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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保平安的五彩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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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柯兰生之后,高峰直接驱车回了家,行李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没拿下来,柯兰生只是过来跟高阿姨打声招呼而已。
她的状态越来越差,自从高培去世,她便患上阿兹海默症,起初会把高峰认成高爸爸,还清楚的知道高培已经不在人世,今年连这一点都忘了,经常对着高峰时而喊老头时而喊小培,倒是柯兰生每次来她都能认清。
两人上了楼,高峰还在找钥匙开门,柯兰生站在台阶上看着对面的那扇门,这三年来从没进去过,柯爸爸给他的钥匙被他第一时间转交给高峰,说是不需要。
门开了,高峰习惯性喊了一声:“妈。”
里面应了一声:“哎,是小培回来了吗?”
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一挑眉,有些无奈地回答:“是的妈,我回来了,今天中午咱们吃点啥?”
柯兰生跟在后面换鞋关门,走进客厅,高妈妈还在想吃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
柯兰生走到她身边蹲下:“芸姨,我来看你了。”
高妈妈这才着眼去看他,笑了起来,抛掉午饭吃什么的选择题。
“小生,你也来了,这次出去没受伤吧?”
柯兰生摇摇头,将裸露的双臂展现给高妈妈看:“你看,都好着呢,磕磕碰碰避免不了,但都没见血,完好无损。”
高妈妈伸出手,拉着他的手腕瞧了好半天,又转着他手腕上的五彩绳看了一圈,才放下心来,握着他的手放到腿上,轻轻拍着:“没事就好,平安就好,上次听小峰说你这次去的地方很危险,我担心了好长一段时间,又不敢给你打电话怕打扰到你,现在我就放心了。”
柯兰生扭头去看厨房里收拣食材的高峰,还没问出口,高峰甩甩手上的水走出来问老太太:“妈,你说谁告诉你小生去哪儿的?”
“就你呀,还瞒着我悄悄跟你老婆说,被我听见了,还不打算告诉我。”高妈妈看着他,洋装生气的皱眉。
高峰倒笑了,与柯兰生对视:“得,你来了老太太病好一大半,连我都记起来了,”嘴上边念叨着返回到厨房:“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她亲生儿子。”
高妈妈听闻,朝他后背啐了一嘴,然后去看柯兰生,又笑了,继续轻轻拍着他的手:“小生呀,这次打算在家呆多久呀?”
“呆一段时间,有几个月,”柯兰生仰头看着她说,“医院那边最近人手紧缺,我可能后天就要去复职了,然后等稳定点,我就安排一下带您去做个体检,顺便也带嫂子去,上次听哥说她的孕检有个指标过低,这次检查看看恢复没有。”
“是吗?小蓉的孕检有问题吗?”高妈妈有点急,看样子高峰没跟她说这回事儿。
柯兰生立马安抚:“芸姨,你别急,只是偏低,这种现象很正常,吃点维生素补补,这次检查只是图个保险。”
“那就好,那就好。”高妈妈放下心来,她好像总是很容易就相信柯兰生说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医生这个身份的加持。
“对了对了,”高妈妈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笑了,“前些天大崽来我这儿,兴致勃勃跟我说以后想当医生,说要向你看齐。”
