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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烟玉(二) ...

  •   04·烟玉(二)

      忧思在我的心里平静下去,正如黄昏在寂静的林中。

      ——泰戈尔《飞鸟集》

      大厅东墙上的金自鸣钟兀自敲了八下,划破了持续已久的寂静,惊飞了屋檐上成群的白鸽。少年跪在堂中,低着头,红着脸,汗水与泪水糅合粘在肤色黝黑的鹅蛋脸上,双手握成拳,瘦弱的肩膀瑟瑟发抖。一旁的下人屏息凝视,一言不语。

      他感觉自己像是深夜独行于无垠的雪地中,找不到来时的路,脚印被新雪掩盖,万籁俱寂。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没有神会庇佑,没有善人会眷顾,甚至连勾魂的鬼都不会有。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就只能一直持续这个动作——呆跪着?探视着?抑或是,孤注一掷地抵抗着?

      顾长诀背着女孩儿回到姚府时,暗夜的帷幕呈现半开半合的尴尬姿态。他战战兢兢地扣了三下古铜门环,自己本可以从后门进出不打搅别人的,无奈小姐身份矜贵,只能从正门入。

      一个眉目阴柔,笑容谄媚,名叫桥真的下人给少年开了门。园中清馨的兰香立即充溢了鼻腔,那是二姨太兰亭种下的。她向来不受宠,整日与花草相伴、扫叶焚香,而她最爱的便是兰花。

      桥真冲着少年挤眉弄眼,似乎要传递给他什么信息,转脸又对着玉儿一个劲儿傻笑,恭敬地奉承:“小姐好。”少年猜想,应是三姨太怪罪了。他快步回下人房换了套干净衣裳,准备待会儿挨骂。做奴才的挨骂早就是家常便饭了,少年丝毫不惧怕。可惜今晚又没饭吃了,幸好昨天剩了半个馒头。

      听到玉儿平安回来的消息,乳母翎蕙一路小跑赶到大门边从桥真那儿领走了玉儿,娇喘几声,小心翼翼地抱起玉儿,摇着铃鼓,哼着小调哄这千金大小姐,带她来到大厅。大厅的横梁上挂着一块“天道酬勤”的匾额,是玉儿的父亲,也就是姚家的老爷姚重洋亲手题的。

      姚重洋是个颇有名望的地方官宦,常年住在省城处理公务,极少回烟远镇的祖屋。清政府统治政局动荡,“洋鬼子”的枪火已经蔓延到中国各地,这年头当官的事儿总是特别多。

      也有乡亲传闻他在省城有了新欢,是一个名叫徐蝶曲的风尘女子,是个有名的风骚货。她年轻时出嫁不久,丈夫因病去世,她也不按乡俗守丧三年,奔了坐落在“烟柳巷”的青楼——桐所——取“凤栖梧”之意。

      徐蝶曲三天两头靠着那一副不老的销魂脸勾引男人。青楼的常客美其名曰:“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而被她勾去丈夫的怨妇们则常在茶余饭后聚集起来,吐着唾沫,骂她“狐狸精”“扫把星”。

      姚府的一切地产内务都交给了三姨太洛禾菀打理。

      三姨太盘着旗头,穿着月白色的袍衫,外套一件青布对襟坎肩,项上挂一串碧绿油亮的翡翠佛珠,老态龙钟地斜躺在堂上,她虽只四十余岁,但看起来非常显老,眼睛深凹下去,身材羸瘦,面色苦黄,一双丹凤眼微眯着,斜睨着大厅,一副严厉不可侵犯的神情,嘴角有深深的法令纹,像是用凿子刻上的。

      染指流年,她吸食□□多载,身子早已是病怏怏,没力气,只得靠身下的暖塌支撑。丫鬟夏萤正跪在她膝边,有一下没一下地为她捶腿。

      姚府早有“阴盛阳衰”的传闻。姚重洋即是姚家九代单传,他的父亲姚安淮有九房太太,个个如花似玉,出自名门,却憋得才给他生这么一个儿子。重洋的生身母亲藤月临终前紧握着他的手,嘱咐他一定得肩负起延续香火的责任。但他一连娶了四房太太却都无所出。这些年来他什么偏方土法都试过了,还是没用。

