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枇杷正硕茂》曳烛温茶

8、槐序

　　五月初，仙林镇进入了初夏。

　　白天骄阳微燥，知了轻轻鸣叫。到了黄昏时，暮色潜动，风无休止地吹着。

　　仙林镇四面八方都是山，植被繁茂，绿叶葱翠，一到落日山风便起。

　　落秋八中最近一直在搞装修，虽然算不上是大兴土木，但也比较有改变了。

　　八中相较隔壁五中真的算是有点穷酸，面积仅有人家的五分之二，绿化装修也没五中好，看着人家用着崭新的铁课桌椅，八中的木桌都不知道继承了多少届。桌面坑坑洼洼，刻着不知何时的情话。

　　八中也不是没人捐款，只是真正拿出来用的钱学生们都看不到。用苏杰炎的话来讲，就是要把钱用在刀刃上，都用在了学生们不经意处。

　　当然啦，江天祈是不信的。

　　就说食堂，经常好几次他被同学拉着吐槽食堂怎么怎么不好，东西怎么怎么难吃，意见不是一般的大。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天的晚自修之前，那时他在外面的八中美食街解决完晚餐回到教室学习，一个同学走了进来，开口就骂：“妈的，食堂都是中午的剩菜，把我们当畜牲啊！”

　　还有一次是考试的时候，那次学校好像就剩他们高二的，食堂煮的比平时好一点，有人激动地说：“握草，今天肉丸汤里的肉丸都是一整颗的！”

　　当时江天祈直接震惊，他知道八中的食堂很坑，却没想到这么坑。

　　寄宿生一天伙食费二十块，早餐两块，中午十元，晚餐八元，夜宵自费。二十块的伙食费是必交的，不管有吃没吃。

　　晚餐比中午的少两元，他理解了。伙食费强制交他也理解了，不这样八中食堂直接破产。

　　八中正大门出去左转就是一条美食街，十块钱左右就能吃很好，吃完还不用洗碗，谁会无聊去食堂。

　　不管信不信，这些事也与他无关。

　　这次大装修是每个管事的负责一块地方，美其名曰提高效率。

　　苏杰炎也有个一官半职，他负责处理八中后门那边的一块荒地。那里已经没人住了，留下一堆残垣断壁。

　　仙林镇没有什么工作岗位，年轻人基本出去打工，结婚买房都在外边，一年到头没回来几次，家里的老人过世后就没几个会回来了。

　　这种情况不止在仙林镇，它只是一个时代折射的缩影，它上演在各个地方。

　　听学校的一个老师说，他们那边更加严重，几乎只剩几户老人，上次他回去，发现他初中高中的学校全都关门倒闭了，唯一的一个小学只剩一个留守儿童。

　　八中后门在东南边，如今仅剩一片荒芜，几个老师商量一下，决定拆了原来的建筑，在那里种上树苗。

　　学校向当局申请得到同意后，就雇挖机将那片废墟推平了。至于后面的种树苏杰炎有自己的打算。学校给的预算不多，能省则省，他想着学校买来树苗和工具，让学生充当免费劳动力，正好也可以用这个来做宣传，两全其美。能坐上自己这个位置总要有一点打算，这年头就算是在学校也要有心机。

　　苏杰炎看天气预报这周都是阴天，决定就这周周六早上来安排植树活动，树苗容易成活，而且也不占用学生正常上课的时间。

　　八中全校周六整天都是课外补习，学生的学习效率低，也不怕耽误学习，况且读书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作为高二年段的年段长，当然，这种光荣的事情就安排给了高二的学生了。

　　苏杰炎让各班班主任周六早上到班级里点名，想种树的去后门，不想的也不强求，自己留在班里自习吧。反正地方也不大，种不了几棵树，人多了没事干。苏杰炎知道这样安排的话会有一些趁着自习课跑出去玩，他也不想管，高中了，不想读了压着他读也没什么用。

　　八中的管理制度不严，隔壁五中出个门都要人脸识别，想跑的话都得翻后门，五中校长知道后直接在后门又砌了一堵墙，杜绝了任何机会。八中上课时正门是锁的，但侧门你随便走，人还没到，保安就帮你把门打开了。

　　周六这天早上，柯锦煌按时来到班级。九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快五十岁的男老师，教语文，为人和蔼，知书达礼。知道他们也累了，就让他们自己想看什么电影上来用多媒体看，放松放松。