大崽是高峰的大儿子,自从被查出二胎,高妈妈对他的称呼从小乖崽换成了大崽。
“是吗,那挺好的,不过医生这条路难走,要呆在学校学很多东西学很多年。”柯兰生说。
“怕什么,你不是也学出来了,再说了,等他以后长大了,还指不定真的去学什么。”高妈妈说。
高峰掰着菜叶走出来加入闲聊:“虽然他现在还小,也总是性子不定,对什么都三分钟热度,但学医这件事还挺执着的,这梦想挂嘴边就没变过,”摘下好的菜叶撺在手里,然后变脸去警告柯兰生,“你现在也别跟他说什么多伟大的为世界服务,别跟他讲你做无国界医生的事,然后搞得他从小立志向你看齐。”
“我现在不说,以后长大了自然还会知道这些,他想去你拦得住吗?”柯兰生说。
“你现在别跟他讲,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整天热血沸腾的在家里扮演医生角色,从前还对汽车奥特曼感兴趣,如今家里的玩具全都变成了医疗用具,天天追在我身后说要给我听诊扎针,搞得我看到针头就发毛。”高峰转身将手里的菜放到砧板上切。
柯兰生听这话一笑,不打算跟他争,让他好好炒菜,上次就是边聊天边炒菜,一不留神就把糖当成盐放了。
吃完饭高妈妈回房间睡午休,柯兰生和高峰在外面一同收拾,打扫好厨房之后又开始清扫客厅。
“说来也奇怪,妈她谁都认得清,偏偏就老是认不清我。”高峰拧着毛巾擦电视台面,说这话的语气夹着赌气成分。
柯兰生停下拖地的动作,看了高峰一眼。别说是高妈妈了,连他自己偶尔也会把高峰当成别的人。
“说我像爸也就算了,像小培是哪里来的逻辑,明明我俩长得一点不像。”高峰还在抱怨,许是做家务真的无聊,好不容易多一个人就闲着聊聊。
“哥,”柯兰生站直,盯着粘着水的瓷砖,笑了一声,尽量让声音听上去还算平常,“别说芸姨了,我有的时候也会有错觉。”
水桶里揉搓抹布产生的清洗声突然中断,还未来得及拧干的余水嘀嗒落进桶里,片刻之后,传来一声水面撞击的声音,打破了午休的宁静。
“小生。”高峰蹲在水桶旁,好半天接着说。
柯兰生扭头去看他,只见他拧着眉尖一脸纠结,手扶着桶边,骨节因为用力而在泛白,柯兰生有些担心:“哥?”
高峰抬眼与柯兰生对视,又迅速躲开,然后朝高妈妈的房间看了一眼,转回头,垂着眼皮,又恢复那副纠结的模样。
柯兰生觉得奇怪,总感觉高峰在避着点什么,可他想不出是什么,连高培的死都能坦然出口,到底还有什么事能让高峰如此纠结。
他想问明白,但高峰的手机响了,那副纠结的模样消失殆尽,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是他老婆打来的,电话接通没说几句高峰就神色紧张,匆忙把电话挂断要往外走。
“哥,是嫂子吗?她怎么了?”柯兰生问。
高峰在玄关处换鞋,看了一眼高妈妈的房间,压低声音:“她不舒服,人已经到医院了,还在做检查,妈这边你帮我看着点,我先去趟医院,马上就回来。”
柯兰生点头:“行,你别急,芸姨这边有我,先把嫂子那边安顿好。”
门关上之后,柯兰生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到阳台往下看,直到高峰驱车离开已经看不见为止。他又突然有些恍惚,后知后觉的想,原来高培家的阳台跟十八年前他家的阳台布局是一样,连视野都如出一辙。
折回客厅,将拖把重新拿回手里,做着没做完的活。
等柯兰生大致清扫完,已经快三点了,他决定去将高妈妈喊醒,老人家中午睡太久晚上就睡不着了。
