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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抛开家族相传这个理由,剑子,你为什么选择文物修复这一行?”
车厢里,龙宿手扶着方向盘,沿着L大的水泥路,用极平稳的速度,缓缓地往校外开去。
比起拉风闪亮的外形,龙宿的座驾内里,更是无一处不奢华,无一处不高调。车窗被按升上来,隔绝了车外凛冽的空气,呼吸变得安静又温暖。
剑子抬起眼,视线转向右手边的车窗玻璃,因为陡然来的温差,上面隐约有升腾起来的薄薄雾气。他叉开五指抹了抹,在渐渐清晰地镜像里,似乎可以瞧见龙宿峭拔的侧影。
……
“剑子,你说说看,除却单调的审美与乏味的考据,那些古老物质的存在,究竟具有怎样的含义?”
五年前,他任职L大,正式出师的那个夜晚,师父这样问他。
其实并不是多难回答的问题,他却考虑良久,左思右想,才终于给出个模棱答案。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他慢慢地说完这句话,至今,依然记得话音落下的时候,师父眼底深深一动的神色。
古画修复的行当,代代相传,他的师父也是家族里远房的长辈。在尚不及板凳高的年纪,他第一次被领去师父的书房。那里清幽而古朴,脚下是青石板地,抬头是一大幅泼墨山水。彼时的他哪里认得什么真伪、年代、题跋,一眼之间,只觉得那画儿挂在墙上,端正又好看。于是颤巍巍地爬到椅子上,伸出还粘着糖块的手指,触摸上去——
那是一种尤为奇妙的感触,总觉得是有什么流经了手指。一瞬间,仿佛可以亲近那虽然遥远、却依旧是暖暖的脉搏与心跳。
万物有灵,理论性的知识永远无法传达观感上的悸动与震撼。所以师父总是说,只有那些历经了悠长岁月的书画,才是人们当之无愧的最好的记忆存留形式。随着笔触轻移勾勒,记忆从此可以置放于身体之外,肉身的生死湮灭,终于无奈其何。
……
“记得当时年纪小,糊里糊涂,也就跟着入行了。”
分明多年前的一些琐碎往事,为什么会在这一刻被龙宿的问话无端触发出来,剑子自己也难解其意。他顺手在车窗上抹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形,等细细的水流从指尖淌下来,方才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龙宿笑了笑,也不以为意,只一路开出学校大门,绕过L大校徽标志后,如同提起日常琐事一般,淡淡地说:“前段时间,我收了一张《南山图》,只可惜,图面有一些破损。”
“剑子,”打开左转的方向灯,龙宿继续问:“你愿不愿意去看一看?”
他微微一怔,一时只觉得这个人何其聪明,虽称不上是字字珠玑,言谈却颇懂得四两拨千斤的分量。他暗自皱皱眉,亦不多问,那各大博物馆、诸多收藏家多年苦心,久寻不得的《南山图》,到底是经由了什么渠道,如何就到了他的手里。
沉默了一会儿,等到好奇惊讶都悉数压在了心里,剑子不点头,不摇头,只语气平静地问:“那么,现在去哪里?”
如此,便是默认了。
龙宿微微一笑,抬手扭转方向盘,回答得简明扼要:“我家。”
丝毫没有什么讶异反应,他懒懒地打上一个哈欠,接着轻轻闭上眼睛。
“困了?”
下一秒,目光一直直视前方的龙宿,不知有怎样的灵通,柔声问道。
他索性把身子往下斜了斜,试探着,在真皮车座上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仰起脖子,轻声叹道:“想到一会儿要做劳工,不如趁现在闭目养神。”
龙宿转过头瞥了他一眼,把车继续往前开,只是嘴角边,慢慢地,凹下一对婉转的梨涡:“你就不怕我把你给卖了?”
