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国》静中奇源

4、泽国（四）

　　08

　　寒晨站在高高的山巅上，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掀动着她的衣裙。魔现的眼中射出从来没有的温和，但她望向寒晨时，并没有说话。我坐在霏英的背上，抚着它洁白的长毛，一边却轻声念着悦容的名字。
　　我在想，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出了泽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知道自己不仅只是为找到紫涸悦容她们而已，我也在找自己的事，那些被我埋葬被我遗忘的事……
　　我在想，我总是莫名地信任着前来的人们，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什么天意，让我莫名自信着自己的未来，自信着可以继续行走，自信着自己身边遇见的一切事情……
　　伏在魔兽温暖的怀中，我沉沉睡去，足够安详……

　　下一个目的地，是西方的泽国。
　　魔现神采奕奕地坐在漪岚背上，寒晨也恢复了元气。于是魔兽嘶吼着，继续向未知的未来飞奔。
　　路上，我无心观看四周的风景，只想看看紫涸，她应该在那个“泽国”里才对。但魔现似乎再次看破了我的心思，点头向我确认。
　　我高兴地说不出话来，心想着和紫涸分别后的样子。但魔现却突然告诉我，我的紫涸早已不是我认识熟悉的紫涸了。
　　心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疑云，默默间，时间飞逝。

　　西方泽国和我的泽国完全不同。我的泽国是城墙围住的水之国，水会从城外的泽水中流进，再加上历年来的泽国女王的魔力，泽国的房舍都会神奇地浮在水面。水中会栖息着人鱼，手握大捧大捧的白莲，泊鹭鸟就在水中的芦苇里做巢——这样美丽的水生世界。而西方泽国却是完全由水构成。水凌空浮在空气里，仿佛被包裹在看不见的墙里。一切的生物，都仿若是被禁止了时间般，暴露在空气中一动不动。由不化的寒冰雕琢制造的亭台楼榭，冒着丝丝无法接近的寒气。我的占卜师，紫涸，就在高高的一切之上，睥睨众生般。只有她微微晃动的长袍，在宣称她的存在。
　　这是西方泽国吗？它就这样的死寂么？我们来到风城时，尚且还有精灵的活动，而这里就只有紫涸一个人吗？……我情不自禁地向紫涸走去：紫涸，和我回去吧！
　　女王！魔现忽然叫住了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个世界上，只有您才是泽国唯一的女王！真正的泽国，也只有一个！！
　　话音未落，魔现和她的魔兽，就如一道闪电般，向紫涸冲去。

　　紫涸的背后，渐渐展开无尽的紫色波浪。波浪中，是伸长的紫色缎带，渐渐，分隔了我们三人。这时的魔现早已高高立在紫涸的正前方，长缨挥舞，猛力向一动不动的紫涸扫去。
　　紫涸身体中弹出防护的光罩，将长缨弹回，魔现只好再度发动攻击，重新高高跃起——
　　……我无心观战，我只是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
　　不，不可能是现在这样的情景……
　　魔现开始进行着杀招……紫涸身上的结界，正慢慢裂开——
　　我闭了眼。

　　一声尖叫，一个人影急速落下——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寒晨奋然一跃，向那落下的人扑去。等她传音过来，我才知道那人不是别人，却是魔现——
　　女王，快进攻！
　　——她们都在喊着，渐渐我只觉越来越低……我开始觉得眼前的一切尽是模糊，只听见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声，以及自己机械念咒的声音……以及最后血肉撕裂的声音……
　　然后，是紫涸临死前铺天盖地的微笑，那样努力绚烂。

　　一个光球落在掌心，魔现告诉我，这就是幻景原来的样子。那，就是紫涸最后留给我的么？我点点头，然后那光球迅速扩大，将我包裹了进去。
　　……紫涸站在我的前方，似近又远，向我微笑。