　　教室顿时欢呼雀跃，班主任示意安静后马上安静下来。九班的“电脑管理员”自告奋勇上去，也不管其他人的意见，自顾自放了一部动漫电影。虽有争执，但很快就不说什么了。

　　都这个年纪了，知道再争下去就是让班主任难堪了。柯锦煌看了一会儿，感觉无聊，就拿出一本作文本和同桌玩起了五子棋。因为追求看电影的氛围感，教室两边的窗帘都拉得死死的，一丝光都进不来，柯锦煌和同桌都是趴着玩到了下课铃响，想着休息一下就站起来出去走廊透透气。

　　苏杰炎通知第一节下课后就开始种树了，九班的同学明显没多少兴趣，都呆在教室的桌位上不动。他们都不傻，知道学校的意图。而且五月到了，仙林镇早早进入夏季，清晨的外面闷热，非常难受。

　　柯锦煌原本也是不想去的，她昨晚刚洗的头发，要是流汗了就要再洗一次，很麻烦。但当她在外面走廊和同桌聊天时，唐婧仪从三楼下来邀请她一起去种树。柯锦煌有点是讨好型人格，不会拒绝，加上是好闺蜜的邀请，就跟着她下楼了。

　　新教学楼就在学校的西南角，下了楼右转出去就是后门。等两人出了后门就见阶梯的平台上停着一辆小卡车，上面放着一堆小树苗和好几根小锄头，还有几个红水桶。

　　苏杰炎就站在一边和一个人说话，还有几个老师在指挥学生干活，柯锦煌她们也被叫了过去，一个老师递给柯锦煌一个红水桶，告诉她拿去装水，挖不动的话就浇点水下去。唐婧仪则是拿了小锄头和树苗，分工明确。两人商量好位置后，柯锦煌就拿着水桶去装水了。学校后门出来有个小卖部，门口就有水龙头，不过现在一堆人挤在那边抢水。柯锦煌从小就不喜欢人挤人的地方，想到又不止一个水龙头，转身进了后门，才发现后门的保安亭的水龙头那边也挤满了人。不过这边的人明显比较少，等了一会就轮到她了。

　　柯锦煌力气不大，水就装了半满，提着水桶一步步往回走。路过苏杰炎时就听见有人跟他抱怨锄头怎么这么小，柯锦煌听出是江天祈的声音，扭头看去。

　　“不小了，你们年轻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锄头都挥不动。”苏杰炎回答。

　　“呵，那是他们肾虚，不是我。”江天祈说。

　　“……”苏杰炎沉默了，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转移话题，指了指他手上的红袋子问：“这是什么？”

　　柯锦煌这才注意到男生手上还提着一个红袋子，袋口冒出来几片树叶，估计是小树苗。

　　“树苗啊，”江天祈漫不经心地说：“学校那么穷，树当然自己带啦。”

　　“……”苏杰炎再次沉默，他不想说什么了。

　　“什么树？”他还是问了。

　　“枇杷啊，”江天祈笑道：“等以后结果了你还能吃到呢，记得到时帮我留几个。”

　　“真的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江天祈补充说。

　　“等那时再说吧，就现在，”苏杰炎指了指身后车上清一色的香樟树，问：“你这一枝独秀不怕被校长拔了吗？”

　　“额，我找个偏一点的位置种呗。”

　　“随你，去种吧。”苏杰炎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不是啊，你这不对啊，平时你都拉着我不放的，怎么现在还没两句就叫我滚。”江天祈吐槽。

　　苏杰炎不想听他说了，伸手就朝他脑袋打去，江天祈缩了缩头，马上一溜烟跑开了。

　　柯锦煌也反应过来，强忍着笑意离开去找唐婧仪。

　　唐婧仪见她去那么久，回来时还笑靥如花，好奇问她怎么了。

　　柯锦煌没说江天祈，只是简单提一下有个人跟苏杰炎抱怨的事。唐婧仪很感兴趣，话里话外对学校也颇有微词。她本身家境富裕，初中是在私立学校就读，条件不知道比八中好多少，刚来到学校寄宿时浑身不适应，女生宿舍还好，她听说男生宿舍几乎是八到十二个人才崩溃。等高二时，新一届高一录取的人更多，男生宿舍的大英楼都装不下了，迫不得已将老师的办公楼的一部分房间改成宿舍，位置就在校长室的上方。这时学校开始鼓励寄宿生到外面租房住，仙林镇空房也多，一年的话不过一万，唐婧仪跟父母商量时父母死活不同意，认为她在外面住管不住自己，为此双方还大吵一架。