      直至他五十岁生辰时,三姨太禾菀早产下一个可爱的女儿,重洋欣喜至极,老来得此明珠,为她取名漱玉。这个女孩儿成了人们捧在手心里的宝,即使将来仍是要外嫁的,重洋也知足了,回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三姨太亦摇身一变成为了管理姚府内务的女主人,名正言顺地把大太太妗春逼到了耳房常年吃斋念佛。三姨太虽对其他人心狠手辣,对漱玉却是极尽疼爱的。一是由于骨肉亲情,二是由于她的权力都是女儿赋予的。

      禾菀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议论她的丈夫,她是打心里信任重洋的。四姨太袖颜比自己后进门五年,年纪也小很多,容貌清秀可人,男子都渴求在此等女子身上尝个鲜。但重洋对自己的疼爱却丝毫没减少,反而关怀备至、无微不入,似乎是怕自己吃醋。

      即使年过而立,禾菀仍是暗暗期待着专注的爱情。重洋每次回祖屋只会在三姨太房里与祠堂停留,这份专宠让她有了牵绊。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外表强硬似磐石,内心却柔情似秋水。

      论相貌脾性她是万不及兰亭和袖颜的,更何况她还好抽两口大烟,芳华易逝,皮肤皱得快,擦多少琥珀膏都补不回来,又常常弄得浑身都是臭烘烘的刺鼻烟味儿。她知道,重洋正是看上了自己身上的敏锐与果断,这是一般女子不具有的胆识。她也竭力保持着自己的特点。

      她永远记得那个晨光熹微的早上。自己和往常一样,在柜台边帮父亲仔细清理昨天的账目,一面拨弄算盘翻查账簿,一面笑脸欢迎光顾的客人。门外进来一个高大的男子,他的影子让自己身前的账簿都黑了一大片,禾菀抿嘴微笑,刚想抬头说:“欢迎客官。”却听男子指挥身后的小厮将一箱箱什物抬进自家开的客栈。

      禾菀好奇地抬起头打量眼前的男子,他的头发黑而密,扎成一条长鞭,额头突出而光洁,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眸中似乎闪动着点点柔光,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茬。他没有颓弱穷酸的书生气,穿着整齐光鲜的钴蓝长袍。她觉得他潇洒极了,像是小说中描写的虬髯客,他的光彩让自己几近睁不开眼。男子回头对她微笑,她的心怦怦直跳,身边像是盛开了无数鲜艳美丽的花儿。

      “掌柜的,姚家特派我来向洛禾菀姑娘提亲。”随行的冰人摇了摇葵扇,带着讨好的笑,如此说道。男子对站在禾菀身边的父亲鞠了个躬,又往后比划了一下带来的十几个大木箱。木箱上都用红绸绾了同心结。他随手打开一箱,明珠的光芒立即照亮了晦暗的空间,凤冠霞帔安静地躺在箱中。

      “我们姚公子啊,那可是九代单传。书画骑射无一不通,是个一等一的好丈夫,又是今年的新科探花,还觐见过当今圣上呢!姚公子马上就要到省城做官儿了,真可谓有才、有名、有利、有权、有势哟!洛掌柜的您放心,您家千金跟了我们姚公子准保天天享福。我早就请刘半仙合过令千金与姚公子的八字儿了,天造地设!”冰人自卖自夸,一直喋喋不休地夸耀姚家的显赫家世和姚重洋的高贵人品。

      女子却没听进去,她怔了半晌。洛禾菀?这名字真熟悉……在哪里听过?啊!洛禾菀不就是自己么?她痴痴地望着面前向自己提亲的男子,觉得没有任何印象,素不相识。她的父亲踱到柜台前面蹲下抚摸光彩夺目的凤冠霞帔,爱不释手的样子,连连点头。

      冰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她没想到这次的说媒如此顺利,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洛掌柜的是答应这门亲事咯?那请您点收一下聘礼和定金……好好好,我这就让新郎回家张罗去!趁这几天儿衙门审批迎亲的人少,把三书六礼尽快办妥咯!再选个良辰吉日,让这一对儿璧人早早地成婚!”

