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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载河山遗县在[北京X南京] ...

  •   熏香日晚。
      「又是《万国来朝队舞》啊。」那身穿月白色祥禽勾云纹云锦长衣,上饰孔雀蓝袖边,佩戴「蹀躞七事」的男子放下手中书卷,微微叹气。
      「如此这般荒淫,怎可有成。」以手抵额,应天府默默摇头。
      从迈索尔邦集采来的小叶紫檀桌上设着云纹铜熏炉,香自然是蔼蔼缭绕不绝,却也只能熏人入醉罢了。
      「朱允炆,从来只会用这种浓烈的香呢。」应天凝视那宣炉半晌,缓缓起身,向外步去。
      虽夏节,夜犹寒。

      「今日燕王不是刚指认齐泰、黄子澄为奸臣,欲为靖难之事,怎地你今晚竟得空来庭院中散步了?」身着竹纹青衣的男子不由得有些惊异。「我还以为你有政务……」
      「便是明日应天城破,我也不会做多少政务。」应天唇角硬生生绽起一个笑容,「镇江,莫忘了,如今我的上司,是那个朱允炆呢。」
      对面那男子「啊」了一声,才似恍然大悟一般,「这样么?无怪前日杭州托我给你带信,亏我还揣测你今日政务繁忙,是否应当要交于你。」说到此地,他忽然垂下头去,「是啊,只有他是最了解你的呢。」
      怔了一怔,那衣月白色云锦的男子略有些不知所措,「啊……大概是这样的呢。」
      镇江头偏转过去,叹了口气。「应天,你可知么,如今的北平已然不是昔年那个随便可以送出去的幽州了。」
      「燕王朱棣不同与当日石敬瑭。」应天的声音依旧清冷,在夜色中似有寒风袭来。「朱棣府邸便为元之旧宫,规制同天子。妃为徐达之女,徐达亦乃明之第一功将。燕王秦王晋王藩地皆险要,而尤以朱棣为最。而燕王亦素有敏才,又可调兵,我今日实则危险之至。」
      镇江听他这般道来,却是楞了一楞,「应天……你素来不是爱政事的人。」
      「哦。」应天双手背与身后,踱了两步,弯腰去看那桂子,「六朝古都如病鸟,南唐旧梦多秋草。我便再不愿,也当顾及从前之误。」顿一顿,轻轻叹气,「镇江,你是明白的,作为城市,若一点心机一点气节也无,再摊上无能上司,则只有身死城灭一路。」
      镇江垂下头去,只是看着脚下青石板路,暗暗生凉。

      「朝雾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北平只身着暗黄色九团龙衮服,在灯下望着面前文件冷笑,「亏朱棣能想到这句话,想来这次和应天的会面,必定不能清净了。」
      此事想来,西安和大同都不会插手呢。秦王朱樉晋王朱㭎皆是太祖年长之子,论年纪长于朱棣,且就藩亦佳,此次不过只能笼络周王朱橚、齐王朱榑、宁王朱权这般为朱允炆所削藩之人。
      他长出一口气,将手中书卷抛于地上。
      应天那个素来风流雅致的小公子,可是又要受难了呢。
      也罢,从来与应天,各为其主的时候还少么?
      北平推门出去,夏夜风清,萤虫四起。

      建文元年七月,居庸关、怀来、密云、蓟州、遵化、永平为朱棣所攻取。
      八月,真定之战,南军大败。
      十月,朱棣取大宁,挟宁王归北平。
      建文二年五月,燕军下德州,而后济南都督盛庸收复德州。
      建文三年二月,燕军下顺德、广平、大名。
      建文四年正月,燕军入山东,破沛县、徐州,向南直进。渡淮水,攻扬州通州高邮泰州。

      扬州也撑不住了,想来时候到了罢?
      他苦笑着看着这一份份报告,灯下身影瘦弱而孤单。
      最终翻到最后一份。
      「建文四年五月,燕军欲强渡长江,直捣应天府。」
      已经不想去理睬上司那根本无用的议和条件,今日之事,由我一人担当便是。
      北平,我会侯你到来。

      建文四年六月初三,燕军于瓜州渡江。
      应天默默地看着手中白得发凉的报告,托腮不语。
      镇江,那孩子也支撑不住了啊。
      又想起杭州那秀逸却沉稳的笔迹,劝诫他不要听从上司那不过大脑的指令,只是按照自己觉得应当的进行。
      说来杭州的上司朱允熥还未就藩呢。一来朱允熥不过是自家上司的兄弟,年纪尚幼,不足为虑。二来朱允熥既然尚未就藩,朱棣要捉他也不会去杭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朱允熥现在应当还在自家府中饮酒作乐罢?应天暗自想着,不由得腹诽他,果然一般大腹便便。
      江南若尽是此等人物,怎抗得过燕王?
      而他,又怎敌得过今日的北平?

