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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蛮〈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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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晃动,两个人默契地别开视线,端坐在凳子上,火舌发出刺啦的声音,人影映在桌面上,看着亲密。
陈小蛮从小就倔,有什么话也不会说,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可这事他憋不住,总想说出来,但他也不知道这算个什么事儿,只好用手搓着大腿,吞吞口水,磨磨蹭蹭:“老师,你留汗了。”
陈秉然胡乱点头。他穿着睡衣看起来不比陈小蛮大,陈小蛮是在乡野里长大的野孩子,皮肤晒得黑,早先瘦弱的身体因为上工逐渐变得强壮,眉宇之间慢慢落成大人的模样,长得有棱有角的,陈秉然虽然不娇贵,但长得清秀,不显年龄,两个人就在这样坐在一起,也分不出谁大谁小。
“老师,我先回去。”
陈小蛮猛地站起来,兜里的两个黄澄澄的大橘子滚落下来,骨碌到床底下,凳子晃悠两下歪倒在地,惊到了陈秉然,陈秉然也跟着起身,再弯腰扶起那把凳子,依旧乱点着头:“好,好。”
陈小蛮飞速看他一眼,瞅见了他弯腰无意间露出来的半截锁骨,一阵气血冲上来,他想也不想就往外跑,翻墙出去,推着自行车,上车上了几次没成功,最后连滚带爬地推着走。
晚上就失眠了,好不容易睡着梦里还闻到一股香味,也看到了陈秉然白皙的锁骨,早上他是被胀醒的。
陈秉然也没睡好,他扶完凳子后又钻到床底捡那俩橘子,手里捧着橘子坐到大半夜。
后来两个人再也没提过这事儿,陈小蛮也不怎么往学校跑,因为见面了总觉得臊,不知道如何面对。
不见面就像小猫在心里挠痒痒,陈小蛮上工的时候不积极,典型有心事,都过去几天了他还是动不动就能想起那从领口露出来的锁骨,柔和的烛光洒在上面,跟在奶油蛋糕上挤了一层蜂蜜一样。
陈小蛮不由得舔了下嘴唇,又开始想闻那种香味了,这下闻不到了他倒是知道怎么描述,就是泉水加上橘子皮的的味道。
怪好闻的。
小蛮的师傅说过他很多次,说年轻人别好吃懒做,干活要积极,他总是提不起精神,恹恹的。
后来实在忍不了,陈小蛮又揣上俩橘子去了学校,这次没翻墙,从大门进的,赶在没放学之前。
他靠在学校操场的柳树旁,跺着脚等陈秉然,只不过没等来陈秉然,倒是看到了那位女老师。
女老师叫田涵,跟王春梅一样梳着麻花辫,只不过田涵的麻花辫子更粗更长,一张小圆脸大眼睛,长得好看,方圆十里都知道他们这边有个漂亮的女老师。
陈小蛮背过身,装没看到。
小学生下课的时间跟初中生不一样,一群小孩儿欢快地从教室里出来,笑嘻嘻地围着田涵,雀跃地大声问:“田老师,你会跟陈老师结婚吗?”
陈小蛮立马挺直了背,然后回头。
田涵低头害羞地笑了,脸像朵开在春天里的粉桃花,但佯装生气:“谁跟你们说这些的?”
小孩子瞧不懂脸色,田涵又实在温柔没发过脾气,所以他们也不怕,又开心地跑远,边跑边说:“要吃喜糖了喽。”
那俩橘子在陈小蛮口袋里,一个口袋里装一个,他今天穿的工服,口袋浅橘子又大,撑着口袋露出圆滚滚的橘子,陈小蛮没注意一松手,俩橘子跟上次一样又掉下来。
田涵收起脸上的笑,小跑着过来帮他捡起来:“掉了。”
陈小蛮没接,人都愣了。
田涵奇怪地看他,又说:“你的橘子。”
陈小蛮还是没接。
田涵这下有些生气了,正想把橘子塞给他听见下课铃响起来,这个奇怪的男生说:“橘子你拿着吧,反正最后也是你的。”
说完跟赌气一样拔腿就走。
田涵“哎哎”两声,心里有团怎么也解不开的疑云。
陈秉然拎着课本下楼,田涵不太自然地把橘子递给陈秉然一只,陈秉然笑:“田老师,你吃吧。”
田涵:“刚有个十六七的男孩给的,也是奇怪,橘子掉了我捡起来他都不要。”
陈秉然敛笑,盯着那俩橘子,又看了看学校门口和四周的墙,轻轻嗯了一声。
陈小蛮是彻底不去找陈秉然了,下班回来就睡觉,王春梅做好饭喊他他也不吃,又惹王春梅骂他几句,他烦躁,拧眉快速下床,拖鞋都没穿好就冲到院子里,对端着碗吃饭的王春梅吼了一声:“你别管我!饿不死!”
王春梅愣住了,没想到陈小蛮会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之后火爆性子也上来,一碗热饭直接扣到陈小蛮头上:“谁教你这么跟你娘说话的?王八孙子再给我吼一个试试?”
陈小蛮默不作声地走到洗脸盆前,湿了毛巾擦脸,王春梅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人拽得一个趔趄,“你长啥威风?我咋就养了个这么个玩意儿?”
陈小蛮用力甩开她的手,把毛巾往地上一扔:“我能长啥威风?在你面前我还能长威风?”
