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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望燕云不尽头[西安X北京] ...

  •   辽辽大漠,幽州孤城。
      烽烟洗不尽往日的繁华,羌笛吹不透昔日哀愁。
      那身着灰绿长袍的男子静静地靠在城墙下,胸前系结的袍带微微松开,下垂至膝。
      啊啊,还真是不习惯穿着这样的衣服呢。还是习惯了以前的细钗礼衣。
      ——其实,也就是怨恨那把自己送出来的人吧。
      大晋儿皇帝,石敬瑭。

      「幽……南京。」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在北地凛凛风中听得不甚明白,仿佛是有人这样叫他。
      南京?从前的幽州,现在的辽国南京?听得这样的称呼,男子静静转过身去,迎面走来的是那个一样长袍服身的弟弟,虽然从前因为家远,并非很亲近,然而到了这境地,也只有他还能与自己说上几句话了。
      「是……西京啊。」平静得不带一点波澜的声音,却带着那任谁都能察觉到的压抑,并不看对方一眼。
      「嗯。」对面那赭黄长袍的少年走过来,定定站在那男子面前。「南京……你可知最近谁要拼命过来这里么?」
      寂寞眉眼,丝丝入愁。
      「任谁来都一样吧。」灰绿长袍的幽州眉心收拢,仿佛要掩去那寂寞无边的眼神;身子慢慢滑下去,只坐在城墙根处。「不过也就是一些小小摩擦,最后根本就到不了我这里,到不了我这里……」
      他忽然笑着抬头,静静看着眼前的云州,今日的辽国西京,而那笑容,却仿佛有些酸涩。
      「南京,你变了呢。」云州蹲下身子,像对待孩子一般,撩起那人的长发,髡髪盘起,却不再是从前的网巾样了。「头发也都梳成这样子了,看起来我们都是很难回去了。」说到这里,明显看到幽州的身子抖动了一下。
      「是呢,已经不是当年惊塞雁,起城乌的时候了。」契丹于唐时不过塞上一游牧民族,虽勇悍但无大业。而今却为其阶下之囚,不可谓世殊事异。
      「我听说,长安要过来。」
      只这一言,却见对面的男子蓦然惊首,眼中满是不敢相信之神。「他要来——」后面的字在唇角犹豫了很久,似挣扎了好一会才吐出来,「——长安?」
      云州点点头,「是的,他会和他弟弟咸阳一起来。」
      幽州沉默着,头微微垂下来,只顾看着地面。
      云州看不到他的表情,等了好一会,才听见他默然的话语。
      「——是了,你离他本来就是近的,这消息既是你说的,想来也就不错了。」
      后面还有一句,声音弱得几乎难以辨别,云州俯身努力了去听,也只听得大概。
      「不想这次……却是对手了呢……长安。」
      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泠泠。(蔡琰《悲愤诗》)

      塞上孤雁声声寒,羌笛空吹胡笳怨。
      纵马且扬鞭,斜阳柳色远。
      才只是六月,塞北却已经是有了冷风。
      时隔多年的相见,眉眼依旧,愁绪无端。
      那人仍是千年前的玄衣纁裳,戴通天冠,却沾染了太多血迹。那血业已经凝固,成就玄衣上紫黑色的斑驳。
      白马染红,雁过嘶声。
      沉吟到今,千年不改。
      「幽州。」他终于出声,叫的是那个古老的名字。
      对面一身契丹贵族装束的男子嘴角挑起无奈的笑容,带着些许轻屑些许孤寂。「长安君,这里不过小可一人而已,却不知幽州是何方高人呢。」
      现在我已经是辽国南京,而不是最早的蓟州,也不是昔年的幽州。而你,仍旧是那个长安,只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现在的你,也已经不是王都了吧?

      玄衣纁裳的男子立在马上,明显怔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风萧萧,沙绵绵。
      「兄长,这是辽家的南京君。」
      幽州这才注意到那个方下马,一直都站在西安身侧的少年,一样的玄衣纁裳,比起长安,眼神却更清澈些,应当是长安那个双生弟弟吧。
      「想来便是咸阳君了,真是久仰呢。」幽州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闻得如今宋国国都乃是开封,小可委实不知长安君缘何光临寒舍。」
      长安面色终于平静下来,也翻身下马,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前走。
      「宋国怎样,开封怎样,并非我所关注。」语声很是缓慢平静,「其实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够回来,而已。」
      此言一出,另二人皆惊。
      「兄长……」咸阳不意他会道出如此之言语,犹豫地拽着他的衣角,「兄长,这不是儿戏……」
      咸阳还欲说上两句,却见对面那辽服男子笑得猖狂。
      「长安君真是当甚么都容易得很呢,没想到长安君执政如此年头,却还是小孩子心性。如今宋国,并非当年那个想要荔枝就红尘一骑的盛唐。」
      长安方要开口,对面幽州却根本不给他机会,只自顾自说着,「二十年前的事情大概你忘记了——是了,那是开封的事情。后周柴世荣率军水陆并进攻我大辽,也不过带回了瀛莫宁三州,像要带我回去的时候,却已病重班师,殁于东京开封。」
      长安怔了一怔,看着幽州那原本镇静的脸色已经转向孤寂与沉痛,不由得劝慰他道,「后周世宗是自己无福,却和你有何干?而今……」
      他话尚未说完,却已经被风沙迷了眼睛,一时表情有些扭曲。他伸手去揉眼睛,想要将沙子弄出来,却不愿意流泪,故而极其费力。
      咸阳怔了一怔,正不知是否要去帮忙,却见幽州已然上前一步,扶住了那玄衣纁裳男子的手臂。
      「辽地多风沙,障目挥袖送天涯。」半晌后那男子终于换上了笑容,虽然在长安眼中看来还带着些苦涩。「长安君回去吧,后天或许就是战场上相会了。」
      只有,战场相会了。

