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野花》柚芙

5、关照

　　清楚拗不过心意已决的江篱，江鹏和段思瑜默契噤声。
　　天色渐晚，温度下降，江鹏心中无声叹了口气，打算结束话题，邀请他们上楼去，“如果实在辛苦，不要逞强啊，小篱。”

　　见父亲没有继续反对，江篱松了口气。
　　她看了眼腕上老式手表的时间，“爸，时间不早了，您快点上去吃饭吧。”
　　江鹏诧异，“一起上去吃点吧，我炒两个菜，很快就好了。”

　　段思瑜不喜欢冷场，向来话多，这会儿倒是自觉沉默。
　　江篱的家事，他从来不多参与。

　　江篱张了张口，终是挤出拒绝话语，“我们还要回去上晚自习。”
　　“好吧。”江鹏些许失落，又像是习以为常，问话几乎没抱什么希望，“那下次，一起吃顿饭吧，叫小段还有上次的小姑娘一起？”

　　江篱本打算回绝，抬头时，她骤然注意到，曾经看来高大的父亲，竟已缩得如此瘦小。
　　终究泛起不忍，她点头应下，“好，我知道了。”

　　江鹏肉眼可见高兴起来，连连点头，“哎，哎，好，下次爸给你们多做些好吃的。”
　　江篱受不了这种场面，再多待一秒，她的心也许会动摇。
　　她走到段思瑜身旁，只一眼神，对方便会意，“叔叔，那我们先走了，您快上去吧，天气冷。”

　　江鹏应着，视线一瞥到段思瑜的脑袋，关切话语在年轻一辈听来倒有几分玩笑意味，“小段，你这头冷不冷啊？去买个帽子戴吧。”

　　这话一出，就连江篱都忍不住笑了。
　　意识到气氛不对，江鹏和段思瑜都沉声看向她，江篱屏住笑，眉眼还是弯着的，“嗯，不然容易感冒。”
　　段思瑜摸了摸自己正在冒发茬的脑袋：“……谢谢关心。”

　　回程公交上空空荡荡，和来时对比鲜明。
　　江篱习惯坐最后排靠窗位置，每次段思瑜都会自觉坐她身旁。
　　她支着下巴，看逐渐模糊快速倒退的街道，语调轻柔，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段思瑜，我对我爸是不是太狠了。”

　　段思瑜侧头，外面透进斑驳光影，倒映在女孩子肤如凝脂的脸蛋，分明没有用任何化妆品的脸上，却要比浓妆艳抹更加有吸引力。生来婴儿直睫毛在眼下打出浅浅阴影，清澈明眸此时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尽管已经看了这么多年，每次细细打量，他的心仍会微微一动。

　　他伸手，轻轻拍了她的头顶，“傻子，是你对自己太狠了。”

　　回到学校，赵宏义站在教室门口，双手抱臂，满脸严肃，嘴角快耷拉到下巴。
　　段思瑜心里一紧，若不是担心江篱一个人回来不安全，他才不会撞枪口回来讨骂。

　　视死如归一般，他咧开嘴，朝赵宏义嬉笑。
　　赵宏义手中用试卷纸卷起的‘教鞭’毫不留情击中段思瑜额头，“你知道这次期中数学你考了几分吗？！”
　　段思瑜眨眨眼，“报告赵老师，我还没有发掘出先知技能。”
　　赵宏义咬牙切齿，额角都冒出十字符号，“……全年级平均分135分的卷子，你考了10分。”

　　站在段思瑜身后的江篱听见这个数字，都感觉不可思议。
　　她瞬间明白赵宏义有时候看着段思瑜被气笑的心情。

　　赵宏义几乎心灰意冷，这样的情形早就出现无数次。
　　他摆摆手，神色一言难尽，叹息过后，他视线朝向江篱，“有时间把笔记借他看看，江篱。”
　　江篱乖巧点头，轻轻拍了一下段思瑜胳膊。
　　段思瑜双手背在身后，一脸正色，“知道了，赵老师，我会看笔记的。”

　　赵宏义欲言又止，只是摇头，“算了，快进去吧。”

　　江篱回位置上，发现越谊正把脸埋在书里偷笑，看见段思瑜，她肩膀耸动更明显。
　　段思瑜脸一黑，“你笑什么。”
　　越谊嘴抿成一直线，眼睛看向旁边，“恭喜段哥，又创新低。”
　　段思瑜：“……滚。”

　　一坐下，段思瑜对着数学作业看了三分钟，笔也不拿起来，仿佛在做什么精神层面交流。
　　不出所料，交流失败。
　　他干脆利落趴在桌上，很快发出平稳呼吸声。

　　“真绝了，段思瑜。”越谊看着他无忧无虑的睡颜，忍不住嘴角一抽。
　　江篱憋着笑，“他的心理素质的确是一绝，换成别人，估计心早就碎无数次了。”
　　越谊赞同点头，双手托腮，“听说路星竹成绩也一般般，特别是数学，好像跟段思瑜不相上下。”