　　09

　　我叫紫涸，泽国女王澜漠的占卜师。女王有一个妹妹，悦容，她是女王的世界。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可以看见女王倚在栏杆旁，像个孩子般看着悦容那无与伦比的笑容，心满意足。而我也会和她一道，痴痴地看着这一切，享受时光的奔驰。
　　但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悦容的手指，正在使用被禁止的手指：拇指。
　　我不敢告诉王，因为我了解她对悦容的爱，那么的无私和宽容。我不忍心将事实和盘托出，看见王伤心欲决的样子。
　　于是我每天都会在半夜时起身占卜，希望参透这一切。但我的能力太有限了，我还只是一知半解。我不敢停止，因为我知道放任自流的后果。
　　可我的女王，依旧沉醉不醒。

　　于是我出了提示。女王很聪明，她终于是了解了……但已经太迟太迟了。因为悦容早已被黑色浸透，我不知道这将会怎样发展——像拉蒂一样，还是更胜一筹？
　　…………
　　我和王竭尽全力，埋葬了悦容。虽然我们将她压制住了，但这并不意味着黑色就此停滞——但女王却停下了，停在了回忆之中。
　　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我还想对这件事深挖一下，因为我也坚信悦容不会学习这种早已完全禁止的法术——这种邪恶的东西。我去了哪儿也不是的世界中的那个西方泽国，做了那儿的王。虽然我知道那样不好，但我只想弄清一切。
　　我总在想，等我知晓一切之时，王就会从回忆中起来了。

　　这个世界的时间运转的很慢很慢，我在这里真的就是度日如年。不停的思考，不停的占卜。魔力大约也是一天比一天强……对于外结的一切，以及王的信息，我已经知之渺渺了……
　　突然有一天，当我正坐在王座上思考时，空气里产生了一个巨大的旋涡，当我还来不及防备时，悦容站在了我面前。
　　我还来不及讲话，就陷入深深的昏迷中……
　　等我再度睁开双眼时，四周的一切就变成了如今的死寂和冰冷……我自己也像石头一般，被牢牢地固定着坐在腾空的王座上，动弹不得。
　　然后我听见心里有悦容放肆的笑声：
　　紫涸！你知道吗？我让你周围的一切，它们的活力都被我集中到你一个人身上了哦！
　　什么意思。我慢慢问着，同时开始试图屈动手指。
　　没用的，紫涸。悦容尖利地说着：现在你就像个木偶一样，任我控制！

　　后来我才知道，悦容早在我离开您，到这个西方泽国之前就已经复活了。她尾随着我来到这里，并到了这个世界的禁地——北方。她已经变成了所向无敌的巫妖，随心所欲地操纵着一切。现在她用最厉害的附身术，在我的身体里控制着我。
　　我四周的一切活力，全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只有人将我杀死，这个泽国才能恢复原状。我并不畏惧死亡，但悦容却告诉我，只有王您亲手杀死我才可以。
　　我静坐在王座上，大脑中一片空白。
　　悦容……你太狠了！
　　然后我听见心中传来悦容尖利的笑声捣鼓着我的耳膜。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千方百计地阻止着王的到来，不惜损耗自己的魔力，制造着幻景送去。这时的悦容却故意不阻拦我，只是不断在我的心中冷笑着。

　　但我还是会注定死在王您的手中——因为您还是来了，甚至愿意放弃一切。
　　我躺在王座上，无话可说。并不是我害怕，只是不愿见您伤心的样子——像个小孩一样的您，有谁可以将您心中的伤痕抚平？那是您自小时的痛，从您母亲开始……
　　我不愿相信，控制我的人会是悦容。我已经深知，这将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但我仍参不透这个阴谋的主使者会是谁。但我已经确定，那不会是悦容，那个同样受伤的孩子。
　　可您终于是来了，和南方森林的守护者魔现，风城的公主寒晨，骑着魔兽，来了。

　　……当魔现发动进攻时，我不想抵抗。因为我已经决定死在她的手中——确实，她比我要强，一定可以杀死我的。但悦容却在暗中给我布置了最好的结界，又在结界损坏的一刹，重伤了魔现……
　　然后，是王您的跃起，完美无暇的法术……我听见了自己血肉撕裂的声音时，悦容也悄悄遁去……我看见您忧伤的样子，心如刀割……于是我展开了一个笑容，满足的笑容……只希望您也要开颜一笑，而不是为我的死哀伤……