      客栈大堂中打尖儿的客官都为这件喜事儿喝彩。禾菀仍觉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是否真实。她一方面为自己能嫁给梦寐以求的男子而兴奋,一方面又为爹贪恋钱财武断答应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愤懑。她转念一想,烟远镇姚家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出了七个文进士,便又陷入了美好的遐思中。

      她原以为娘亲会为这件事情高兴万分,不想娘亲却着急责怪爹。她泪目,带着哭腔对禾菀说:“菀儿,姚家不像你想的那么单纯光鲜……这个姚重洋的确是九代单传,但你知不知道他的爹有九房妻妾?姚家人丁单薄,阴盛阳衰,而他之前也有两房太太了,你如何斗得过她们?你在姚家也只是个为他继承香火的利用工具罢了……”

      但此时的禾菀已经听不进任何劝说了,她心心念念想着要嫁给那虬髯客一般潇洒的男子。出闺之日,娘亲在她临上轿之际塞给她一个锦囊。

      她穿戴着重洋提亲时带来的那一套华丽的凤冠霞帔,化着浓艳妩媚的妆,盖上红盖头,在市井众人的注视下进了八抬大轿。她知道她将进入另一个世界。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打开娘亲的锦囊,里面只有一张字条,上书——

      不守则攻,不退则进。

      跨过玉马鞍、瓷火盆,她先后给重洋的前两房太太敬了茶,紧咬着红唇。其实禾菀并不愿意做那种事,她觉得那样是贬低了自己,她立志要让自己的地位超过妗春和兰亭。

      洞房花烛夜,喝合卺酒时,她羞怯地问重洋:“你喜欢我什么?”重洋爽朗地笑道:“你是聪明人,我不说你也明白。”说罢他摘下女子凤冠正中的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放到了女子的手中,将她的手指合拢。他说:“我会给你最好的,我希望你也是。”禾菀点点头。

      但她也没能像自己预料的那样,立马为重洋怀上孩子后继香火,然后母凭子贵。那段期间姚府一直是大太太妗春掌管,她的戾气很重,特别是对锋芒毕露的禾菀,二姨太兰亭则忍气吞声,与世无争,她本就是妗春的丫鬟,事事唯唯诺诺,妗春亦常常用她的身世讥讽她。

      妗春曾趁着重洋在省城办事儿的时候,将一盒珍珠撒在园中地上,害禾菀跌倒,摔得不轻。她假惺惺地搀起禾菀,用力捏着禾菀瘦削的下巴说:“贱蹄子,你有一颗夜明珠算得了什么?你很喜欢是不是?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一盒珠子,你现在还喜欢不?要不这一盒都给你?我一点儿都不稀罕!不自量力!”

      她自然是不甘示弱,在重洋回来后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重洋当即气冲冲去了妗春房里警告了她不许乱来,还逼着妗春来向她道歉。禾菀看着妗春那副不服气却不得不低头的神情,觉得非常龌龊,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在重洋心目中的地位。

      但好景不长,重洋还是娶了第四房太太。她的年纪愈来愈大,早已错过了怀孕的最佳时期,本都打算放弃这个信念时,她却发觉自己的天癸两个月都没来。

      因怕是自己多虑而出糗,她派紫柯暗自物色一个郎中进府。大夫确诊有喜,这对于她这个年近而立的妇人自是奇迹!

      她为了让重洋更紧张自己,于是让紫柯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她故意当着重洋的面佯装昏倒在地,当重洋于姚家私家大夫口中听说自己即将成为父亲时,欣喜得浓密的眉毛都飞扬起来,他捋捋胡子,嘴都合不拢,像个孩子窜上窜下,还连忙嘱咐小厮大放鞭炮。他摇着禾菀的肩说道:“菀儿,我予你明珠,你果真偿我金玉!”