　　江篱细眉轻挑，有些意外，“他们还是难兄难弟啊？”
　　又想到什么，补问道，“不过，谊谊你怎么知道这个？”

　　“那当然是——”她激动就要说起，“被他同校一个小姑娘爆出来的，对了，而且！”
　　越谊拿出手机，递给江篱看，“你知道不？那个小姑娘，她就是路星竹私生饭，竟然在短视频平台偷偷直播路星竹的学校生活。简直是有病。”

　　本以为江篱不会关注这些娱乐八卦，她却点了头。
　　在越谊半张着嘴问出“你怎么知道”前，江篱先行解释，“我和段思瑜就在那班公交车上，那个女生就在我们旁边。”

　　江篱顺着越谊所指看屏幕，热搜第一条，是被热心网友截的直播间图片。
　　九宫格上，照片一眼便知它们源自九场不同时间的直播，照片中，路星竹或是支着下巴在座位上发呆，或是体育课上和男同学打篮球——拍摄者大约是凭靠所剩不多的良心，与之维持一定距离。
　　但，最后那张，拍摄到的路星竹几乎连脸上细微的毛孔，都能看清。

　　这样近距离的疯狂追星举动，让那些原本抱着好奇心理，想要窥视路星竹而偷偷观看直播的粉丝，统统炸了锅。
　　一时之间指责满天飞，不少粉丝试图找出那个女孩子的真实身份。

　　江篱搓了搓胳膊，她没追过星，更不了解饭圈文化。
　　只是，这些令人难以理解的所谓的爱，实在令她毛骨悚然。

　　那些沉默的大多数——那些默许女孩偷偷直播拍摄路星竹的粉丝，在雪崩之际，纷纷成为其中一片雪花。

　　越谊瞪大眼睛，感慨道，“天呐，世界好小……不过，路星竹怎么会坐公交车呢？”
　　江篱摇摇头，又听见越谊喃喃自语般，“真的好惨啊，感觉还好被及时发现，要不然变本加厉就更吓人了。”

　　她附和着，脑海中浮现那时车厢上的路星竹。
　　那些电梯里疯狂的话语，校园里遍布的粉丝，以及近在咫尺他却全然不知的摄像头……或许真的会惹得他喘不过气。
　　那时她轻飘飘的话语，也可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鹏妥协，回寝室后江篱将公司地址以定位形式发过去，与其约定好时间，并与孔承望取得联络。

　　当周周六上午，江篱换上难得的私服，奶蓝色面包服里是一件黑色卫衣，下身是灰白色运动裤和板鞋，普普通通的休闲穿搭，在她身上却穿出不同感觉。
　　按着先前孔承望给的路线，江篱顺利出地铁来到公司附近。
　　她后知后觉打开手机流量，才看到通信软件上好几条未读信息。

　　【爸：小篱，爸开车来你们学校接你吧？】
　　【爸：爸看了导航，你们学校开车过去四十分钟，那我八点到你们学校门口行吗？】

　　大概是看她没有回复，江鹏没有继续往下发。

　　最近一条，是十分钟的【对不起啊小篱，爸打扰到你了吗？】

　　江篱叹了口气，自从妈妈去世后，父亲性情大变，兴许是终于意识到不能那样下去。
　　可随之而来的，是对于她这个女儿的相敬如宾。

　　【L：爸，刚才没开流量，我已经到公司门口了。】

　　没过几秒，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爸：等一下啊，爸还有两个路口就到。】
　　【L：不着急，您自己注意安全。】

　　发完这句，江篱关掉流量，手机塞进后背的暗红色书包。
　　没过几分钟，江鹏那辆开了十几年的旧车出现在视野中，他就近找了个车位停车，而后快步朝江篱走来。

　　江鹏摸了摸后脑勺，“怎么在外面等啊，冷不冷？”
　　江篱摇摇头，“没事爸，我们进去吧。”
　　江鹏嘴中应答，抬脸细细观察四周，担心公司不正规。

　　江篱见江鹏在原地没动，轻轻挽了一下他的胳膊。

　　在其他父女之间司空见惯的行为，到了他们这里，却像是禁忌——
　　江篱停留一秒便收回手，江鹏垂头看向接触位置，脸上隐隐透着惊喜神韵。

　　正打算朝里走，江篱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脚步又定住，微微偏身看去。
　　这下轮到江鹏不解，他嘴里刚想问话，顺着江篱望向的方向，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冲锋衣的少年大步走来。

