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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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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
天未光,鸡未叫,聋子先在巷口唱起了歌。
“……我今独抱琵琶望,尽把哀音诉,叹息别故乡,唉,悲歌一曲寄声入汉帮……”
大家就知道该起床了,都迷迷糊糊的,穿衣服,找鞋子,顺便也骂一句:“个死聋子,自己听不见,就唱得这么响!”
然后女人们皆打水煮饭,男人们淅沥哗啦吃罢了上工,孩子们的脸还似花猫,却要把阿爸送到巷子口。大家再次看到聋子,孩子们拍手哈哈笑道:“聋子,聋子!疯子,疯子!傻子,傻子!”聋子虽听不见,但仿佛也知道嚷的是啥,把大手一挥,凶巴巴道:“边个话我聋?边个话我傻?去,去,去,一边耍去!”孩子们本来也不愿意多搭理他,就嘻嘻哈哈跑去老榕树下打跟头了。
聋子便一人在巷口享受他的安闲时光——他也做业,是个修鞋的,手艺据说极好。只不过澳门全岛的穷人没有几个平日里穿鞋,所以少和他打交道。但的确常有有钱人家的工人大老远前来找聋子给主人修鞋——这是大家断定聋子手艺极好的主要根据——不过聋子每次都要比手划脚地打听清楚:他有个怪癖,决不给葡国人修鞋。
美得不轻叻,大家私底下嘲笑,葡国人的皮鞋要得葡国鞋匠修,哪里轮得到聋子?
这样谈话的多是些年轻姑娘和媳妇。白天这样漫长,足够她们横穿整个澳门半岛一家一家聊天。
这个说,前日去望洋山送水,见到一个葡国太太,戴一串珍珠项链,个个珠子溜圆,有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真有一副贵态;那个道,昨天经过主教堂,遇到一个葡国小姐,浑身不晓得擦的什么粉,比广州瑞华斋的香粉还香一百倍;第三个又讲,来的路上还撞见一个葡国老太太,牵了条狗都戴纯金链子,有小指头那么粗,晃得人眼都花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也各有经历。轮到第七个,是新从广州过来没多久的阿仙,抿着嘴一笑,突然翘起了脚。
大家一下全都看得傻了眼:阿仙脚上那一双,可是半新的皮鞋呢!
她那眼珠子转得好不得意,同大家讲自己进了葡国大老爷法瓦乔家做事,得太太赏赐了这双鞋子,虽然是太太的旧鞋,有几多年月了,但是——“你们都知那有钱佬,一双鞋总共会穿几次?”
众妇人没有一个不同意的,纷纷羡慕她的好运气。也有年纪稍长的好心劝道:“阿仙你毕竟是个送水妹,在人家帮工而已,平日里还是别穿鞋子,磨坏了你家太太唔开心。”
阿仙道:“我知,我知。”但一转脸,她要上工去了,挑起了门口的水桶,依旧着皮鞋踩着石板路“哒哒”直响。
不晓得的还道咱们这里来了葡国女人呢!大家说笑。
“葡国女人?葡国女人?哪里有葡国女人?”
笑声未停,就见到本地有名的乞丐疯婆子严妈妈拄着竹竿子经过门口,两眼直勾勾的,看来仿佛瞎了一般。“葡国女人?哪里有葡国女人?”她问。
大家不乐她打扰这消闲,不耐烦地回答:“望洋山,圣母堂,议事亭前地,多着哩,你自己去找。”
“我去找……我去找……”严妈妈喃喃地说道,“我去找,问问她们我家阿照什么时候回来……”
她家阿照呀……众妇人望着那蹒跚的身影走出巷子,连专心发呆的聋子都抬头看了一眼。
其实她都好可怜,大家议论,她那儿子阿照死了很多年了吧?独生子啊——是怎么死的呢?没人记得起来了。
不过妇人们并不在乎,她们谈论的话题十分灵活,伴随着人来人往——要送水的出去了,送完水的回来了,这边的议论带到岛那边去,再把岛那边的带回来,谈资永远新鲜——有趣到大家连饭都会想不起来吃,一坐坐到日头偏西,严妈妈浑浑噩噩拖着竹竿回家去,聋子也收拾起他的鞋摊,妇人们这才相互道别各自去做饭。
夜幕即降临,男人们坐在门前乘凉等吃晚饭,责骂浑身泥土的孩子。一天就此结束。
第二日照旧是在聋子的引吭高歌里开始。骂完了,吃完了,送走了男人,妇人们还聚在一起闲聊。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注意阿仙的脚:皮鞋还完好无损,实在叫人心里有些小小的失望。
阿仙却偏又从襟上解下一方淡绿色的手帕来,一挥,满屋子香喷喷的味道。她说,这是昨日里太太又赏赐下来的。
大家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上面可是葡国的香水和葡国的香粉,往脸上沾一沾,就能变成澳门第一大美人!
给葡国人做事就是好啊,大家一致赞道。“不过阿仙,鞋子还是不要穿来担水,糟蹋了。”
阿仙笑:“怕乜?太太几大方,个双坏了,还多给几双叻!”说完,把小腰一扭,“哒哒哒”地送水去了。
众妇人心里便有些不快。有人道:“乜太太几大方,老爷中意来!”
一下提起了一个好话头:法瓦乔家在哪里呀?东望洋。他是做什么的?据说以前是葡军的少校。那现在呢?做生意呗!他这人,怎么样?你们知道,是问“那个那个”……不知道,你知?不知……
如果没人知道,一定是有事隐瞒,大家想,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刺探出来?
