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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   秋末的时候,小玉麟的身体渐渐回到了往日的状态,可以加码演些做工繁重的武戏。庆华班的新戏上了长坂坡,周老板挑梁演赵云,秦梅香给他配麋夫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过战场淬炼的缘故,他如今演这种一身是胆,威武刚猛的大将军,比从前要游刃有余得多了。本地人爱看三国戏,又逢这种特殊的时候,对于英雄怀有一种特别热烈的感情。所以这出戏打一上台起就很受欢迎。有了这出戏,周老板算是正式复出了。

      秦梅香与他两个人照旧搭班唱戏,偶尔跑一跑警报。有一次警报来得晚,响起来时戏正演到一半儿。但是座儿懒得动身,班子也就不敢动。有胆小的演员撑不住跑了,秦梅香和小玉麟还在台上唱。唱完一场落幕,听到外头的飞机声,才想起来还是要跑一跑的。于是随着人流往防空点跑,把戏服也扯破了,头面也弄丢了。一番折腾下来,损失不小。

      那一回轰炸得最厉害,市中心断壁残桓的,商业街虞家的铺面毁了一多半儿。一直花天酒地,把兄弟老婆都冷落许久的虞五少爷破天荒上门来,向虞冬荣借了一笔钱。说好是有借有还的,结果一直拖拉着,每次还钱的日子到了,送回来的钱少得可怜。虞七少爷一番打听,发现他五哥又讨了第三个小老婆,似乎别的方向已经放弃,唯有在老婆数量上打算与虞司令一较高下。

      虞七少爷也没说什么,只给邹二小姐的孩子,他来人世不久的小侄儿送了一套金首饰。那只长命锁是特地请巧匠打的,里外一共三套。最小的那只小巧玲珑,是寻常戴在脖子上驱邪避祸的,外头两套大的又沉又大,用来做什么不言而喻。邹二小姐心领神会,又红了眼圈。

      虞宅的日子平平淡淡。忙生意的忙生意,唱戏的唱戏。小少爷虞少荣早早开始上学,于是院子里从此除了绵绵戏音,又多了朗朗书声。生活平静如水,若硬要说有什么波澜,大概是苗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位追求者。这位威尔斯先生曾经是小玉麟的医生,据说当时在医院中就对苗氏的体贴温柔十分难忘。多方打听之后,终于鼓足勇气上门来,邀请苗小姐共进晚餐。

      他当然吃了个闭门羹。苗氏被吓坏了,泪眼朦胧地向虞七少爷反复解释自己绝无有损妇德之行。虞冬荣自己倒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他爹那些小姨娘们陆续都再嫁了,只有苗氏因为带着孩子,成日把自己困在这一方深宅里。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安抚一番,由她去了。

      史密斯先生眼见直接无用,只得采取了迂回战术。云缨,现在叫密斯唐了,转日不情不愿地上门来,代为鸿雁传书。虞冬荣请她进来喝茶,这一次她没有拒绝。繁华如梦,往事如烟,密斯唐居然已经结婚了。丈夫是医院里管后勤的一个文员,文文弱弱的本地人,性情倒是很好,也并不在意云缨的过往。倒是唐女士自己有点儿放不下。不过这也难怪,再是风花雪月,那毕竟也夹杂着许多伤心往事。好人家的女儿流落到那种地方,总归是要浸着无数泪水的。

      冬末时物价暴涨,什么都缺,买个油盐酱醋都困难。虞家这样有门路的,日子过得也清汤寡水的。好在熬着熬着,倒是也慢慢过去了。他们给燕都的故友写信,才知道那边已经唱不了戏,有点儿名气的角儿,基本全都闭门了。

      而蓉城的日子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属于刺耳的防空警报,另一部分则仍然属于花与茶。电影院开得越来越多,竟然有红火过戏园子的势头。小玉麟拍了一段俊扮的武戏短片,上映后很受欢迎,便想着拉秦老板一起好好拍一出大戏。只是凑来凑去,老是凑不到满意的班底。最后凑到了,也费了很大力气去拍,可是上映前存胶片的地方被飞机炸了,所有的心血立刻化为乌有。

      这事儿让大伙儿沮丧了好一阵子,觉得仗只要一日不打完,后头是没办法安安心心地搞艺术的。

      秦梅香叹过了气,转头又多灌了几张唱片。

      胜利的消息来得很突然。那一日他在台上唱着唱着,就听见下头乱糟糟的,座儿都往外跑,顷刻间戏园子就空了。秦老板光顾着唱戏,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后台的同行冲上来拉他:“别唱啦!鬼子投降啦!”

