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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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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遥终于决定离职。
是的。
终于。
先将辞职报告发给组长,组长似乎有些意外,扭头看过来,舒遥没躲,平静地迎上去。组长明显一愣,随后朝她微微一笑,起身,示意她去会议室。
办公室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她们二人的无声交流,舒遥也并不在意他们是否注意。
会议室。
二人坐下后,组长朝舒遥一笑,“怎么忽然想离职了?”
组长叫蓝媛,今年不到三十五岁,未婚,有女。
舒遥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蓝媛那天,天很蓝,温度适应,公司明亮,虽然每个人都卡在方块桌椅里,但却各有天地,令人向往。
蓝媛穿着挺立的西裤,跟她说:“你很有灵气,好好做。”
舒遥当时就想,这位姐姐明明还不到三十岁,怎么慈眉善目的。
如今五年过去,蓝媛仍旧穿着得体,待人慈善和蔼。
可舒遥已经不是五年前的舒遥了,这双常年温柔如水的眼睛里,舒遥看见的,是能活吞人的深邃与汹涌。
舒遥不由自主笑了笑。
她五官清淡,眉眼柔和,双眼一汪清泉,里面有自嘲,有对人性的失望,也有对挣扎许久的“离职”这件事本身不过如此的释然。
她说:“不是忽然,是早就待不下去了。”
舒遥看着蓝媛,一字一句:“这里让我恶心。”
蓝媛脸色难看下来。
舒遥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又或者是早就疯了。
早在蓝媛带她出去应酬,默认总监对她动手动脚,又默认公司传播她爬总监床的流言蜚语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
她站起身。
那么多年,第一次轮到她居高临下看蓝媛。
她说:“趁早批,我等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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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职报告被驳回了。
办公室百分之八十的人在午休,一向不会出格的舒遥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周围人瞬间醒一大半,周玄直接骂骂咧咧:“谁啊?有毛病?”
周玄皱着脸,抬头看到是舒遥,蓦地愣住。
舒遥冷冷地看着他,周玄结巴:“你、你疯了?”
入职五年,仅仅是说句实话,拍下桌子就能反复被人质疑是不是疯了。
舒遥想,网上那段话果然是真的。
——情绪稳定的人,才是疯子。
舒遥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喜不怒。
舒遥已经是老员工,除开有特殊安排以外,在公司一般是素颜。
长发是很多年前烫得小卷,如今被岁月磨平了卷,只剩下淡淡的波纹。随意扎成低马尾,落在纤薄的后背上,没有张扬的气场,只有倔强的存在感。
她的身后没有任何人。
只有仅存的倔强。
舒遥走向蓝媛,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为什么驳回我的离职报告?”
一石落水,震惊四座。
几乎所有人瞬间都醒过来,窃窃私语:“离职?”
“舒遥要离职?”
“切,怕不是总监最近换口味了吧。”方文语说。
舒遥扭头询问方文语:“总监换来换去,怎么就是换不到你身上?”
方文语想攀高枝攀不上那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以往大家碍于脸面,再加上方文语爱送礼物搞小团体收拢人心,没人说过她什么,如今被舒遥当众揭露,有人震惊,有人却偷笑。
舒遥站着,所有人坐着,他们每个人的表情被舒遥尽收眼底。
那么多人,那么多年,却凑不出一颗真心。
舒遥一直以为,自己从毕业那一刻就明白社会与学校的区别,却不想是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楚。
她觉得没意思,内耗或者发疯,都很没意思。
于是再次扭头,询问蓝媛,“为什么驳回?”
蓝媛这才站起身,笑着让大家该睡睡,然后让舒遥进会议室。
是的。
这就是舒遥恶心蓝媛的原因。
每一次,每一次流言起,蜚语传,蓝媛都是沉默地看着,默认所有人的刀尖从受害者身上划过,等血流成河,所有人闭上唇舌,蓝媛才会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潦草揭过一切。
她从不杀人,却绝不无辜。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好了,又没外人。”舒遥站在原地。
蓝媛抿了抿唇,犹豫道:“舒遥,进去说吧。”
舒遥看着她,无声拒绝。
蓝媛叹了口气。
舒遥见状忽然心里一咯噔。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看见蓝媛脸上挂起无奈妥协的表情。
“是张总驳回的,说是以公司裁员的理由让Hr联系你给予N+1补偿,你也知道,今年行业不景气,你贸然离职,想必没有做后续的打算。你是老员工,张总这样做,是念着旧情的。”
一句话,所有人脸色微妙起来。
就连其他部门的人也逐渐开始窃窃私语。
舒遥气得脸涨红。
这副神情落在他人眼里不是愤怒,是“羞愤”,也从而成为她这么多年与张总勾缠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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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遥领了N+1。
如蓝媛所言,她是贸然离职的,没有后续的打算,也没有提前投简历、找猎头。
她快三十岁了,却做了一件三岁小孩都觉得冲动的事情。
她还是跟蓝媛去了会议室。
蓝媛说:“舒遥,大家都有过三十岁,忙忙碌碌,庸庸无常,回头看自己那么多年走过的路,干过的事,一点儿也对不起二十岁那年高谈理想的自己。可是舒遥,过去不重要,未来才是最重要的。你懂我的意思对不对?”
