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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醉花荫9 ...

  •   常年行走于阴阳之前,风不渡深知一个道理。

      看起来像人的不一定是人。

      可能是妖怪,可能是伥鬼,也可能……

      用金属、木头和布片做成的人偶。

      没有血肉的身体,怎么会生出蛆虫呢?

      没有血肉的身体,还能算是人吗?

      “在下只是身体不同于常人,并不能代表什么。”修士挣脱施加于身的禁锢。

      他在老修士身旁蹲下,破损的木手指探出,停滞片刻,又收了回来。

      他知道,师叔救不回来了。

      他的内脏已经被虫子蛀空,血管被虫卵填满,全靠柜子里的法阵和虫子们的活动来维持生命,一旦挖出来就会死。

      他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脱离柜子死掉,或者永远就这么活下去……

      “哎~别太悲观哦,也不是没有办法啦~”风不渡眨眨眼,说。

      “……在下定知无不言,恳请诸位相助。”修士跪下来,磕了一个非常正式的响头——虽然他那金属脑壳磕起来不可能不响。

      “哇,好恐怖呀。”风不渡往后一跳,躲在卿南寒后面,这下接受跪拜的成了他的亲亲徒弟。

      卿南寒:“……”

      “站起来吧小家伙,我不接受无缘者的跪拜。”风不渡说,“而且,相比硬邦邦冷冰冰的铁皮,我也更喜欢又暖又软的小生物。”

      又软又暖的小生物·卿南寒瞬间红了耳朵。

      看着对方躲得远远的,修士也只得起来,到一旁乖乖站好,等候发落。

      而风不渡趴到肩头,对着通红的耳朵小声说了什么。不多时,卿南寒翻动右手,掌心出现一根赤色金边的翎羽,炽热的灵力流动,刻着阵法的柜子和虫群一起化为飞灰。

      龚汜缩着脖子蹲在角落里,心疼得很。

      这些可都是带着仙法的古董啊,就这么烧了……要是他能捡个漏就好了……

      想着想着,他突然感觉背后传来一阵恶寒。他僵硬地回头,只见星满那四只眼珠都阴沉地盯着他。

      龚汜吓得快把脑袋埋到肚子里去了。

      “让我看看……嗯…这样,这样,再这样~好啦~”
      风不渡用借来的法力填上了老修士身上的洞,让他变得总算是像个人了。

      但死亡是怎么也逃不掉的,除非违背生死规律将他从鬼门关前扯回来。

      风不渡不会这么做。

      天地之间阴阳有序,有死才有生。倘若有一个阳寿已尽者复活,那就会有一个阳寿未尽者替他去死。

      年轻修士也深知这个道理。他拿出一块机关匣,展开变成浮空担架,将尸体放了上去。
      能留一个像样的仪容,他已经满足了。

      “好啦好啦,现在轮到我的问题了。”风不渡说,“是你说知无不言的哦~话说你之前好像也说过这句话,但又瞒了我们很多事呢。嗯……看在你还算识时务的份上,我就当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问吧~”

      “大人宽厚。”修士恭敬地说。

      “好,第一个问题。”风不渡眯起眼睛,“你为什么待在人偶的身体里?”

      这个“你”,问的不是修士这个人,而是他金石之下的灵魂。

      风不渡已经确认过,人间的机关术还没有发展到能让木头生出意识的程度,这具人偶身上也确实存在灵魂波动。很显然,他是被塞进人偶里的魂魄。

      “……说来话长……在下乃玄机阁弟子,父母也都是仙门中人。三十年前在下父母相继去世,将在下托孤给了师叔。”修士垂下眸子,声音平缓地说。

      “但好景不长,十七岁时,在下意外去世……师叔无法接受这个结局,于是用储灵瓶将在下的魂魄收集起来,花费十年打造一具能容纳灵魂的人偶,将在下复活了。”

      “果然如此。那他打造人偶的技术是从哪来的?玄机阁可从未出品过这种高级货,总不能是凭空假想的吧?”

      “……这是阁里的秘密……”

      人偶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事已至此,他不能言而无信,至少在这群大佬面前不能。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挖掘上古遗迹,尤其是历史超过万年、没有人发现过的遗迹。那些遗迹里经常出现珍贵的技术图纸,比如飞舟和人偶,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武器。师叔的人偶图纸就是从遗迹里来的,据说他花了五年才看懂上面的构造原理,三年才集齐所需的原料。”

      星满插了一嘴:“不是原创技术,那岂不是别的仙门拿到了也能复刻?”

      “……不是所有门派都有玄机阁的积累。”人偶闭了闭眼睛,说。
      “在所有仙门中,只有玄机阁是专精工匠技艺的,哪怕最普通的杂役弟子都有精湛的基本功。对其他仙门来说,复刻一张图纸要花费的时间和人力太多了,远远不如卖给我们来得划算。”

      这就是技术性人才的重要性。就算其他仙门找到了图纸,光是破译上面那一堆专业术语就够喝一壶,更别提复现了。

      “既然这样,你们来这里,想必也是来找图纸的吧?”风不渡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神色不明。

      修士点头:“是的,在我们得到的消息中,这个遗迹存在大量古代图纸和失传功法。”

      龚汜抬起头:“所以根本没有能长生的东西?!你在骗我!!!”