　　生命从我的体内慢慢流失着，我听见西方泽国恢复正常的声音。我濒力制造了这最后的幻景……我知道这很粗糙，所以我向您请罪，原谅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事，好吗？
　　王，请您开颜一笑，好吗？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了……

　　10

　　当我从幻景中挣扎着醒来时，我望着那个闪闪发光的球，没有说话。只感觉自己的思维正如冰冻的水一般停滞着。四周已经渐渐开始有人声的响动，水纹的流淌……一切的一切，都开始恢复生气……然而我却随着紫涸的死，一道向那未知的世界飞去……久久，久久……
　　王。
　　我转过身，看着魔现寒晨哀伤的眼，一闪一闪……
　　王，一切都过去了，请继续前进，好吗？

　　我们把紫涸葬在西方泽国通向北方秘境的道路上。我记得寒晨将自己的哥哥葬在了一片火红的风信子中，并请求我为他弹奏了一曲《离殇》。如今我也愿席地而坐，召唤出巫神乐来，拨弄琴弦，弹奏我曾弹了一个世纪之久的乐章……
　　似乎又回到那个时候，那个我在泽国中怀念紫涸和悦容的时候，那个我在遇见我的风之前的沉醉年代……想着想着，我的指尖深深刺入了我的手掌之中——我不要相信，我最好的占卜师，被我那生死不明的妹妹轻易控制，等待我的亲手杀死……仰起头，我对着灰色的天空说：
　　谁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梦呢？！

　　午夜梦回，沉沉的哀伤扶住了我，向北方行走着，不再回头。
　　我不愿继续闭上我的眼，好多事就算我睁着眼都无法挽回，我再逃避又有何用呢……
　　寒晨不知何时悄悄靠近了我，手中捧着一个用泪水和回忆交织的幻景之球。我知道她想告诉我更多……于是我一句话也没说，迅速跳进了幻景之中。

　　王，看见紫涸的笑容，我仿佛又看见了他。
　　那个已经永远沉睡在风信子里的他，星眉剑目，沉默不语。
　　——其实我们一直在沉默。
　　对着山，不语。让风滑过心头，留下一缕黯然的鲜香。对着水，不语。让泪可以沾湿衣袖，留下大段的空白。我对着苍茫空旷的天，看着脚下肆意绽放的风信子，对着沉默，说——
　　你的生命，还在它们中间吗？

　　哥的死，也许就是种解脱。也许就因此，他回到了那个纯真无忧的年代里去，做着他那关于风信子的梦，一个朦胧的、无尽的血色之梦。
　　于是，我能从原地站起，紧握暗星杖，对着远逝的流星，默默祝福。

　　魔现立在我身边，什么话也没说，递给我一个清亮如月光的球。
　　我微微转身，捕捉到她那依旧平静依旧不可捉摸的眼。

　　生活在月光下，抚弄魔兽，我总在失眠。
　　用坚强不可摧毁的外壳来裹住我那内心无法掩饰好的脆弱。我不在任何人面前落泪，因为我会用更无情无形的利剑，来刺穿心脏，以痛替伤。
　　伤与痛无法分离，于是我继续失眠。

　　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孩，从小就生活在这一片森林之中，和魔兽一起长大。我想只有它们，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不过，我似乎天生就有很强的魔力，再加上我一直生活在魔力高强的魔兽身边，所以当我成年之后我可以参透更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成为森林的守护者。
　　但我知道，纵使我再厉害，再强大，也没有人听我述说，我也不过是课孤寂的岩隙松，注定一生飘摇。
　　因为孤独，我日日失眠。我总对飞逝的流星说——
　　流星流星，为什么你只是一闪而过？

　　月光如水，我心似浪。
　　我知道自己本性中仍有不忍的一面。当我朝风落紫涸进攻时，我清楚的看见了。
　　是的，我知道！
　　命中注定了谁要死，死在谁手中——死在最爱的人怀中！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我也不愿目睹这般的不公！！于是我宁肯自己背一个“残忍”的外表，亲手杀了他们，这样……谁都会幸福一些吧。
　　我已经匍匐着活过一千年，一万年，痛心疾首或是寂寥满怀地活过。我不在乎再向自己那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插上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