      秦梅香半晌会神,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着众人也往外跑。外头是个难得一见的大晴天,满街满巷都是人,笑着叫着,拿着纸糊的小旗大声唱着乱七八糟的歌。小贩把摊子丢下了,孩子们也从学堂里跑出来。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有人草草在被单上写了庆祝的标语,拿长竹竿往窗外一挂,就当是庆祝胜利的条幅了。艺人们夹在欢呼的人群里,领头载歌载舞,仿佛要把这些年的缺失的欢乐都弥补回来。

      秦梅香怀着欣喜和忐忑交织的心情等待着,一天,两天,许多天过去了,仍然没有许平山的消息。虞家大少据说带着身边人已经回渝州了。外面的人仍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只有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但是照旧要唱戏的。因为人人都在庆祝,戏班这这种热闹之下是绝不可以缺席的。于是只得打起精神硬撑着,在众人跟前挂出一点儿笑来。

      这一日的戏是两出。一出是春闺梦,纪念牺牲的将士。一出是浣纱溪,台下的要员点的。至于为什么不点卧薪尝胆,这就不得而知了。

      秦梅香下了戏,疲惫至极。他这些日子老是从噩梦里惊醒,梦里全是从前孤身一人走过遍野横尸的情形。醒了就睡不着,睁着眼睛,一夜一夜,直到天明。

      后台很空,下了戏的都早早回家和家人团圆去了。他一个人回到化妆间,侧身在竹榻上躺了,打算小憩一会儿再回去。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吱呀响了一声。秦梅香半梦半醒,还以为是清场的工作人员,含混低柔道:“我歇一歇,这就回去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最后在他身边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有粗糙的手指摸上了他的唇,接着热乎乎的浓烈气息排山倒海地压下来。秦梅香一惊而醒,只呆滞了片刻便奋力挣扎起来。然而来人力气实在太大,他唇舌被堵得无法发声,只得奋力一咬。上头的人终于松开了他,笑着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你这脾气是真的越来越大了。”

      秦梅香惊魂不定,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呆立许久,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

      许平山拉着他的手,低沉而不怀好意地笑:“鬼有这个好东西么?”说着又抱住他,痛快淋漓地亲起来。秦梅香脑子里昏昏沉沉的,直到那混账把自己往肩上一扛,才如梦初醒,在他肩膀上歇斯底里地踢打起来。

      许平山由着他把力气耗光,扛着人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当夜虞宅鸡飞狗跳,秦梅香慷慨激昂,连踢带踹,骂了许平山几千几万句。到最后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屋里的灯熄了。

      苗氏弄了两团棉花,把小少爷的耳朵塞了个满,早早关好了自己的房门。

      虞冬荣目瞪口呆:“香官儿的脾气什么时候成了这样?”又狐疑地看向小玉麟:“该不是近你者黑吧?”

      周老板一挑眉毛:“关我什么事?”他有点儿青涩地梗着脖子:“再说了,我只对你这样。”

      虞冬荣假意哭惨:“你听听,人家多好……我这是什么命摊上了你……”

      小玉麟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把虞冬荣耳朵堵住了:“你不许听!”

      然而外头动静太大,想不听而不能。周老板最后只得把人拦腰一抱,也落了帷幔。左右夜还长,不是你吵我,就是我吵你。

      总算云开月明,欢腾之后,另有许多要紧的大事。

      许平山退伍了,报的是因为腿伤。因为级别在,回来上头给他安排了一个经济部门的闲职。但他并不打算去赴任。按他自己话说,看得太多,实在是够了。眼下局势瞧着喜庆,可苦日子离结束还远着呢。鬼子投降了,革命党可还在呢。

      虞冬荣也知道一些。虽然他总是乐观地觉得,反正这些年来回也是打,总不会比现在更坏了。蓉城已经呆习惯了,但他隐隐约约地,还是有点儿思念燕都。

      几个人七嘴八舌。许平山突然想起来:“媳妇儿,给你的那一箱子黄货还在么?”

      秦梅香本来含笑听他们聊天,闻言斟酒的手一顿,有些心虚:“那个啊……”

      虞冬荣叹气:“你干嘛要给他管钱呢?他能给你把家管飞了。”

      秦梅香辩解道:“也没有乱花,那不是都捐给医院了么……”他有些歉疚地看了许平山一眼:“我再赚就是了……”

      谁知道许平山哈哈大笑:“早怎么没发现,你这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劲头,倒是和老子一模一样。”他喝了一大口酒,又笑起来:“本来从前也什么都没有。这下也算是把旧事彻底翻篇儿了。”

      虞七少爷悠悠抿了一口酒:“我话还没说完。香官儿虽然是个没算计的,但我虞七作为朋友,却不能看他老无所依。所以倒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他们说话间,大门忽然敲响了,小玉麟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口站了一队兵。为首的长官人面带风霜,瞧不出年纪,气派倒是很足。小玉麟警惕道:“您找谁?”

      那人上下打量了几眼:“虞冬荣是住这里么?”

      屋里一声瓷碗碎落的声音,虞七少爷奔出来:“大哥!”