日头正当午,从敞开的大门里可以看见聋子靠在巷口的阴影里瞌睡,嘴巴一张一歙,好像梦里还在唱他的大戏。
于是有人提议,倘若弄坏了阿仙的鞋子,让她去找聋子修,她也许只当聋子听不见,就会说点心事,旁人便可去偷听……
但立刻就有人骂是“馊点子”,因为聋子不会打开话题,更不会把话题引到法瓦乔老爷身上,更何况巷口光秃秃只有墙壁,根本没处躲藏。
倒也是啊。大家撑着脑袋继续苦想,有需要送水的,都专注得差点误了钟点。
“笃笃笃”的一阵竹竿敲地声,严妈妈照例经过这巷子,花白的头发在太阳底下看来像一团乱草,枯干的面容好似咸鱼。
“阿照……边个见到我家阿照了啊?阿照……”她喃喃地朝屋里张了一眼。
众妇人正想得辛苦,厌烦道:“不在这里,上别处招魂去,莫阻我们做业!”
严妈妈傻愣愣地看着屋里:“我的阿照很乖……不会做坏事,不能打他……我求求你呀……”
众妇人们更不耐烦了:“你的儿子没来过这里,我们哪有打过他?”
严妈妈看看左边,又望望右边,“扑通”跪了下来,道:“各位行行好……我只得阿照一个仔……老爷太太行行好……”
这是讲的什么?众妇人面面相觑,有人伸手想拽她,可这老乞婆突然“腾”地跳了起来:“你们……你们……我要上香山去,上县太爷那里告你们……抓你们……”边说着,边把竹竿挥舞了起来。众妇人无不惊叫着向后退。
“喂!喂!”聋子高声呼喝着跑上来,“停手!停手!”一把抓住了竹竿。
严妈妈呆了呆,两手揪着聋子的衣袖大哭起来:“大老爷,您典毋替我申冤?是他们害着阿照啊,大老爷!”
聋子当然听不见严妈妈说的什么,只扶着她朝外走。“你出来,跟我来,回家去。”他说。
严妈妈还是哭得伤心:“大老爷,是他们做的……我要上广州去告状……我的阿照很乖啊……”
她被聋子拉着渐渐走远了,众妇人这才敢探头出门张望,听她最后一句说的是:“是葡国人,大老爷……为什么就没人敢办了他们?”
众妇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突然发了疯病,把她们当了葡国人?吸一吸鼻子,恍然大悟:是阿仙这狐狸精留下的葡国香水味!
这样一连几天,大家都不怎么搭理阿仙了,早晨骂聋子的时候,女人们也在心里骂一句阿仙——即使没根据也好,就凭那头动尾巴摇的风骚模样,就冲那半新的皮鞋和香喷喷的手帕,就值得整个澳门的穷女人骂她。
然阿仙也不是傻的,没过三两天就干脆不出现在众妇人面前了,只担着水从巷口经过,大声和聋子打招呼,而皮鞋踏地的声音几乎和她的招呼声一样响。
妇人们恨她恨得牙痒痒,齐骂“衰女”,猜测她在手帕之外恐怕已得了金耳环、金戒指,大概过不多久就要和法瓦乔老爷出来置座小公馆。
“做了孽业,必遭恶报。”有人说,“看吧,不出三个月,一定又叫老爷给甩了的。丢她就像丢破鞋一般。”
大家也就都附和:似阿仙这样不要脸的女人,遭报应是活该的,而——空说阿仙的报应索然无味,大家要找个比照的,现成的话题就是严妈妈——严妈妈这样的,就是天理对她不公了,真可怜!
顷刻间,大家都为这老乞婆感到悲伤。当她拄着竹竿经过门前的时候,妇人们竟主动搭话邀她进来饮茶。严妈妈傻傻的,哪里懂得品尝新出炉的杏仁饼,只晓得问:“我家阿照呢?有无见到我家阿照?”
妇人们见她这副神气,无不感到心酸,有人还红了眼圈,安慰道:“都知你家阿照乖,可是没上我们这里来。他很快就会回家的,你放宽心。”
严妈妈点着头又摇摇头:“我家阿照是很乖,十岁就能一个人下海打鱼。还能采珍珠……他很孝顺,很能干。可是他不返屋来……他很久没返来了。”
他死了呀。妇人们心里都知道,一发的难过,可是相互望一望,交头接耳一下,发现居然没一个人知道阿照是怎么死的——那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前?上次严妈妈在这里嚷嚷什么“葡国人”?什么“告状”?没人有印象。
于是有人问严妈妈:“你家阿照什么时候出的门?去哪里,就没回来?”
“什么时候?什么……”严妈妈歪着脑袋想,“就是一早晨啊。他说去上工,结果就没回来了……唉……”
那么多半是上工出了意外了,大家想。这打鱼的人,风里来,浪里去的,天天都在拿命玩,这才要拜妈祖。唉,可怜啊!
可严妈妈这时的神气突然又变了,浑浊的眼睛放出奇异的光芒:“阿照许是未上上工,他瞒着我,我可知道,他看上一个女仔哩!他去会那女仔,可能。”
哦?众妇人也眼放光芒:谁家的女仔?靓不靓?
严妈妈眯缝起眼睛:“我又唔见过,典知?但阿照中意,一定几靓。听说是给大屋里做工人的。”
做工人?众妇人的心里不约而同地浮出阿仙皮鞋踢踏的模样,再一想起严妈妈前日叫嚷的“葡国人”,两下里一联系,即问:“在葡国人家做工?”
严妈妈愣了愣,蓦地将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是了,一定是在葡国人家做工,要不阿照回来怎么满身葡国人家的香粉味!”
还真是这样!妇人们兴致愈加高涨:“那你有未有问过那女仔的消息?问到她,或许就能有你家阿照的消息啦。”
严妈妈摇头:“我都唔识她,典问?但我有问阿贵,阿贵是阿照最好的朋友。”
又冒出一个阿贵来?众妇人忙问:“阿贵系边个?”
“阿贵啊——”严妈妈一指巷口正打瞌睡的聋子,“困着了,我问他他都不应。”
这……众妇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果然是个疯子,也不晓得哪几句话是真,哪几句话是假,拉住个聋子问话,问到下辈子也没答案啊!