      她很紧张这个孩子。听老人家说,吸大烟的女子生下的孩子很可能是畸形,她甚至暂时控制住了自己的烟瘾。每当烟瘾发作时,她就让贴身丫鬟紫柯把自己绑在床上,使劲咬住棉布条,一遍又一遍地挣扎、流汗,最后在精疲力竭中睡去。

      不得不敬仰一个母亲的毅力,或者说是一个女人的赌注。为了骨肉,为了未来,甘心靠意志力克制住如狼似虎的欲望。或许洛禾菀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她用自己的双手践行了娘亲的“八字箴言”,获得了如今的地位。

      想到这里,烟瘾又犯了,她一手取过一柄长长的烟枪,将烟丝装好,一侧的紫柯划着火柴,为她点上火。她猛吸一口,竭尽了全身的力气寻找极乐,吐出一口白烟。白烟在空气中回旋几转湮灭,刚刚的焦躁也消失了踪影。

      玉儿进了大厅,看见了娘亲,便从乳娘怀中挣脱出来,冲过去紧紧抱住禾菀。禾菀熄掉了烟火,温柔地抚摸着玉儿柔顺的头发,关切地问:“玉儿你到哪儿去了?娘担心死了!怎么样,玩得开心么?”

      玉儿不禁笑出声来:“当然开心!当然开心!我和诀哥哥做了好多有趣儿的游戏,诀哥哥还和我约定永远在一起呢!诀哥哥长大了要娶玉儿的!”她还笑得鼓起掌来。她不曾注意身旁的母亲脸色骤变,禾菀蹙眉,厉声让乳母将玉儿带回房好好梳洗。

      顾长诀抖袍,跪在堂中,静静听候三姨太的处分。没想到,禾菀却饶有兴味地问他:“小娃儿,你叫顾长诀,是不?你是不是很喜欢我的玉儿?”顾长诀愣在原地,抬头去看三姨太的眼睛,发觉她正温柔地凝望着自己。

      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面对质问他总选择沉默,冥冥中好像点了点头。只是很细小的动作,他不知道三姨太看见了没有。

      禾菀气急败坏地将青花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杯子马上开了花,茶水四处滚散开来。她也不斜躺了,强硬地支起身子,僵坐在堂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紫柯连忙帮她拿了个软枕垫住腰,怕三姨太累着扭着。

      禾菀用右手指着台下的少年,像是大官审问犯人:“你个野种!就你这样儿能配得上我的玉儿么?你信不信我去县衙告你妄想玷污我女儿,把你抓去坐牢?你竟敢把我的玉儿带去那么远,你有何居心啊?我跟你明说,我这姚府,你就是毙了大太太,伤了二太太我也不跟你计较。但是玉儿,一根汗毛你也别妄想碰!你这是在老虎头上动土……我今晚回去想想怎么处置你这孽障,你就在这儿给我跪着!”

      紫柯搀扶着愤怒的禾菀的进了内堂,她大小就伺候禾菀,禾菀的性子本就刚烈,成为三姨太后更是镇上出了名的泼辣,但像今天这么恼火还是头一回。她小心翼翼地搀着三姨太,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三姨太会把刚刚没发泄完的怒气迁到自己头上来。

      少年跪在堂中,低着头,红着脸,汗水与泪水糅合粘在肤色黝黑的鹅蛋脸上,双手握成拳,瘦弱的肩膀瑟瑟发抖。一旁的下人屏息凝视,一言不语。

      他感觉自己像是深夜独行于无垠的雪地中,找不到来时的路,脚印被新雪掩盖,万籁俱寂。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没有神会庇佑,没有善人会眷顾,甚至连勾魂的鬼都不会有。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就只能一直持续这个动作——呆跪着?探视着?抑或是,孤注一掷地抵抗着?

      ……

      少年微微一笑。他是在嘲笑自己。我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不知道三姨太口中说的“喜欢”和自己对玉儿纯真的感情是否一样。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不想让玉儿为自己担心。他的嘴唇嚅动,坚定却不连续地吐出了几个字:“玉,儿,我,不,是,野,种……”

      蓦地眼前全黑,身子便倒向了冰冷的砖地,眼前却都是女孩儿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在诉说:“嗯,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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