这是陈小蛮第一次跟他妈顶嘴,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可不好惹。
王春梅震惊地看着他,又是一巴掌过去,陈小蛮梗着脖子,脸和脖子红成一连串,他个子长得高,不像小时候那样站不稳,王春梅打过一巴掌后就不再打了,声泪俱下:“造孽,你跟你爸一样。”
陈小蛮很累,不想说话,也不想管王春梅,所以这架没吵下去,他把碗筷收拾了回屋睡觉,王春梅的哭声持续一会儿,紧接着大骂出声,陈小蛮用被子蒙住头。
整夜都没安宁。
王春梅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就跟没事人一样喊陈小蛮吃饭,母子俩的生活又恢复如初。
在那之后,一直到六月前,陈小蛮都没再见过陈秉然,五月六,陈小蛮赶着下地拉车,大汗淋漓被水浇了一样,从地里回来的路上他碰到了陈秉然。
陈秉然还是那副模样,站在热风里,看着都清凉。
陈小蛮用毛巾擦了擦汗,一声不吭,拉着车掉头走。
看着不怎么说话,他跟王春梅不一样,他这人挺记仇的,全放在心上。
陈秉然追上他,笑着问怎么见他不说话。
陈小蛮不看他,抿着唇问:“来送喜糖?”
“什么喜糖?”陈秉然不解,“谁结婚了?”
陈小蛮不拉车了,虽然看着地面,但是心中瞬间雨过天晴,装淡定:“没人结婚。”
他说完去瞅陈秉然,发现对方的头发翘起来一角,他按压住要帮人抚平的欲望,“有事儿啊?”
陈秉然见他不大高兴,眼角的笑意也散去几分,问:“陈小蛮,你怎么了?”
俩人堵在路中央,对面有过路的骑着车子过来,他们默契地把车子推到旁边,等那人走后陈小蛮缠着车上的麻绳,看看天看看地,半晌才问:“你跟田老师怎么样了?”
他就是在意这个,这么久了心里一直揣着这个事儿,按照他的性子,但凡有个什么事儿他能憋一辈子,这件似乎不一样,他过不去这个坎。
陈秉然脸上茫然,半天没反应过来,最后眼里闪过一丝光线,说:“我跟田老师没什么,”他用手指戳戳陈小蛮的胳膊,“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小蛮被戳的那块地方过电一样发麻,他点着头转开目光:“嗯。”
“你嗯什么,脑子里这么编排我的?”
陈秉然又跟之前一样敲了下他的脑袋,只不过这次没用书。
真相大白,陈小蛮看人的眼神都轻快许多,但是陈秉然的视线却躲了一下,小蛮心中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老师。”
陈小蛮语速紧巴。
“小蛮,”陈秉然从他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递给陈小蛮,“这个送给你。”
陈小蛮低头一看,上面有他的名字,陈秉然写的,跟他清秀的长相不同,他的笔迹苍劲有力,略显飘逸。
“你要走?”
陈小蛮忐忑不安,想也不想直接问出来,看到陈秉然点头后他最后一点期望也落空了,他皱着眉,不说话了。
他早想过这个问题,陈秉然不是这里的人,来这里就是为了下乡历练,早晚会走,只是没想到这么早,出乎意料,他还没什么准备。
“我的书还没念完,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陈秉然的神情因为陈小蛮而有些伤感,他也有回避这个话题的意思,继续说:“我比你大,也没怎么教过你,你喊我声哥吧。”
陈小蛮眉头皱得更深,他不乐意认这个哥,不想他们是兄弟的关系,但他执拗地不开口,不喊哥也不说明原因。陈秉然长长的眼睫毛扑闪着,他站在小蛮面前,微微仰着头:“不喊那我就走了。”
小蛮动动嘴唇,那个字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你啥时候走?”
他问。
陈秉然:“马上,车在那边等着。”
陈小蛮睁大眼睛,那眼睛里情绪太多,说不准跟孩子似的责怪陈秉然现在才告诉他,还是自责他一直没去找陈秉然,总之,硬汉陈小蛮,被王春梅怎么打骂都不哭的陈小蛮,此时此刻眼睛瞬间红上一圈。
“认识你挺高兴的,小蛮,你身上有股韧劲,以后肯定会生活得很好。”
陈秉然说完这句话给他一个拥抱,拍拍他的背,笑着说:“你也多笑笑,笑起来好看,”他顿住两秒,继续,“不想笑也无妨,你做自己就行。”
陈小蛮这会儿难过得厉害,离别突如其来,把他砸得头晕目眩,他闻到陈秉然身上的香味,想问他能不能别走。
但他没问,他问了另一个问题:“我能去找你吗?”
他小心翼翼,怕陈秉然拒绝,陈秉然只是笑,没答,之后指着那个盒子说:“我走了再看。”
陈小蛮这时根本顾不得里面是什么东西,他沮丧垂头,心里清楚陈秉然在委婉告诉他,他们不可能发生什么。
陈小蛮恨透了自己,奋力蹬着那架老式自行车,去追陈秉然坐的车。
他从田里绕近路,踩到车链子冒火最后也没能赶上,快到公路的时候只看到溜着烟的车屁股,转个弯进入公路的轿车加速向前,根本追不上。
陈小蛮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冲着车身嚎叫一声:“哥!”
振飞了落在电线上的几只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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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放盒子里没什么,两个又大又圆的橘子,还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小蛮,长大后出去看看,你值得见识到江南海北。”
陈小蛮躺在田埂上,旁边是两个橘子,他手里握着纸条,看着头顶的天空,天空中有一朵迷路的云。
后来,陈小蛮十八岁那年,乘着火车出去了,他的江南海北其实就是陈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