大家对严妈妈的兴趣就此消失。
过了快一个月的时候,有天下午众妇人突然如愿以偿地见到阿仙去找聋子修鞋了,细条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像一只花猫。
妇人们心里有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三三两两从屋里走了出来上前打招呼,道:“阿仙,太太未给你新鞋么?怎么还修这旧的?”
阿仙笑了笑,道:“太太给了新的,不过这旧的我专门穿来送水,新的穿了在屋里走。”
扯谎也不打个草稿!众妇人都能看出这笑容的勉强,却不拆穿,故意顺着她的话往下道:“太太给了你几双新的?是不是厨房一双,厅堂一双,卧房还一双?”
阿仙听出话里的刺儿来了,扭过身去不理会——她还穿着一只鞋呢,便用手轻轻地抚摩着鞋袢,亮晶晶的。不经意,掖下别着的淡绿色手帕垂了下来,香粉味已经很淡,只剩下劳作了一整天的汗味,默默地散发,有无限的落寞。
妇人们达到了盼望已久的目的,陡然又觉得心下空落落,还不免为阿仙的情状动容,便问:“阿仙,做工太辛苦么?看你不开心的样子?”
阿仙继续摸她的鞋袢,看聋子将钉子钉进鞋跟里去,她说:“没有。我妈要来了。我忙着收拾屋子。”
“哦?”妇人们问,“那是从广州来看你,还是来做工?”
“来看我。”阿仙瞧着聋子的锤头笑,“我先前同她讲过,存够了钱就接她来享福。她过两天就来了。”
存够了钱!妇人们怀疑刚才的判断失误——一个送水妹能这么快存够了钱接老母来“享福”?必然是她勾搭上了法瓦乔老爷,得了老爷的一笔钱,或者是老爷娶她当外室,已置好了小公馆——这狐狸精!
这时候细看阿仙的手——哪里是手指间的鞋袢在闪闪发光?分明就是个金戒指!这衰女啊,大家心里恨恨地骂,她如何是来修鞋,她就是来献宝的!
众妇人没一个不牙痒痒,这个说要煮饭,那个说要煲汤,纷纷散去了。
其时严妈妈正经过巷子,大声对聋子道:“阿贵,看见我家阿照没?”
聋子自然听不见,“叮叮叮”敲了几锤头,对阿仙道:“好了好了,五个钱。”
阿仙把钱给他,望着他,问:“聋子,你是怎么会聋了呢?”
而聋子还是听不见,回答说:“不谢,不谢。”接着又扯开喉咙唱他的曲儿:“……唉,悲歌一曲寄声入汉帮……”
又过了好几天,时间将近七月,天太热,偷懒不做业的人就多,无人出门即无消息,妇人们的闲谈有些索然无味——连阿仙的皮鞋声都很久没听见了,据她隔壁的人讲,她已有多天不曾回去住,这正证实了那“小公馆”的猜想。这时候只有聋子依旧坐在那里,大声唱或者低声哼。
蝉鸣亦仿佛即将断气了一般,穿也穿不起无精打采的只言片语:阿仙怕是在大屋里享福吧……她用玉枕头消暑……法瓦乔老爷……什么聋子名叫“阿贵”呢……他坐那里也不嫌热……不仅聋,而且傻,而且疯……疯婆子严妈妈……阿照是怎么死的……
絮絮的,简直整个澳门都要睡着了,幸亏天空突然一个霹雳把世界惊醒。大家看乌云顷刻聚拢,大雨便浇了下来。
哎哟哟,这可怎么好?妇人们都慌了神:怎么回家去?还有谁谁谁的老爹,老公或者儿子在外做业,怎么去送伞?
恨不能似阿仙一般好命,万事不烦,她们想,即使要出门,还有车子送。唉,人和人就是不同的。
不过再一看外面,严妈妈正一步一拖地走过来,大家不由又庆幸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且遗忘许久的对严妈妈的同情也重上心头,纷纷招呼道:“严妈妈,进来避一避先!”
外面雨声这样大,严妈妈根本没听见这喊声。而冷不防这时候有另外一个人跑进了巷子,又急又慌,一头同严妈妈撞在了一起,两人齐齐摔倒在地。众妇人无不替其大叫“哎哟”的,有年轻力壮的立刻跑上去搀扶。
都进了屋子才看出另一个人也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风尘仆仆的容颜被雨一淋更显得狼狈又潦倒。这表示有外乡来的消息啊,大家想。脸上堆满了笑容等着人开口。
那外乡妇人当然先道谢不迭,接着就问:“到观音堂要怎么走?”
容易,容易,妇人们热心地指点,就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远远望见连理树就到了——“您特地来澳门拜观音?”
“哪有那个闲钱!”外乡妇人道,“我来投奔我女儿,她在这边做工。叫做阿仙,你们识得她不?”
阿——仙——啊——妇人们都拉长了语调,恨不得能连眼神也拉长了,好和每一个人交换:你是阿仙的妈?真好福气。你女儿发达了,早就不住观音堂隔壁了。她在葡国老爷家做事,老爷赏识她,收她做了偏房啦——这葡国人好像没叫“二姨太”的,不过总有大屋住,有工人使唤……
阿仙妈听得一愣一愣,都不知该喜还是该忧:“那我上哪里去找她?”
这个?妇人人也不晓得:小公馆在哪里,你上法瓦乔老爷家去问吧,他就住在东望洋,最大那一栋洋房就是。
东望洋?那里又要怎么走呢?