      最后一匹燕军军马步入城门,最后一个建文内监离开宫廷。
      三张度牒,应文应能应贤。
      建文帝,那个一直都是懦弱且无主见的上司,终于逃窜了。
      应天府,不过一座无主空城。
      他颓败地靠在宫中楠木柱上,垂首感叹世事沧桑。

      花飞花尽日凭岚,斜月才珊珊。瓜州寒水昨夜暖,兵马渡江山。
      昔年谈笑总欢颜,朔气冷,酒正酣。
      思来当却燕地,落霞苦短,谁家府,正歌弦?
      萧萧暮雨对空銮,画角声残,邻笛此刻闲。
      北平来客,终下应天。

      门被粗暴地推开,沉重稳健的脚步声闯入耳中。
      应天根本没有回头,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只是他并非不愿回头,而是已经没有那样多力气回头。
      同方腊那时候不同,此时重伤的不是身,而是心。
      恍若无人一般,应天只是靠在金丝楠木边,眼神掠过窗棂,望向远方。
      「你不会还是想看吴地罢?」冷漠而残忍的话语那样刺入心中,「应天府,你已经不是王都了,你的上司早各自逃命了吧,只剩下你一个人呢,一个人呢。」
      他走近他,冷笑着将应天的头扳过来,「应天,你输了。」
      宫中熏香仍不退,残烛滴漏到天明。
      他沉吟半晌,忽然抬起头来,那双江南书香水韵的眼睛中如今只剩下冰冷与孤傲。
      「北平,你想怎样?」

      北平就那样扼着他的脖颈按在楠木柱上,双眼中射出凛冽的光,「我不要怎样,我只要你承认你不能担当王都这个位置。」
      应天有些喘不过气来,挣扎了几下,才用虚弱却同样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着,「迁都北平只是你上司的抉择,这样长的岁月,原来你还是不明白王都的艰辛。」他停下来,嘴角勾起凄婉却凌厉的笑,「本来朱元璋在位的时候,可是属意长安为都呢。」
      听到那熟悉的名字,北平手忽然松开了些,退后一步,沉默不语。
      而这一刻门口传来那惊慌的声音,「应天……北平你住手!」
      应天垂眼向门口看去,幽暗昏黄的烛光下,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镇江,你出去。」应天的声音很是低沉,没有半点力气,身上依旧是从来不变的云锦长衣,今日看起来,却已经完全无损残破,毫无颜色。
      「北平,你不能这样待他!」那着竹纹青衣的男子飞速奔到不住咳嗽的应天身旁,为他轻轻拍着背,转头对北平怒目而视。「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受不住这样的强迫!你不要太过分!」
      北平玩味地看着眼前两人,只是冷笑两声,甩一甩衣袖,抖去沾染的尘土。
      「镇江,你不是已经降了我家?这又算甚么呢?」
      镇江楞了一下,有些犹豫,并不答话。
      「镇江,回你家去。」那低微的声音却满是坚定,微有些发抖的身子却挺得笔直。他欲推开镇江,手却被紧紧抓住,仿佛一松开人就要不见了。
      竹纹青衣的少年死死挡在他身前,昂首直视那即将龙袍加身的男子。
      「北平,你要的只是王都的地位,放过他。」
      应天惊愕地看着眼前相识多年的少年,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僵持半晌,北平却低低笑了起来,身上那暗黄色九团龙衮服也衬得他愈发明艳。
      「镇江,你自以为,你是那西湖边上的贵公子杭州么?」
      镇江呆在那里,却反手被北平扬了一耳光。
      「出去。」不容得庞然质疑的肃然,「镇江,这里没你的事情。」那暗黄色九团龙衮服的男子顿了一顿,「你不是杭州,我根本没有向你报备的必要。」那冰冷的话语刺入心端,瞬间打碎了装出来的镇定。
      虽然是夏日正午,却依旧冷风侵袭人心。
      他能察觉到那双手的颤抖,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风流雅致的金陵公子如此。
      便算是那年方腊之乱,江宁重伤,第二日镇江奔来寻他,见到的却也是虽然脸色苍白如纸,却挺得笔直笑得温和的江南才子。
      然而今日,对手是北平呢。
      那个素来都在塞外和中原奔波的男子,虽然是中原血统,却要承受一个又一个外族的统治。
      终于已经磨灭了他原本的心性。
      「镇江,莫忘记了,我已经有了蒙古的习性。屠城甚么的,我未必做不出。」那男子并不去看他,只死死瞪着他身后那已经虚弱不堪的应天。
      镇江终于也开始不犹豫,金陵,金陵,他只是默念着那人的名字。
      此时此刻,能选择的只有家中百姓,而并非个人感情。
      最后看了一眼那千年不变的优雅素颜,镇江背过身去,强忍着泪水,掩上了门。
      珍重,金陵。