　　他半张脸藏在竖起衣领中，头上又压了顶鸭舌帽，双手插在外衣口袋中。
　　全身上下露肤度只有一对眼睛，也能看出他气质不凡。

　　江鹏表情半僵，眯了眯眼睛。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小伙子。

　　正当他在脑海里飞快思索，少年在他们面前停下，视线划过江篱，停在他身上。

　　“叔叔好。”
　　少年清润悦耳，又夹带恰到好处的磁性。

　　江鹏副业是网约车司机，平时和乘客交流大多靠听觉，磨炼之下，对于声音的分辨异常敏感。
　　但这样好听的声音，其实他碰见得不多，几乎一下子，他就认了出来。

　　“是昨天那个小伙子啊。”江鹏爽朗笑起来，“好巧啊，你是来这附近玩的吗？”

　　站在一旁的江篱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听越谊说，直至昨日路星竹事件热度不减，公司终于采取措施，与路星竹洽谈了解决方案，大概这两天会出公告。
　　她特意提醒江篱，路星竹这几天一定很累，心情不好，还是不要和他多做接触比较好。

　　结果，她是没接触，被她爸先接触到了。

　　路星竹丝毫没有像越谊预测那般心情烦躁，一点就着，反倒温声细语，衣领也因为对话拉下来点儿，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颚线。
　　他桃花眼弯起几分，“叔叔，我们目的地应该一样，我也是这里的练习生。”

　　他目光移动，落到江鹏身侧一言不发的江篱身上。

　　他们对话开始，江篱的视线便聚焦在路星竹身上。
　　一来，是惊讶于路星竹和爸爸竟如此顺利攀谈起来；二来，是他和长辈讲话时的神情她从未见过，忍不住多看两眼。

　　她见过路星竹两面，他总是沉着脸，一副不高兴模样。
　　越谊给安利用的视频，大部分是帅气混剪，或是以他为主的舞蹈视频，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会儿，路星竹神色柔和，像被顺毛过的小狗，温顺又乖巧。
　　半弯起的桃花眼也很好看，嘴角也没有先前那般不悦地绷紧。

　　江篱细细打量路星竹，对方眼神毫无征兆地看向她，惹得她心一颤，心虚移开眼。

　　江鹏听闻那话，当即愣在原地，看看他，又看看江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么巧啊，我们小篱说什么练习生，我还担心不靠谱。”
　　他说着，突然松了口气，“不过，小伙子你也在的话，我就放心了。”

　　江篱轻声问：“爸，你们怎么会认识？”

　　江鹏言简意赅回答：“上次回来前我接了个单子，就是这个小伙子……”
　　他猛地一顿，想起来什么，“哎对，小伙子，你是不是弄错了，平台怎么说你多给了一百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裤子口袋，掏出一个钱包来。

　　江篱大概理清状况，尽管她依旧不太理解仅一面之缘的两人，看上去如此熟络的原因。
　　她视线一移，恰好落在父亲打开的钱包上。

　　心脏咯噔一下，她看见江鹏的钱包透明夹层里，那张她小学时，和爸爸妈妈一起拍的全家福。
　　已经发黄发旧了，和记忆一起。

　　路星竹却伸手扶住江鹏的手，“叔叔，是他们弄错了吧，我没有多转钱。”
　　江鹏犹豫着，“我给平台打过电话啊，他们说……”
　　“时间不早了，我们先进去吧。”他扯开话题，动作很快地替江鹏合上钱包。

　　江鹏想起正事，就也没推脱，想着这件事之后再问也不迟。

　　三人一起往电梯走，江鹏看了眼沉默不语的江篱，又对路星竹说，“小伙子，我女儿她内向，如果有什么事，你能帮帮她吗？”
　　江篱一怔，忙打断：“爸，我自己可以……不用麻烦前辈。”

　　本以为路星竹也会委婉拒绝，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会主动揽下这麻烦事的人。
　　但他稍稍偏头，开口是：“叔叔，您放心吧，我会好好关照她。”

　　——好好关照。
　　江篱听见这四个字，不禁滑下一滴冷汗。

　　“哎，谢谢你啊。”江鹏喜笑颜开，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对方名字，“对了小伙子，你叫什么？”

　　到达电梯，路星竹刷卡，按下八楼按键。
　　昏暗的电梯光线，让人看不真切互相的神情。

　　江篱听见路星竹声音传来，“叔叔，我叫路星竹。道路的路，星光的星，竹子的竹。”

　　“星竹，好名字。”江鹏点头称赞，“我女儿叫江篱。”
　　他转身，向江篱叮嘱，“小篱，以后在这里，要好好和星竹相处。”

　　江篱只觉这八层怎么还不到头。
　　寂静了几秒，她才开口，“谢谢前辈。”

　　随着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路星竹清润声线与此同时落入她耳中。

　　——“不用这么生疏，直接叫我星竹哥就行。”

　　江篱微微一怔，不解地抬眸。
　　瞬息之间，她看见路星竹眼底浅淡的玩味，以及更多温凉的，令人捉摸不定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