,由内而外,“吱呀”一声,推了开来。
      一个白衣男子,执着一盏油灯,缓缓走出来。
      一刹那,我忘记地震,忘记遗书,忘记呼吸,忘记天地万物,落进一双仿似宇宙般深广幽邃的眼眸里去。这双眼,清冷包容,澄澈悲悯,带着神秘迢遥的光芒,与星夜相辉映。
      眼睛的主人,穿一袭浆洗得很旧的白衣,脸容清癯,形消骨立,似一身病苦。可是,这完全不影响他卓绝无双的风采。他的笑容温文和煦,直似天人,让人屏息。
      见我沉迷于他的男色,他也不恼,只是一径淡然微笑。“痴儿,天命不可违。你既来了,自是同我有缘,就安心留下来罢。他日时机成熟,是去是留,尽在你心。”
      真是一管好听的声音呵。我完全没有留意他说了些什么,只是沉浸陶醉在他温润醇厚直似巧克力般的声线里,以至于日后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是时,我只觉得此君真是得天独厚,非但全看不出年纪,还有一把令人信服的好嗓音。
      “老衲优罗难。若你不嫌弃,便先在此歇息一晚罢。”
      老衲?我必须要忍一忍,才能吞下诧异的低呼。他明明有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两鬓夹杂些许银白发丝,比夜访吸血鬼中的阿汤哥都年轻英俊,有型有格。怎么竟会是和尚?简直暴殄天物啊!我在心里不无惋惜地慨叹。
      他仿佛看出我心中的疑惑,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早些歇息罢,明日,你将会面对全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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