      漠视着镇江憔悴的背影,来自北面燕地的男子嘴角泛起残忍的笑容。
      他手指绕上那轻柔的长发,指尖再划过他的脸。
      「其实我是不愿伤你的,金陵。」
      他不愿用现在那「应天」的名字,从来都只是金陵,也只有金陵。
      是谁乘船沿着京杭运河赶赴到杭州,见到了那一枝犹带素香的秋菊,立于他最珍爱的官窑青瓷瓶中。
      他也记得杭州的织锦衣衫,绢扇绸伞,总是带有梅枝样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杭州才平静地告诉他,那是江南的一个灵秀男子,月白色祥禽勾云纹云锦长衣绢雅素凈,上饰孔雀蓝袖边气质不凡,佩戴「蹀躞七事」高贵典雅。
      后来他终于远远望见那个交杂了寒梅的冷峻与素菊的清越的男子,那般立在船头,浅笑嫣然。
      这是生于北地的北平,从未见过的。
      西安沉稳咸阳精密,邺城平和洛阳娴静,大同温怀赤峰孤漠,却没有见过这样水乡风雅少年,长身如竹光华夺人。
      那时候,金陵这个名字就在心中悄悄刻下,无论西安无论大同,无论于他们爱之深恨之切,金陵这个名字从未磨灭。
      若有可能,我委实不愿如此相对。

      是谁于江上拨一曲哀筝?是谁弄琵琶婉转流年暗换?
      昔日金陵,今朝应天。那从运河通航之后便开始的倾慕,今日终于可得一见,却是在这样无比尴尬的情境。
      「北平,你何必如此执着于帝都之位?」南京靠在楠木柱子上,眼神清澈得不掺一丝杂质。「你还不知,王都能带来的只有烦扰,与后世的孤独。」
      北平不去看他,只冷笑一声,转过头随手拿起一个宋代龙泉窑梅子青瓶把玩,青翠玉润的瓷瓶映衬着那整日握枪的手,交杂了汉民的气韵与关外的冷傲。「孤独?你又怎会孤独?且不说杭州那是千年不变的心意,便只看方才镇江那样子,你还有甚么不满?」
      应天微微一愣,也不答话,只垂下头去,轻声道,「你可知开州么?」
      「开州?」北平明显是怔住了,手也不自觉停住,茫然望着他。
      「颛顼之都,帝丘,从前的夏王都,商陪都,卫国都,北门锁钥。」应天淡淡吐出那些字句,「若论王都,是没有更先于他的了,皇帝蚩尤逐鹿之战都在他家。濮阳为王都,可谓兴盛之极。」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越过北平,不知望向何方。「然而现在又当如何呢?」
      「道路皆榛塞,人烟断绝……」北平呆呆念着,「土著只余七姓,丁不满千……」
      然后他看到了对面那男子凄婉的笑容,是冬日最后一枝被折断的寒梅,余香犹存。
      「所谓王都,千百年后,不过泯然众城。」
      于是你又何必去争这王都呢?满是苦涩满是无奈,残存的为都的记忆敲击着心魂。

      「你懂甚么!」久久的沉默后,那暗黄色九团龙衮服的男子忽然将手中梅子青狠狠向地上一摔,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宫永中四传开来。
      「你一直都是那江南的翩翩公子,踯躅于秦淮河边吟月赋诗,你怎会明白我的感受!」
      应天本能向后靠近柱子,有些莫名地望着眼前那北地男子。
      「燕云十六州,辽南京,你以为很荣耀?」他冷笑着一步步靠近,「不停地被当成物品送来送去,辗转于各个胡地政权,不过百年就又要去修习那夷狄文字,换上那羌戎之衣。你素来在江南,被人当作明珠捧在手心,王都于你,不过浮云,而我呢?便是回归中原,亦不被倚重,毕竟我是被送到胡塞那边过的不是?」
      他发狂地扯住那人衣襟,紧紧瞪着他的眼睛,胡沙鹰隼。
      「你懂甚么!你不看重王都,我看重!便算你不是王都,你也是江南重镇,而我若失去了这样的屏障,只能再一次被当作垃圾扔给塞外!」那是声嘶力竭的大喊,发自内心的愤懑让应天无言以对。
      「金陵,你,不懂呢……」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终于像一个孩子那样嚎啕大哭。
      「长安他来找我,却带不走我;云州那样待我,却只不过陪我继续苦难;赤峰总是辽国上京,纵关心我亦不过出于政治。没有人理解我的心情,那样的关心,我要他何用!」
      他忽然扬起头,望着面前那个云锦素衣的男子,嘴角是无奈的笑容。
      「我又何必同你说呢,你总是不会明白的……」

      那暗黄色九团龙衮服此刻越发衬得他的凄凉无助,应天这才发现,他以为的那个北地的王者,其实也是伤痕累累的孩子。
      是呢,燕云十六州,虽说是兵家必争之地,却也出了辽南京,金中都,元大都,还有辽金元西京。
      他望着他,最终伸出手。
      「那么,请作为王都,然后保卫好自己。」他浅笑着,神色宁静而温和。
      「以后也是会有人陪伴你的,海津镇,一定会成为你最好的同伴。」
      他弯下腰去,有些费力地捡拾着地上的碎瓷片,不再看他。
      梅子青碎裂的痕迹,一如宫门外,踏断的青石阶。
      碎心,残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千载河山遗县在[北京X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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