妇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如好事就做到底了,陪她走一趟吧。
过不多久,到黄昏时分,雨停了。妇人们大都要回家煮饭,便只派了不拖家带口的林寡妇陪阿仙妈去法瓦乔家,余人约定等晚饭一毕就回来此地互通消息。
毋庸置疑,这一日无一个妇人做饭能安心的,少不了盐糖错乱,菜焦饭糊,而吃饭时更加少不了数落老公同儿女吃得太慢,待碗筷胡乱洗刷完毕,个个飞也似地跑回日间聚会的地方。可是,林寡妇和阿仙妈没有回来。
到了消夜时分还是没有回来。
妇人们心里百千疑问,像有蚂蚁爬个不停。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回家躺在床上辗转。好容易挨到了聋子在巷口唱起了曲子,一骨碌坐了起来,才听家歌声下隐着干嚎:“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呀!”
她们都跑出门,即见一脸疲惫的林寡妇搀着阿仙妈刚走进巷子,阿仙妈的眼睛肿得似桃子,可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呀!”
大家齐围上去:出了什么事?
“阿仙啊,”林寡妇说道,“死啦。”
啊?看情形本来也可猜到,但是妇人人还是吃了一惊:“死了?才说搬出去同法瓦乔老爷住小公馆,就死了?”
阿仙妈只是号哭,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只有林寡妇来解释:昨日去到法瓦乔家,才一报上名来,就有人告诉她们阿仙死了,又带她们去见太太。太太说阿仙爬在窗户外打扫,不小心跌下去摔死了。可是有谁相信呢?有工人私底下对她们讲,其实阿仙是自己寻的短见。
这是为了什么?
“她有了法瓦乔老爷的仔,老爷却不要她了,她只好寻死。”林寡妇回答,“死了好几天了。”
这……妇人们惊讶万分:如此大的一桩新闻,怎么能捂得严严实实?过了这许多天还没有传遍澳门岛?
“法瓦乔太太说了,谁往外乱传就打折谁的腿。”林寡妇道,“人家是看阿仙妈千里迢迢来看女儿的份上,才说了前因后果。作孽啊!真是作孽!”
妇人们也全摇头叹息,连巷口的聋子都住口不唱,斜着脑袋观望,问身边一个看热闹的孩子道:“乜事?”
孩子起先吓了一跳,但随即笑了起来::“聋子,聋子,疯子,疯子!傻子,傻子!话把你听你也听唔懂!”说罢,还学着聋子平日的腔调唱“边个话我聋”。
“哎呀你个衰仔!”他母亲跳出来打了两巴掌,“唱乜?还不返屋去食早点!”
孩子眼泪汪汪:哪里有早点啊,灶台都还是冷的!
妇人们也才想有这茬儿,但是这关头,已经死了一个人,若是大家不好好安慰安慰阿仙妈,看情形恐怕还得死一个人。性命攸关的大事自然重要过烧早点。大家都当机立断:丢下老公和孩子,先陪阿仙妈休息。
于是就一齐来到平日聚会聊天的屋里,斟茶倒水煮粥下面,劝的劝,慰的慰,还有递手巾,拿痰盂的,忙得不亦乐乎。到了日上三竿时,有需要上工的不得已出门离去,但是她们那根担水的扁担横到了哪儿,就把消息传到了哪儿——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可传出去的消息不久就把整个澳门的女人都震动了:还有这种事?她们三五成群地都聚拢到聋子摆摊的小巷。
阿仙妈还哭个不停,连气都快接不上。妇人们亦有陪着哭的,眼睛又红又肿。
其他的人叹息且议论:可怜……澳门这地方没有公理……法瓦乔老爷做得也太过,就多娶一个又怎么样……或许是他太太醋劲大,不准……弄不好阿仙其实是他太太害死的……把女用人推下窗户去,神不知,鬼不觉……心狠手辣呀,洋婆子没一个好东西!
“对,洋婆子没一个好东西!”突然有人尖锐地接口,“洋人都是恶鬼!”
大家回过头去一看,见是严妈妈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口,拄着竹竿,脸上带着又似激愤又似傻笑的表情。
一个没安慰好,又来一个。大家才没工夫理会严妈妈,还是专心劝慰阿仙妈:人死不能复生,哭坏了身子你女儿地下有知也要不安心,而那害死你女儿的人岂不更要偷笑?
阿仙妈哭得没力气反应。
严妈妈却大声地接口:“害死……害死我家阿照的人!我要告他们!我一定要告他们!”
这一声嚷把大家都怔住了,阿仙妈也噎住了哭声,抬头愣愣地望着严妈妈。
严妈妈还自不觉,挥舞着她的竹竿,道:“我要他们偿命!要大老爷砍了他们的脑袋!”
还不拖了她出去!妇人们相互使眼色。
可阿仙妈站了起来,把牙咬得咯咯响:“要告,非告不可!好好的女儿叫他糟蹋了,一定要找他偿命!我要告他!”
大家都猜测阿仙妈是被严妈妈的一句话给逗疯了,居然真三真四地要状告法瓦乔老爷,到处央人替她写状子。
“当然也不是不能告。”此事自然成了妇人们的新话题,按说澳门也是香山县衙门管的,上头还有广州衙门——门前都有鼓,似戏里唱的一样,就是让人去喊冤的。只不过自从十年前,即道光二十六年闹了那件“人头税”的事,澳门好像就是葡国人说了算。那会儿沉了几多船,死了几多人,香山衙门、广州衙门连个屁也没放,如今为了一个小小的送水妹,难道还来出头吗?
——除非全澳门都造反——“那也不得。”有人道,“当时抗人头税,全澳罢市也未抗成。如今只为了阿仙,谁会拿命来搏?顶好不过叫法瓦乔家赔一笔丧葬费吧。”
“倒也是呢。”大家赞同,法瓦乔家如此有钱,丧葬费之外还应要一笔养老费才对——阿仙是独女吧?唉,再多钱也抵不上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可左右女儿已经没了,有钱总比没钱好。
大家说着说着话,不时拿眼睛去瞄外面——只要阿仙妈一回来,自可迎上去问个短长。倘她真的上香山告状去,打听起来就没这么便当了。
不过外面只有聋子——他近来老是想找人问出了什么事。
“他是聋的呀。”随口说起这话题,“讲了他也听不见,况且他也不熟识阿仙——他是什么时候聋的呢?怎么聋了?”