      那人严肃的脸色登时一变,露出一点含蓄的笑:“小七。”

      是大少爷虞春荣回来了。一家人相见,自然又是一番忙乱。

      大少爷回来却不是闲话,而是有要事的。他打算带全家离开。老二和老五都不同意,只有虞冬荣的心思还没定下来。

      这事太大,一时自然不能有回应。虞冬荣说要想一想。晚上休息,他另外收拾了一间房出来,把自己的那间让给了他大哥。

      谁知道要睡觉的时候,虞春荣突然道:“你身边那个,是你什么人?”

      虞冬荣愣了一下,冷汗本能地下来了,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但早晚都要有这么一关的。他鼓足勇气,低声道:“爱人。”

      虞家大少沉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暴喝一声:“不学好!”虞七少爷屁股上挨了一记鸡毛掸子,立刻惨号起来。小玉麟闻声不对,冲过来把人护在身后,怒道:“你怎么打人?”

      虞春荣解开袖口,冷冷地望着他:“我管教自己弟弟,没你的事儿。”

      虞冬荣把长嚎憋回去,推搡着小玉麟出了门:“祖宗,不要给我惹事了。”说着把门关了起来。

      屋里很快鬼哭狼嚎起来。虞家上下都惊到了。半晌,听见鸡毛掸子落地的动静,和虞春荣威严的数落:“没出息!将来怎么办?死了连个上坟的都没有。”

      “死都死了管那么远呢……再说二哥生了好几个了……虞家也不缺我这一个半个的……”虞冬荣气息奄奄:“大哥,你是长子,该结婚了……嗷!”

      “轮不到你来逼老子的婚!”

      屋门开了,虞家大少理了理衣服,目不斜视地出门走了。

      小玉麟冲进去,焦急道:“你怎么样?”低头一看,虞冬荣半个红红的屁股露在外头,皮肉倒是还完好。

      虞七少爷也不管自己的光屁股,趴在枕头上若有所思:“你说……我大哥该不会也是……”这个想法太惊悚了,他晃了晃脑袋,把它晃掉了。

      众人重新探讨起以后的出路。许平山的意思也是走,搬到香江去。只是顾念着秦梅香。毕竟离故地越远,唱戏的机会就越少。秦老板一辈子唱戏,他怎么能离得了这个。秦梅香却笑了笑:“我总不能一辈子在台上。再说如今年纪大了,扮相也不好看了。”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瞎话,这些年谁都见了老,就他仍然和在燕都时一样鲜丽着。许平山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虞冬荣看向小玉麟。小玉麟握住了他的手。于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诸事已定,处理起旁的事就很迅速。虞家大少提前悄悄登了飞机,只剩下虞宅上下,忙而不乱地收拾着。

      秦梅香去了郊外寺院一趟,见到了老董。既然要走,总要妥妥当当地做一个告别。于是他和小玉麟,在离开之前,陪老董回了燕都。

      故地正是秋日,天高云淡,凉风习习。小玉蓉一家收到了信,早就等在了火车站。故人相见,喜悦之余,又落了不尽的泪。

      小玉蓉容貌变了些,如今已是个儒雅清俊的年轻人了。吴芝瑛还是原先那个中气十足的老样子。夫妻两个说话间有细小的眼神,暖意融融,虽然含蓄,却仍能瞧出少时两相情好的模样。

      秦梅香会心一笑。却望见一双秀丽的小儿之间,还有第三个孩子。容色秀丽,额头宽阔。眼睛也极大,只是眼角微微有些垂,让整张脸显得过于和善温柔了一些。他难以置信道:“南哥儿?”

      花雅南点头,露出一个孩子式的快乐的笑:“秦老板。”

      秦梅香也笑了:“师父这回走眼了。”

      西山多松柏,杨清菡的墓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周遭开满了了花。山坡下有一个小小的湖泊,许多枯荷飘在水上,能想见明年夏日莲叶亭亭的模样。对面山上,遥遥能望见积云寺的塔尖。左近走上半里一里的,有几位其他梨园同行的墓。吴连瑞的墓,也在这附近。

      是个清净的好地方。

      秦梅香上了鲜花和香,在墓前站了许久。他仍然很年轻,可这一刻,却生出一种恍惚,仿佛把一辈子都急匆匆地过完了似的。

      回去路上,他看着吴芝瑛给花雅南和另外两个小的孩子擦汗,嘴边的话最终也没能出口。吴芝瑛数落了一句什么,南哥儿笑得很开心,带着一点调皮,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呆呆的模样了。

      秦梅香看了一会儿,便也悄悄地微笑了。

      相聚总是短暂,最要紧的事办过了,他和小玉麟便匆匆与众人道了珍重,往花城去了。

      一路上顺顺当当的。

      十月,燕都已经很冷了,花城却还像春天似的。他和小玉麟提着箱子,四下里焦急地望。小玉麟率先瞧见了目标,欢呼一声:“七爷!”秦梅香寻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许平山高高大大地从人群中向自己走来。

      轮船一声长鸣,惊飞了岸上的白鸟。

      繁华落尽,南柯梦醒,此间却仍有碧海青天。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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