      修士很淡定:“长生的道路从来都只有两条,成神和成妖。”

      听见对方毫不遮掩地这般说,龚汜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原本还算精神的整个人瞬间变得苍白,嘴唇也气得发抖。

      “你……你们仙门中人,怎能……”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修士的……

      他还一直以为没有师门的人都是江湖骗子,只有大仙门的弟子才是将信用的……

      到头来,到头来……

      “我不…甘心!”
      龚汜一口气没呼上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喷出颜色暗淡的鲜血。

      他觉得自己好痛,被捆着的四肢很痛,不停乱跳的心也很痛,仿佛胸膛都要被从里面撕裂开来。

      “看来是命数到了。”风不渡摇摇头,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瓶子。

      储灵瓶。

      桑木瓶塞自动打开,一抹阴魂从里面飘出来,在龚汜面前显现身形。

      还在咯血的龚汜看清那抹孤魂,愣住了。

      “……是…你?”

      “是我,幺儿。”顾清君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嘴里边几乎没几棵完好的牙。

      这一刻,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重臣第一次落下了眼泪。

      龚汜用他那捆着的双手拼命擦着泪,干瘪的嘴里传出几声呜咽。

      泣不成声。

      “四…四舅……”

      该说晚辈惶恐,还是好久不见?

      他好久没和人说过这种话,也好久没听人喊他“幺儿”。

      自从他和家里断开联系,唯一关心他的人也逐渐走出了时间,再次相见便是阴阳两隔。

      到底是血浓于水,挚友至亲。看着他抹眼泪,顾清君也感到心中阵阵苦涩。

      最后他只是拍拍龚汜的肩膀,手掌从活着的身躯里穿过。

      死人是碰不到活人的。

      “我得走了。”顾清君声音哽咽,“你这家伙就是这样,要被骂的时候就会装可怜,害我不舍得说你。
      “你做的那些事,你心里也门清。往后咱也不会见到了,免得我们两个都伤心。”

      “四、四舅?”
      龚汜颤抖着爬起来,想要抓住他的手,但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

      浑浊的眼睛被泪水浸湿。

      恍惚间,他好像还能看见两个少年人在阳光下奔跑。

      “幺儿,幺儿!你跑什么呀!”

      “我赶着去念书呐!我以后要当大官,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是啊,是他错了,是他辜负了家人,辜负了天下,辜负了……自己……

      曾经他也是个天真赤诚的孩子。

      他娘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夫家严苛,她又干不了活,是娘家看她可怜,把她和儿子接回去养的。

      他到外祖父家的第一天就见到了顾清君,和他年龄相仿的四舅舅。

      那时候他还很小,小到记忆里的老黄狗都有很大一只。他和舅舅什么都不懂,整日只知道一起偷鸡摸狗,变着法子逃夫子的课。

      直到有一天,或许是晴天,或许是雨天,那些细节他都忘了,只记得一块破烂的灰布和半个硬邦邦的烤饼。

      还有一具凉凉的尸体。

      他问身边的下人,为什么这个人会倒在这里呀?

      下人回答,那是个乞丐,讨了饼要回去喂孩子。但其他乞丐要过来抢饼,他打不过,最后只能把饼掰一半藏起来。可这几天还是太冷了,他没撑到天亮。

      说着就要把尸体搬走,只留龚汜一人在原地沉思。

      后来他找到了那个乞丐的孩子,也死了,饿死的。

      那天之后,他再也没翘过课。

      “念书好累哦,你怎么这么勤奋呀?”

      “我想当大官,让所有人都不用饿肚子吹冷风!我想把这天下变成我想要的样子!”

      但官不是那么好当的,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人戴过乌纱了。

      最后顾清君在鬼门关前求来了将他送进官场的机会。

      可他呢?他在当了官之后,有为百姓做过什么吗?

      没有啊。

      一开始,没有背景,没有名誉,别人随便一根手指头都能轻易碾死他。他什么也做不了,新政的纸页写了一沓又一沓,最后全烧成了灰,以免成为索他命的刀。

      一锅饭里不可能出现一粒生米,如果有,那会第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

      他不得不去讨好,去攀附,去同流合污。只有掌握了彼此的证据,那些官儿爷才会把他当成自己人,才会允许他往上爬。

      但升官就像攀谈,越高便越是步步惊心。

      他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个字,甚至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通通变成险棋。

      在心惊肉跳和步步为营中,他爬上了万众瞩目的位置。只要他愿意,推行新政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提过这事吗?

      没有。

      他年轻时写的东西全都烧掉,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了。

      纯白的兔子在臭水沟里滚惯了,那就是老鼠,就算洗干净也会从骨子里散发出臭味。

      他终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变成伤害芸芸百姓的加害者。

      他甚至比别人更甚,拿着贪来的钱大兴土木祈求长生,不知道是为了熬死别人完成理想,还是单纯的还没活够。

      是他口口声声说要把世界变成自己期望的样子,也是他亲手把美好的梦想捣成淤泥。

      时间是世上最锋利的刀,既可以让山峰变成平原,也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兰草深深今犹在,不见当年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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