谁晓得。聋子总有五十来岁的年纪,聋了怕有三十年左右,这些妇人那会儿即便是出了生,也还不记事哩。
正说到这里,忽瞥见一个皮肤黝黑五十来岁的帝汶女人走进巷子来了,低声向聋子不晓得打听什么事。聋子摆摆手,朝边上一指,女人才注意到这群妇人。“请问,”她很有礼貌地,“阿仙妈在家未?”
妇人们都奇怪地打量她:“你系边个?”
帝汶女人不答,只道:“阿仙妈在家未?我有话要同她讲。”
帝汶是葡国的地盘,有些妇人是知道的,帝汶女人多是葡国人家里的奴隶。她们轻轻的交头接耳:怕是法瓦乔派来的吧?何不替阿仙妈先杀杀他们的威风,也好谈价钱。于是就答道:“不在。她找人写状子告法瓦乔了,还请了广州最好的状师,非讨回个公道不可。”
这样啊……帝汶女人的表情难辨喜忧,想了想道:“能不能……请你们一定告诉她……还是,不要告了?”
“典解?癫着了,你!”妇人们哪里料到她这样开门见山的,纷纷嚷了起来,好像心里当真非常激愤一般——不过想想也确实可气:那葡国人耀武扬威就算了,连个帝汶奴隶都上头上脸,真是狗仗人势!
帝汶女人被这气势汹汹的情状震得退了两步,可站定了,还依然是那句话:“不要告了,白白赔上性命,还殃及无辜……不要告了……”
“乜无辜?”妇人们更加火大了:阿仙是贪财没错,但是法瓦乔始乱终弃,他老婆因妒生恶,怎么也谈不上“无辜”两个字。
大家几乎挥舞着拳头逼近帝汶女人。
帝汶女人节节后退,嘴里喃喃:“别告了……告也没用……多害一条命而已……别告了……”可是哪里有人理会她?一直将她轰出门去。
她一步一回头地走出巷子:“别告了……别告了……”
经这一事后,妇人们突然都对状告法瓦乔的事充满了信心,到黄昏阿仙妈回来,大家全围着她问长问短,又争着拉她去自己家里休息——那没拉到她的,便转拉老乞婆严妈妈,还没拉到的,跑去巷口把事情比手划脚说给聋子听——聋子当然是半懂半不懂了,唱着“悲歌一曲寄声入汉帮”,就收摊走人。
过了三天,大家凑上盘缠送阿仙妈上香山去——林寡妇做陪——妇人们可谓下了血本,在原地坐等消息。
但等来的却是一群葡国士兵,挨家挨户地搜查,擎着亮晃晃的洋剑闯进门来,吓得众妇人魂不附体。
“阿仙……阿仙妈不在这里……走了……早走了。”
葡国士兵叽里呱啦地叫嚷,大家动也不敢动。他们把众妇人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咕哝着上隔壁屋。
出了什么事呢?妇人们面面相觑。
聋子在墙跟儿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又过了三天,专跑议事亭前地的送水妹急匆匆地来传话:可不好了,原来阿仙妈没去香山告状,跑去了望洋山刺杀法瓦乔老爷!
这消息差点没把妇人们炸得跳起来,拉住了送水妹:怎么会有这种事?难怪那天来这许多士兵——那林寡妇呢?
送水妹不晓得,且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葡国人议论刺杀法瓦乔的女人,是一个还是两个,可没听清楚。
这样要命的事不能不弄清楚,妇人们决定,无论如何得亲往议事亭那里看个明白。
于是结伴同行。
估计整个澳门的人都是一样的心思,因而到议事亭前地的时候,拥挤得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正有葡国士兵在维持着秩序,不许众人上前。
是杀了人吧?是阿仙妈吧?究竟杀死了没有?抓着了没有?大家伸长了脖子。
不一会,有许多葡国士兵簇拥着一洋人老头子走出来——那是法瓦乔,有人识得——不说一个字,上马车就走。后面还跟了一队葡国士兵,拉扯着五花大绑的犯人——左看右看都不似阿仙妈或者林寡妇,到了近前时,才认出是那帝汶女人。
咦?
再一望后面,跟一三十来岁的帝汶汉子,恁大的人哭花了一张脸,叫唤着“我妈是冤枉的!我妈是冤枉的!”——原来是帝汶女人的仔。
诶?
一行人经过众妇人的跟前,帝汶汉子被葡国士兵推倒在地且用枪托子揍了两下。他爬不起来了,呜呜咽咽哭道:“你们冤死了我爹,现在又冤死我妈,倒不如把我全家都杀光了干净!”
众妇人直是莫名其妙,周围其他人也不怎么明白,围上来搀的搀,扶的扶,但冷不防前边的葡国士兵去而复返了,把帝汶汉子的领口一揪,叽里呱啦地嚷嚷起了葡文,拉了他即走。
这是连帝汶汉子也要抓去治罪?大家面面相觑,有人看不太下去了,低声嘟哝道:“有无天理!叫两声冤也要杀头?”
经这一激,边上的人亦附和道:“谁见了老娘被抓受得了啊,换他老母来试试哩!”
另外人也跟上:“出了什么事还未弄明白。我就不信那帝汶老太婆能有本事杀人——就是她有,也没有杀到。法瓦乔不是好好的么!”