走到房门口,先试探的轻轻敲了敲门,喊了一声“芸姨”,耳朵贴近房门去听,好像有细微的动静从里面传出来,他又敲了敲门,喊“芸姨”的声音比上一声更大了些。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柯兰生拧动门把手推开,高妈妈已经起床,正侧对着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微低着头将视线挑起,穿过老花镜的上沿看向他,立马就笑了,招手让他坐到身边去。
走进一看,高妈妈是在编绳,与他现在手腕上的那根五彩绳的材质一模一样,但嵌在上面的数字不同,不是合乎年龄的“36”,而是“20”。
“小培,你别急,五彩绳马上就好了。”高妈妈说着,手里的编绳在慢慢续长。
“芸……”柯兰生张口,“姨”字还没喊出声,灭在了对方看向他的目光里。
“小培,伸出手来,比比长度。”高妈妈说着,将旁边一根早就编好的绳子拿过来展开。
“这根是小生的,虽然他们家搬走都两年了,但按你说的我每年也都给他编一根,也不知道小生今年会不会回来看看,他都两年没绑这五彩绳了。”高妈妈说着,顿了一下,抬眼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柯兰生鼻尖一酸,压下情绪附和高妈妈:“妈,我帮你试试看。”
老花镜的金边就着光线划了一道,镜片上出现一条纤细的手臂,高妈妈拿着绳子围上他的手腕,皱眉:“哎呀,怎么刚好合适,不行不行,小生的腕骨比你细多了,这条编长了。”
好像这个问题有点严重,老太太不开心的情绪很明显,然后又扯着那条还没来得及收尾的编绳,又在他的手腕上围了一圈,多出一截来,不开心的情绪更明显了。
她皱着眉很是疑惑:“你的这条怎么长出这么多,明明每年都很合适的呀。”
她有些不信邪,伸出手用拇指和中指去量他的手腕,很不满意的“啧”了一声:“这怎么细成这样,比去年也瘦太多了,”然后量了一下自己的,拿到柯兰生眼前晃荡两下,“都快跟我差不多粗细了,小培,多吃点,男孩子太瘦不好。”
“这都快赶上小生的手腕尺寸了。”
“这么细胳膊细腿的,马上你们就开学了,中学生脾气躁,小生那瘦弱模样容易被欺负,到时候你又瘦成这样,怎么保护他?”
“最近让你爸多买点肉和骨头,多吃点,然后让你哥带你去跑步锻炼,太瘦不好。”
“算了算了,这根你带着合适,我先给你带上,我帮你把旧的那根剪了,”高妈妈拿起一旁的剪刀,将柯兰生手腕上的绳子剪断,拎着一头对准一个小铁碗,拿出火机一燎,绳尾着了火便丢进铁碗里让他自生自灭,又将新的帮他带上,系上扣子扶扶正,“小生那根的话就用这根吧,刚好还没收尾,拆掉一点就行了,别跟他说这根原本是做给你的,虽然他肯定不介意,但是也不好,你到时候记得也帮他剪了旧的再烧掉啊。”
视线有些模糊,手上的绳索重影出三根,牢牢缠在腕上。
“好的妈,我知道了。”柯兰生的声音有些哑,但高妈妈没发现。
“你别嫌妈啰嗦,每年都跟你重复这些话,这些是有讲究的,”高妈妈手上忙活着,没两下就收好尾,然后剪去多余的料子,将手绳放到柯兰生的手里,拍了拍,“你们都带上,保平安的,平平安安。”
视线获得短暂的清晰,泪水瞬间流至嘴角,顺着唇线润进半张的嘴里。
柯兰生深吸一口气,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看着那双布满皱纹和斑点的手,有条不紊的收拾着桌面残余,轻微一抖,碰掉了那个铁碗,摔到地面上,撒了一圈灰烬。
高妈妈立马站起身,又被柯兰生扶着坐下:“妈,你收拾这些,我去找抹布来擦擦。”
高妈妈看他一眼,然后点头。
出房间之后带上门,瞬间冲进卫生间,下意识打开水龙头,嘈杂的流水声响起,就如关不上闸的泪腺,潺潺而流。
这三年来柯兰生想念过高培无数次,在每一晚的梦里、每一次直面爆炸的灾情里,高培的身影挥之不去,曾经的往事就如帧片一般,一帧一帧放映,一帧又连不上一帧,可衔接的合乎情理。
他亡后的每日,回忆与幻想交织重叠,令柯兰生折磨又享受。