对。
她懂。
张总这么做,无非是要堵她的嘴。
他身为公司高管,可以和员工搞暧昧,甚至可以做更上不了台面的事情。
但,坚决不能强迫员工。
这一切,必须是员工心甘情愿的。
舒遥盯着洁净的桌面,高档深色实木,光线照上去,被吸收,只余一层薄薄的反光。
反光射进舒遥的眼睛里,黑白分明的瞳仁,波澜不惊。
她回想这五年,一点一滴地回想。
她不谈恋爱,不旅游,不高消费,所以攒了一些积蓄。
可那点积蓄并不足以让她在一线城市安心躺尸。
脸面和真相很重要吗?那些人在意吗?
她今天前脚一走,后脚她在这个公司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会跟着消失不见,不等多日,那些人也许连她叫什么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所以,她选择了N+1。
舒遥以为自己是心甘情愿的,以为自己已经在脸面和金钱之间做好了选择,以为自己经由深刻考虑,心甘情愿选择了继续做一个冷静成熟的大人。
可当她坐进出租车时,还是没忍住淌了满脸泪。
这场离职是计划中的,所以提前几天她就陆续把东西带回了家,如今手中也不过只有一个平时用的通勤包。
她没有电视剧中,主角被离职时,拎着大包小包的狼狈和羞耻。
可她依然觉得难过。
她本来是拧着头往外看的,窗外一切迅速倒退,落日晚霞刺目,让她看不清一切。
却能让她看清车窗里映着的自己的狼狈泪面。
她的狼狈已经扎根在心里。
司机也不知道是见惯了这种场面,还是也陷入了生活的麻木,并没有像温馨段子里描述的那样询问她,安慰她。
大家都是打工人。
没有人不累的。
每当夕阳临头,能量也随之消失殆尽,并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拯救他人。
舒遥抹了把脸,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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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动声持续不断,舒遥从被窝里伸出手在枕头里摸来摸去,摸到以后费劲睁开一只眼睛,看到来电显示是妈妈。
瞬间清醒了一大半。
她忙不迭坐起来,用力咳两声,才接通电话。
“遥遥啊,在上班吗?”余芬问。
舒遥垂着眼睛,她天生皮肤白,毛发颜色便浅,眼睫薄薄一层,宛若淡淡阴影。
半晌,她低声“啊”一声,没正面回答,只反问:“怎么了?”
余芬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你大姨,前几天去吃席嘛,她那个亲家你知道吧?在杭州有房的那个,她亲家的亲家在北京,有个儿子,今年三十三岁,嗐,你大姨就是操心你,这不一听说人家条件那么好,又有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儿子,就多问了几句,没想到人家对你也挺感兴趣的。”
从离职到现在,舒遥蒙头睡三天。期间除了上厕所,点外卖,拿外卖,吃外卖,没有离开房间半步。
房间窗帘也没有拉开过,屋里一股空调卷着各种饭味的味道。
可能是睡得太多,也可能是被这气味熏的,她听着电话里余芬絮絮叨叨的话,胃里一阵恶心。
“你看要不要周末约着见见面?”
余芬这句话一出,舒遥彻底没忍住,挂了电话,踉踉跄跄地奔去卫生间。
胃部痉挛抽搐生理眼泪,吐完了外卖开始吐酸水,嘴巴里又酸又苦,她跪在地上,膝盖生疼,却疼不到心里。
只有酸苦浸满了那颗摇摇欲坠的心。
模糊的视线落在洗漱台上尚未套上保护壳的修眉刀上。
某些念头在舒遥心头一闪而过。
只是一闪而过。
只是一闪而过,而已。
她还不到三十岁。
她还没有旅过游,没有买过名牌包包,没有养过猫,更没有抱过狗睡觉。
小狗。
【做姐姐的小狗。】
耳边莫名响起这句话。
舒遥怔愣,半晌才迟钝地冲水。
水流席卷一切,她轻轻眨下眼睛,一滴清泪随之被带走。
水涡旋转,很快又平静下来。
连一丝波澜都不留下。
这世界好像是这样。
纵使强风暴雪,烧杀掳掠,也只有当下能让人震撼和恐惧。
待新日初升,灿阳满铺,一切经历都只在回忆里留有痕迹。
回忆。
回忆也不过是,劳碌奔波的闲暇缝隙里,一丝梦境中的余温。
并无更深其他。
也不过……
也不过如此。
鼻腔忽然涌出酸楚,视线模糊,舒遥指尖用力,直至泛白。
良久,她慢吞吞直起身,打开水龙头,刷牙,洗脸。
走出卫生间。
床上仍有震动声。
舒遥坐过去,接通。
余芬:“怎么了?怎么突然挂了?”
舒遥扭头,看着落地窗前,被窗帘遮挡的阳光碎在大理石地面上。
空调有风,吹得窗帘轻动,光影也随之波澜摇曳。
【小狗不行了,小狗要补光。】
她盯着那光,哑声说:“刚刚领导说事了。”
“哦哦,那你看那个男生?”
舒遥眼眸微眯,半晌唇边翘起浅淡弧度。
她说:“行啊,就后天吧。”
这回答在余芬意料之中,因为舒遥一向如此听话,她笑笑说:“哎,行,晚上发给你见面地址啊。”
舒遥说好。
挂断电话,舒遥又盯着光面很久。然后径直走过去,一把拉开了窗帘。
正是上午光芒最强的时候,阳光照在脸上微烫,让人睁不开眼。
唇边笑意渐渐褪去,阳光穿透肌肤照进眼睛里。
耳边远远近近:
【小狗要补光。】
【补满抱姐姐。】
唇边再次有了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