不错,不错,正是,正是。大家纷纷议论:即使是真的杀伤了法瓦乔,那也是他活该的。人家阿仙,好好一个大闺女被糟践了,此外,闹出事的,没闹出事的,搞不清有多少。这帝汶女人如此义举,不啻替天行道,可惜竟没有成功……
这正说着,突然一阵骚动,不知谁没站稳又或者是存心跌倒,直朝那押人的葡国士兵扑了过去。士兵才要开口骂,已经被一群看热闹的团团围住:大家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冲劲,有拳头有脚,噼里啪啦都朝葡国士兵打了过去。
妇人们多不在其间,三三俩俩于边上望,依稀可看见那帝汶汉子挣脱了士兵的掌握正朝圈外挤,听他叫嚷道:“阿仙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全家无一个好人……我亲见阿仙从楼上摔下来……后来他还在窗口探头望……就是他害死的!”
大家听了这番言语,既吃惊,又觉得全在意料之中,都转身去张葡国人那边有何举动——十来个葡国士兵丢下了帝汶女人,端着枪往这边冲过来了!
妇人们无不阵脚大乱,冲着人群里“老公”、“衰仔”地叫唤。
男人们听到了呼声,也发觉大事不妙,但就此罢手又实在不够英雄,所以圈子稍微松开了些,拳头依然挥个不停。
帝汶汉子跑出圈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大喊:“我妈是冤枉的,法瓦乔,你三十年前冤死我爸,又害了这么多人,你不怕报——”
那“应”字还没出口,突然有震耳欲聋的一声响,把大家全都惊呆在原地。回过神来是时候,只见帝汶汉子的前胸后背都喷出血来,再不能发一声,“咕咚”摔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妇人们急捂眼睛,男人们也似遭了开水的猫一般向后逃开,这才给机会那个遭群殴的葡国士兵一瘸一拐走回队伍。
帝汶女人发出压抑地、疯癫的哭声。
有葡国人用生硬地中文说道:“不要生事……回家去,都回家去。”
没有一个人移动。脚发软。
过了好像有五百年那么长,有马车轮子的辘辘声——法瓦乔离开;接着第二辆车辘辘,带着哭声,押送帝汶女人。葡国士兵跟着缓缓而行。
妇人们相互扶持着,一身的冷汗——瞥一眼,正看见聋子居然也来瞧热闹,坐在街角上,愣愣,显然也吓得半死。
方才被打的葡国士兵经过聋子身边,想了想,把脚朝他一翘——那鞋子被踩脱了底。
聋子张大嘴巴望着他,摇头,再摇头。
士兵想发作,可前边他的长官叫他了,只得作罢。
血在烈日下变浓,飞来了苍蝇。
大家不议论这事,因为一提起来,就觉得自己是经过了生死一线的恐怖,虽然心里其实一刻也不停地在念叨,偶尔也会溜嘴说出来,但一如此,旁人立刻就指出:莫再提,魂都吓没了——你看聋子就知道,估计是真傻了。
果然。自那天后聋子清晨不再唱歌了,孩子们玩笑他,他也不搭理,终日闷坐,直到黄昏时分收摊走人。他的头发看来越来越白,越来越白。
大约过三五天,消息传来说,帝汶女人被葡国人绞死了,罪名是“杀人”,细节无人打听,或者无人说,大家悬着好奇,也不敢问。恰时间已近七月半,家家要准备盂兰节的香烛供品,也就渐渐将这事抛诸脑后。
到盂兰节那一日,众妇人正聚在一处叠元宝,突然看见林寡妇回来了。一脸倒霉相地走进巷子里,一壁同众妇人打招呼,一壁脱下鞋子叫聋子修。
怎么二去一回呢?大家想问,但都等着别人先开口。
还是林寡妇自己说出来了:“别提了。阿仙妈疯了。人家大老爷才说几句,她就疯了。一跑跑出去,就没了踪影。”
怎么讲?大家叫她继续。
“不是你们这边往香山递的消息吗?”林寡妇道,“说法瓦乔家的帝汶奴隶□□阿仙,阿仙就跳楼自杀,恰好被法瓦乔老爷撞见。这帝汶奴隶就反咬一口,还联合他老母——那天上这里闹事的帝汶婆娘吧——要杀法瓦乔老爷。这母子两现都死了——你们这边有这事不?”
有是有的,妇人们心有余悸,不过——听听也不像是这么个来龙去脉呀!
林寡妇道:“是否真是这样,我亦晤知。但县太爷讲,法瓦乔老爷发了笔养老费给阿仙妈——当时我们不是都说,拿笔钱比较实惠么——我就劝阿仙妈说‘算了’。可钱还不及给她,她就发了癫——这不,还在我这里。”说着,背上包袱里拿出不少葡国的钱币,也有几吊铜钱。
妇人们无不眼睛一亮,把广场血案都忘记了:“这钱,现在怎么处置?”
“总是不吉利的钱。”林寡妇道,“我想就今日撒钱吓鬼好了。不是金声越大,鬼越不敢来么!”
未免有点可惜……不过看看傻愣愣的聋子:最近邪气的确挺重,破财消灾,心疼不得!便当即定下了计议。
不知不觉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燃香点烛,金银纸衣烧得一巷子烟雾缭绕。米饭、烧鸭、豆腐和果品亦摆出来——同时要看好小孩,不可偷食,因那都是为游魂野鬼准备的,只有他们吃饱喝足,各家在地狱里的亲人才能有物可食。
男人们无事做在屋前喝酒,妇人们则同林寡妇讲定,祭祀一完,就一同撒钱,约在巷口聋子摆摊处见面。
林寡妇因家里没有旁人,头一个了到地方,其时巷子里黑灯瞎火,只有香烛明灭,发出诡异的微光。她揣一口袋钱走着走着,一脚踢在不知什么东西上,打了个趔趄——这差点没把她吓个半死,“哎呀”地大叫一声,接着才发现原来是聋子还坐在那里。
“要死啦!”林寡妇骂道,“吓死人不用偿命么!”