      塞上商参年华休,昔日剪影,今朝付水应东流。
      边马鸣萧萧,孤雁声嘤嘤,琴筝动兮悲难收。
      雪落满江洲,冰霜凛凛卧寒裘。斜阳曾许回眸,汉音高渺何处天南海北头?
      九拍徒然思旧游,亡家此地亦为囚。关山渡,登高楼,怀土胡汉投金钩。
      日东月西相望愁,何必对萱写离鸥?
      燕云十六,最深是蓟幽。

      灯下侧影半剪,暗淡灯火里,憔悴得如同那苏武的旌节一般。
      垂首算去,也已四十又一年。光阴辗转,年华不复。
      「兄长方才是去见了长安君么?」云州坐在羊肉桌前,手里摆弄着羌笛。
      对面灰绿长袍的男子垂头看着一块已经有了些磨损的玉玦,扁片玦体,上饰双钩阴线加发丝线蟠虺纹,两端透雕了兽首形象。只点一点头,不说话。
      云州在灯下把身子靠过去,「是很旧的玉玦呢,看样式是战国的了。」
      灯下身影,昏暗孤凉,寂寞如初。
      「嗯,是战国末年秦宫玉玦。」
      秦宫啊,秦都城为咸阳,想来是长安常佩的玦了。
      云州见玦上有绳系于他腰部,不由得问起缘由。「兄长将玉玦佩于身上,可是作汉代之风么?」想春秋战国之时,玦不过为耳饰玉器。
      而那人沉默半晌,声音清冷,却有一丝隐忍于其中。
      「玦为信器,见玦如断绝。」
      云州楞了一下,垂首看去,那清晨犹在幽州腰间那温润玉环,却已无踪。
      绝人以玦,反绝以环。(《荀子•大略》)

      挥马扬鞭,暮色孤烟。
      尘埃莫定,手中红缨枪凭血染,落雁嘶鸣,马鬃空寄谁家凌云志?
      幽州立在高粱河边,平静地看着那被上司派来的腰束女古,长袍血染的辽国将军,那刀柄上的孤稳却被那悲寂的空间渲染得无法辨认。
      耶律休哥,辽国名将,官拜惕隐。南京被围,奉诏率五院军救援。
      闻得耶律休哥「智略宏远,料敌如神」,却不知长安兄弟和那开封,又能抗得住么?
      眼睛完全被飞溅的黄沙迷住,看不清战场上扬出的是谁的圆月弯刀谁的红缨枪。
      只听得那无尽的嘶喊,与挥之不去的愤意。
      其实长安他也虚弱了呢,比起那从前的高贵与尊崇,他现在甚么都没有了。
      晚唐,他家的上司曾经七次逃难,把长安和咸阳孤零零留在那里饱受欺凌。
      被背叛过那么多次的长安,却依然无法不去效忠于上司。
      或许只因为那是长安,是那个永远玄衣纁裳沉稳庄重的男子,永远都是耀家最可以信任的人。
      玄衣纁裳下的坚毅与镇定。

      然而最终还是看到了那已经完全被血染透的衣裳,胸口那惊心怵目的刀伤砍得极重,只看一眼,却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好似那刀是砍入了自己骨髓一般。
      干亨元年七月,辽将耶律休哥、耶律斜轸率军于高粱河大败宋军。
      果然呢,根本就没有谁能带我回去罢?灰绿长袍上斑斑驳驳,血顺着皮革滴落。
      是长安的血呢。
      被唐抛弃后越来越虚弱的长安,是禁不起这样的战争的吧。
      所以你只有在战场上尽最后的力量。
      而我,那个辽国南京,却只能在这里,在辽国阵营,眼睁睁地看着那刺入你胸膛的弯刀,抽出的刹那,鲜血飞溅。
      也许是错觉吧,又似乎看到了你倒下那瞬间的不甘呢。
      不甘么?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咸阳那撕破了喉咙,已经嘶哑不堪并且无力的声音。
      忽然觉得眼前一切都暗了下去,然后,就再也无法去碰触尘沙漫天的战场。
      浮云之垒,飞沙之地,阴霾之城。

      后来辽国南京是被云州从他的上司手里捡回来的。那时候将军们已经在庆祝胜利了,而与这气氛格格不入的却是地位极尊崇的南京。
      那双原先还温润的眼睛虽然一直都睁着,却流露的不是喜悦,那润和温润,也已变成了从骨子里面似已经存在了千百年的恨意。
      云州眼光不经意扫过他那面颊,却蓦然发现,不过短短几天,那人却已经苍老了太多。那日灯下依旧秀逸的眉眼,却已经带上了太多苍茫的神色。
      似有血从那紧握的右手中流出,渐渐淌到皮裘上,流过那已经有些发暗的血迹。
      云州猛然掰开他的手,看到里面的物事,却呆住,半晌,无声。
      ——是一块碎掉的玉玦,深深扎入了那曾经执笔写朱丹,也曾经握枪卫家都的手心。
      扎入手心,血长流,玦已碎。

      城头烽火无从灭,胡风萧萧吹寒夜。
      塞上边笳声泣血,凌绝雪,度冷月。
      草木春荣随玉屑,沙壅处,黄蒿但只剩枯叶。
      鼙鼓声击上城阙,陇首云飞琴呜咽。
      燕云漫漫却关牒,下野传书,长安音尘绝。
      羽翼悲调生离别,边鄙幽城,征战何时歇?
      碎玉玦,羌笛噎,魂消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北望燕云不尽头[西安X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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