他闭着眼睛,一时懒得睁开,半晌,拖着悠长的调子悠悠地说:“在下身无长物,想要杀人越货,阁下只怕是要无功而返啊。”
龙宿听了笑:“非也非也,我若挟持住你,于己便是大功一件了。”
那边许久也没有回应,龙宿侧眼望过去,只见那人呼吸均匀又安稳,不知真眠还是假寐,歪着头,低眉顺眼的,似是早已跌入梦乡千丈了。
龙宿低声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手臂伸长过来,“叮”一声,把车厢内的温度调得更高。
***
汽车转下交流道,在逐渐远离城市的栉比高楼后,周边的环境开始变得清幽宜人。沿着干净宽敞的郊区车道开过去,道路的尽头,是一栋白色的三层楼建筑,尖俏的屋顶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造型华丽又别致。
龙宿把车开到别墅前,用遥控器打开车库的门,再相当稳当地把车子倒进去。
身后,剑子揉了揉眼睛,随着他安静地走下车。
别墅外圈是一扇巨大的欧式花样铁艺门,长青的藤蔓花叶从铁制栅栏的缝隙中爬出来,院落里生长着零星有致的植物。拿钥匙开门的时间里,他向后望了望,看到剑子停留在院落的一株一米高的含羞草前,伸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好玩似的轻碰着茎部的倒刺和茸毛。
“我从没见过长得这么高的含羞草。”注意到他的视线,剑子抬起头,微笑着说。
他忍不住笑,接着把内门打开,侧身微微一摆手,优雅又矜贵:“请。”
剑子上前几步,跟着走到玄关处,换好鞋子,抬头看时,这才轻轻咂了咂舌:“居然……走的不是华丽的路线。”
与他常常显露人面的贵气奢华不同,这处房屋的装潢摆设,从屋顶到地面,从窗帘到沙发,竟处处显露着简约悠闲的居家风情。只是明眼人若是稍稍细看一番,却分明能从那件件物品的低调随意中,读出诸多用心的讲究来。
剑子趿拉着一双蓝色格子布的软拖鞋,慢悠悠地晃到那面积极宽广的客厅里。
客厅的正对面,是整扇的玻璃落地窗,他先剑子一步走过去,伸手拉开了白色的窗纱和深色的窗帘——这样放眼望过去,视线中有微微起伏的山坡,以及大片片的花草田。只可惜时节未到,花花草草不能尽妍争芳,大多只露着短短的茸茸的脑袋,在风中瑟缩着,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房间里开着暖气,他随手解开大衣的纽扣,脱下来,扔到沙发上。回过头时,他看到剑子正低垂着眼帘,密密的睫毛迎着光线,低低地在脸颊上剪出一片阴影。
深色调的实木地板上,纤尘不染,光可鉴人,却也少有人气。
“你不常住这里?”抬起眼,剑子问。
“其实我和你一样,也都是居无定所。”他把衬衫的袖口卷起来,眉梢略微挑起:“这里只是有请清洁公司定期来维护打扫,所以尚且过得去。”
“我明白了。”停顿了一秒,剑子看着他,说:“现在,可以看那幅画了吗?”
***
紫檀木的画轴,一端被固定在茶几的边缘,另一端,随着解开红色丝线的动作,沿着桌面,缓缓地滚动着、铺展开来——
一瞬间,眼目俱被夺走,瑰丽又辉煌。
近乎完美的一副画作,却可惜白璧有瑕,正中的位置上,不知何种缘故,竟有个核桃大的窟窿。
他远远地站在一边,看到剑子眼睛在瞬间睁大,却又很快恢复平静。声色里,波澜不起,完全看不出有半点惊异的样子。
果然足够沉稳。他在心里暗叹一声。下一秒,只看见剑子慢慢地弯下腰,从口袋里摸出一副金属框的眼镜,擦干净,架上鼻梁。
这个男人把嘴唇抿得紧紧,眉眼低敛着,隔着树脂的镜片,那双黑色的眼珠璀璨有神,毛茸茸的两道长眉眉心活络着,一会蹙起一个“川”字,一会又缓缓松开。
——每一丝每一毫,每一寸每一厘,都悉数入眼,不知不觉的,他的唇角亦一点点地随之上扬。
是谁说过,工作中的男人最有魅力。
顺着剑子目光的移动,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个男人正在颇为艰辛地、一步步地走进这书画深处,恍入无人之境。
那画的右上角,除却印章题跋,提写的是他最熟悉不过的一首诗。
他歪在门边,只用手肘倚着门框,不出一点声音,听剑子语速缓慢地、轻轻地把那首题诗读出来。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剑子的声音清朗又带着一丝低沉,温文稳妥。虽然仅仅只是曼声低吟,却声中带骨,隐隐蕴含着柔和的韧劲与力道,听着的人似乎可以随着他的声音悠缓地沉下去,沉下去。
念完题诗,剑子将中指与食指并拢在一起,如同是在轻拂皮肤的模样,用磨人的速度,在宣纸上慢划轻移,寸寸比量。
如此这般,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短短一瞬,他看见那个男人终于轻轻起身,抬起头,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闪过一丝复杂不明的光。
“南山图,画风构图简洁清朗,布局严谨整饬。用笔多为细劲中锋,游丝细描,纤而不弱,力而有韵,具有刚柔相济之美。山石皴法斧劈,多有短砍、长皴、顺笔、逆毫、方折、圆转。景物穿插有序,密而不窒,杂而不乱。用墨苍润,又富浓淡变化。处处都已臻化境。只可惜……”
剑子轻轻摘下眼镜,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这是高仿,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