不过聋子当然是听不见的,林寡妇骂完之后也自觉无趣。便在聋子身边的墙跟下站着,等着其他人来。
其实聋子的身世也很可怜啊,她百无聊赖时想,同我有些相似,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还有我那死去的老公要惦记,聋子却不晓得还有过什么亲人。
“聋子啊,聋子,你究竟是怎么聋的呢?”
“笃笃笃”的一阵响,严妈妈佝偻的身影出现在林寡妇跟前。
“阿照,我的仔,边个有见到?”
这一个更可怜,林寡妇想,我那老公死在地下,还我为他烧纸,供养他吃食,严妈妈疯癫了,她的仔不晓得几多年未有香火,在地下一定饿得慌!或者我分她一点钱赶鬼,赶走了鬼,她也许就清醒了?
善心一发,林寡妇即唤道:“严妈妈,你来。”
严妈妈苦着一张脸走上前:“阿照,我的仔,你有见过?”又问聋子:“阿贵,阿照哩?几时返来?”
林寡妇心酸又叹息,抓出一把铜钱塞给严妈妈:“你拿着,一会撒。”
严妈妈先的呆呆的,但手一碰到铜钱,突然就满面怒容,恶狠狠地盯着林寡妇道:“边个要你的臭钱?阿照戏我的仔,系人——系一条人命啊!人人都见到你调戏他中意的女仔……那女仔死着,你还害死我的阿照!你以为把钱我,我就毋告你?你想都毋想!我要你偿命!要你偿命呃!”
说话间,将铜钱都抛到了身后,丁零零声未落,她已经丢下了竹竿朝林寡妇扑了过来。
林寡妇怎么料到好心做了坏事,吓得魂不附体,尖叫一声朝边上闪开。可是严妈妈一次扑空后,十指如鬼爪随即又抓上来。
林寡妇急得大呼“救命”。
偏偏巷子里忙于祭祀的人家根本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只道是已经开始撒钱了,便淅沥哗啦都朝外撒,金声玎玲,外加一片“衰仔,毋拣!”的呵斥,有几多琐碎又悠闲的热闹。什么呼救声,都被淹没。
好在聋子虽听不见,却不盲,发着呆的时候突然瞥见此等危急情形,急急跳将起来:“严妈妈,住手!醒一醒!”他叫着追上。
林寡妇朝巷子里逃,严妈妈朝巷子里扑——疯癫的人发作起来如此厉害,她六七十岁了,居然跑得像个小伙子,或者不如说像一具僵尸。那聋子是个男人都追她不上,林寡妇眼见就要被撵着。
真是鬼上身!林寡妇绝望地想,只有最后一着——她松开了装钱的口袋,整个儿朝后面砸了过去。
大约先打到严妈妈了,听她半似呻吟半似怒吼地叫了一声,接着听见嘈杂的“丁零当啷”声。林寡妇可不敢回头,乘此机会多跑了几步,再多跑了几步,又多跑了几步——许是把鬼甩掉了,没听见追赶的脚步。
迎面正见到前来会她的众妇人,都惊异:“乜事?”又发现她两手空空,即问:“钱呢?”
林寡妇哪接得上气解释,一边喘着,一把断续道:“鬼……鬼上身……严妈妈……”她朝后指指。
妇人们听不懂她的话,一起走过去看——聋子呆呆地站在街中间,严妈妈脸朝下倒在街上,一动也不动。
她是踩着铜钱滑倒跌死的,大家猜测。
总是个可怜人。妇人们说。
林寡妇觉得自己多少脱不了干系,要安抚亡魂,因决定出一份钱来敛葬。
妇人们说这也好,可惜把法瓦乔给的钱都撒了,不然倒可以一用——严妈妈生时那样叫嚷着“洋人是恶鬼”,死后真应该用洋人的钱来买棺材。
她们絮絮地谈着,接二连三的死人——且最后这一个还死在鬼节——倒使死亡看来不那么可怕了。大家心里都有个感觉:不久,什么“生死一线”的惊险都会忘记,议事亭前地的一幕会重新成为谈资。
她们是命大、福大的,破点财,消点灾,命和福就更大了。阿仙算什么呀……阿仙妈算什么呀……那帝汶母子算什么呀……严妈妈算什么呀……他们都死了,只有活着的人,日子还继续过下去。
她们也相信,聋子过不多久又会每天清早唱歌了。
都瞥一眼巷口——聋子也正看着她们,见她们望过来,就站起身,走到了跟前。
“这有一点钱。”聋子说话的声音很大,交给妇人们一个布包,“安葬严妈妈吧。”
诶?
“我替阿照……”他说,接着哽咽起来,讲不下去了。
妇人们也没有办法再问。只好用聋子的钱来买了一口棺材。次日的日子不错,就把严妈妈带去坟地安葬。
聋子默不作声地在前面带路,七弯八绕地走到另一座坟茔堆边,妇人有识得字的,见那墓碑上写“严亚照”之墓,想来正是严妈妈口中的“阿照”。
那么聋子恐怕真的是什么“阿贵”了,大家想,但无法问。
严亚照的坟旁边有另外一座坟,墓碑上写个“麦努埃尔”,显然不是华人——澳门这地方,客死异乡不是希奇事,那帝汶母子不就是这样的么?大家也就不多看。
但那“麦努埃尔”的坟边却有另一户出殡的人家,一个女人带了一个孩子并两个掘坟的工人。妇人们都带着黯然的神色和同遇不幸的人点头招呼,这才发觉那女人和孩子都是帝汶人:他们挖了两个坑,要放两口棺材。
大家交换一个眼色,想到了相同的问题。
但是聋子已在这时走了上去,道:“你是麦努埃尔的家人?”
那女人诧异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我是他媳妇,这是我儿子。你是?”