　　两人没再多说，唐婧仪就抡起锄头挖坑，但就如苏杰炎所说，年轻人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细胳膊细腿的，加上土壤都是砂石，根本挖不动，换了柯锦煌也一样。等倒了些水下去才慢慢能开始。

　　两人把水倒完了坑才逐渐成型，柯锦煌将锄头递给唐婧仪后提着水桶去装水了。刚迈出两步就发觉有人一直在看着这边，准确来说是看着唐婧仪。她下意识侧头一看，只见一个高高的男生在不远处一直盯着唐婧仪。她想起这个男生好像是唐婧仪他们班的，之前几次去找唐婧仪时好像有见过，不过这些对唐婧仪来说也很正常。

　　她没再想什么，提着水桶又去接了半桶水回来。人也很多，她耽搁了一会儿才回来。走到原来的位置时发现树已经种好了，浇上了水，就是不见唐婧仪。

　　她四处张望一眼也没发现，只能提着水桶到处晃悠找人。这个地方没多大，走来走去找不见人。却见到江天祈在一个角落独自挖着坑，男生锄头一直抡，土尘乱飞。

　　“呼……”江天祈长呼一口气，刚准备接着拼命，一个俏生生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我来帮你吧。”

　　江天祈一抬头，见柯锦煌提着一个水桶站在他面前，有些惊讶。

　　他没有拒绝，女生将水倒进坑里，等水差不多渗下去了，江天祈一锄头敲到泥坑里，溅起一道泥水不偏不倚落到身旁柯锦煌的白鞋上。

　　霎时，两人都愣住了。

　　江天祈率先反应过来，一边说着抱歉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蹲下身子，用纸巾把鞋上的泥水拭去。柯锦煌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江天祈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以为她生气了。张开手掌在她鞋上比划了两下，暗暗将尺寸记下，站了起来，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啊，我买一双新的陪你吧。”

　　闻言，柯锦煌猛地摇了两下头拒绝了。

　　双方都手足无措，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挖坑了。

　　泥沾了些水就软了，江天祈不敢再那么用力，只能将锄头伸到底部将土扒拉上来，不一会儿坑就挖好了。接着他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一棵小树苗。

　　柯锦煌定眼一看，那棵树苗树干细长细长的，和她胳膊差不多一样粗，虽然是树苗但叶子硕大。她好奇开口问：“这是什么树啊？”

　　江天祈活动了一下手掌，笑着回答：“枇杷。”

　　“嗯？”柯锦煌一脸疑惑，又问：“为什么要种枇杷啊？”

　　看着周围还在挖坑的同学，江天祈微喘着气，又看了一眼柯锦煌，不知道怎么回答。

　　“额……”江天祈一时想不到理由，如实说：“不知道啊，一时兴起吧。”

　　他们合力将树苗种上，填坑，浇水。初夏的早晨还是闷热，阳光灿烂而下照着他们。少年少女的脸庞都微微渗着汗，柯锦煌白皙的圆脸还红扑扑的，显然是被热到了。

　　“走吧。”江天祈将袋子揉成一团，塞到口袋里，又提上锄头，对柯锦煌说道。

　　“嗯。”柯锦煌应了一声，提上水桶跟着他走了。

　　两人将东西归还原位，柯锦煌正想着要不要再去找唐婧仪时，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她转过头一看，是江天祈。

　　“呐，给你。”江天祈递给她一瓶饮料。

　　柯锦煌下意识接过，反应过来后有点不知所措，没有喝的意思。

　　江天祈看她踌躇不前的样子，开玩笑说：“不是，你不会也要减肥吧。”

　　“没有。”柯锦煌是不好意思，但都接下了，只能打开喝了。

　　她微微抿了一口，发现饮料只是外壳有点冰冰的，里面几乎是常温的，估计是刚放进去，不过口感也很好。莫名就想起母亲林淑兰经常叫她出汗后别喝冰的，不过她没几次做得到。

　　在濡湿的夏日清晨中，在明朗的朝曦下，仙林镇山间的雾气刚刚散去。

　　在不知深到何处的蔚蓝天空下，她想起一件遥远的事，那却是很久之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