聋子指着自己的耳朵:“我聋的,听唔到。”
哦,女人歉然地笑一笑,可眼泪就在一笑时流了下来:“公公死,婆婆死,丈夫也死。我往后要怎么过……老天没有眼,大老爷犯罪就有我们来顶……唉……”
妇人听此话无不动容,纷纷掏手绢。也有上前拉她手的,说,不要紧,你以后都来找我们,我们可照应你呢。
女人哭着摇头:“我是奴隶,家里死了人才能出门来这一次。我家三代都在法瓦乔老爷家做,做不到头。我都怕下一个死的是我儿子……”
呸,呸,呸,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妇人们劝她:“你婆婆同你老公的事我们都见到,这个……那个……”她们想说点什么,但是又讲不出所以然来。
女人道:“你们不懂得我们做奴隶的苦。像我公公,就是三十年前法瓦乔老爷杀了人,抓他来顶罪的。这次要抓我丈夫顶罪,婆婆就拿刀去刺老爷……没想到……”
“那法瓦乔也老了。”妇人们道,“活不了多久了,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女人苦笑:“老爷死,还有少爷呢。我这一辈子……”
唉……大家都唏嘘不已,但还是劝道:“毋担心,天地总还有公理的。”
“公理?”女人凄惨地笑,一众妇人本来就是搪塞的词,被这一笑更加没信心了。“公理又不是给我们的,我听说三十年前公公出事,好多人不服,说要冲击大炮台,后来呢?”
坑掘好了,两边的棺材都放了下去,盖上土,竖好墓碑,帝汶女人也不再和众妇人多说,带了孩子离去。
众妇人即朝严妈妈的墓碑拜了两拜,也算尽了礼,尤其林寡妇还烧了点纸。她想问聋子要不要就便也烧了,却发现聋子没了踪影。
到哪里去了?大家四下里寻找,这挖坟的还等他打赏呢!
所幸这坟地并不大,没多久就找着聋子了,正跪在角落里,跟前一新一旧两座坟。
新坟妇人们大多识得,乃是不久前才随阿仙妈一道来起的,埋的是阿仙,并她的鞋子,她的手帕。
旧坟大家就没印象了,悄然立着听聋子喃喃地说话:“阿玲,阿照系为着你。人讲我系为着阿照这个兄弟,其实我都系为着你。我去冲大炮台,我们几多人一起去冲,想为你,为阿照报这个仇。他们向我们放枪,开炮,杰仔就系被打死的……我被炮震聋着了……”
说的什么?虽然声音很大,妇人们没一个听明白的。
聋子还继续道:“阿玲,人家话我聋,其实,三十年,我都想明白了。唔系我聋,系他们都聋着了……”
打一个响雷,要下雨了。
妇人们都听见,急急地跑出坟地躲避。只有聋子还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他疯了呀,大家说,明明是他聋了,怎么说我们都聋了呢?
雨落下来了。
后记
《聋》是澳门传奇系列的第三篇。这一次无关我的家族,说的只是澳门历史上的一桩案件,即“严亚照案”——一八二六(清道光六年)年初,澳门华人少年严亚照被葡萄牙少校法瓦乔(Favacho)杀害,其母严徐氏向香山县府指控杀人凶手。香山县府要求澳葡当局将被告送交香山县丞衙门审讯。澳葡当局讹称“凶手”是帝汶奴隶麦努埃尔,声称凶手应按葡萄牙法律判罪。严徐氏即至广州上诉,两广总督阮元派广州知府高廷瑶去澳门查处,高廷瑶多次向澳葡当局索取凶犯,仍遭拒绝,仅让中国官员在澳门狱中面讯“罪犯”。结果,中国官员确认此人因醉酒杀人,澳葡当局又坚持照葡萄牙法律处决罪犯。三月十三日,在澳门绞死这名帝汶奴隶时,聚集在刑场上的居澳华人发生暴动。他们认为被处决者无罪,凶手却逍遥法外,还用砖石投掷中葡官员,捣毁法瓦乔的住宅,甚至准备冲击大炮台。澳门总督出动配备有野战炮的军队及炮船,并击毙了一名中国居民,才勉强镇住局势。居澳华人还要求中断对澳门葡人的粮食供应,因中国官府的阻挠而未能成功。
《聋》发生的时间在案件的三十年后,即一八五六年。里面的人物当然大多是虚构的。而且当时澳门的状况已经和三十年前大不相同。原因当然是澳门的进一步殖民地化。文中也提到了道光二十六年的“人头税”事件——一八四六年(清道光二十六年)四月,亚马留出任澳门总督後,大力推行将澳门变为“绝对自治的殖民地”计划,首先是解决在澳门的中国居民的管辖权问题。他将各中国店铺编立字号,向他们勒收房税、地税,向中国工人勒收人头税,并准备徵收所得税。拒绝交纳者,则处以刑罚,特别是他对停泊内港的中国民船强徵一元的税款,激起了中国船民的武装抗争。一八四六年十月八日早晨,一些中国帆船因未纳税而被澳葡当局扣留。於是,有四十艘帆船上的一千五百多名中国船民去攻击澳葡市政厅,亚马留下令卫戍部队出动镇压,双方相持激战了一段时间,中国船民败退。船民们退上船後,葡兵继续向他们开枪射击,大炮台和葡方兵船也开炮射击,致使二十艘帆船起火、沉没,大批船民惨遭杀害。中国商民闻讯後,相继罢市,停止供应葡人食物。亚马留宣称,各店铺如在廿四小时内不恢复营业,将命令大炮台用炮火夷平整个市场区。事後,虽有中国官员入澳调查这一惨案,但最终却因清政府对澳葡当局节节让步而不了了之。
无意在此做革命爱国主义教育。只是,对惨痛忘记得太快,对他人的不幸只当成谈资,那么果然不是聋子聋了,而是这个世界都聋了。
又:我发觉很难用广东话写文,写少了没有味道,写多了,又完全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