午夜惊醒、久睡不着,他会躺在床上闭眼编织,续上梦里那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之后,试想着如果当时他就将心意述出于口,那他们又会面临怎样的未来。
是在挣扎中偷欢,还是在欢愉里对抗;是闹得两不相见,还是一起携手共进。
那么他是否就不会搬家,他们是否会同赴大学,那么他是否如今还能安然的站在身旁,带着永远扬起的眉梢,逗趣一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又或许纠葛数月,依旧大学分道扬镳,偶然重遇拐角,他担着喜欢的分量,会见不曾做过消防的他。
而幻想如梦,美好易碎,睁眼又是现实。
水池里的水依旧流动,混进刚刚砸进去的泪珠,冲进管道,谁也不知是念想的融合,掺进这无人关怀的汪洋大海里,又循环往复。
想念的分量如果多了,再被分出去,直到情绪散尽的那天,遗忘也该来临。
所以他从没在谁的跟前提过思念。
不是柯兰生走不出牢笼,只是早就将自己与他合葬,一同埋在无氧无量的土里。他想,热闹了一生的高培,肯定接受不了独自走上黄泉,别人陪不了,他可以。
整理好情绪,随便洗了把脸,从厨房将抹布拿上,走进高妈妈的房间。
她还坐在桌前,依旧穿过眼镜的上沿看向他,笑着招手,只是又清醒过来。
“小生呀,你怎么没走?是小峰有事先走了让你留下陪我是吗?”
柯兰生点头,并没有坐到她身边,绕到桌对面,蹲下身整理尘脏。
“这怎么打翻了,我都不记得了。”高妈妈看着,打算起身,被柯兰生阻止:“就一点,擦一下就好了,您别起来了。”
“辛苦你了,每次来都陪着一起打扫卫生,刚下飞机肯定很累,还总是第一时间就来看我。”高妈妈说着,带着每位老人都有的疼惜语气。
“不会,之前上学也没少在您这蹭饭,做点家务是应该的。”柯兰生站起身,打算去清洗一下,被高妈妈喊住。
“小生,别管了,就放这儿吧,你肯定很累了,要是小峰还忙,你可以去小培的房间休息一下,他那里我时不时会打扫,刚好昨天新换了床单被罩,你可以去睡一觉。”
柯兰生一愣,紧紧攥着手里的抹布,好像在做抉择。
“去吧,没什么关系的,他也会同意的,放心,没关系。”高妈妈说,声音很温柔,又像是个传话者。
其实柯兰生不累,但他确实想去看看,那个三年来从不敢进去的房间。
他尽量保持表面的平静,然后点点头走出房间,先是将抹布清洗好放回厨房,然后走进卫生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最后打湿手指,将有些风尘的头发往后梳了梳,把自己整理得更加精神一点。
站在那扇门前,良久却又不敢推开,踌躇之间,大门打开,高峰走了进来,看向犹豫不决的柯兰生。
他立马退了半步,有些局促,少有的慌张显现,他说:“哥,我……”
却又说不出什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脑袋。
高峰换好鞋,将钥匙随手放在柜台,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坐到沙发里,像在发呆,又像是在做什么决定。
柯兰生有些怕,虽然不知道怕什么,但他只想逃,然后抬脚走向玄关:“既然哥回来了,我就先走了。”
脚还没踩到地毯上,高峰喊住他:“小生,你想进去吗?”
他从客厅走出来,站在柯兰生的身后:“如果你想进去,我觉得有样东西应该在你进去之前给你,或者说,早在三年前就应该给你了。”
柯兰生转身,疑惑的看着高峰。
高峰躲开他的视线,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声推拉抽屉的动静响起,铁盒掀盖,又被放下,他从房间走出来,递给柯兰生一封信,封口微张,明显被人拆开过。
“这是小培生,”高峰突然卡住,呼吸明显颤抖,没说出口的“生前”怎么都说不出口,“这是小培写给你,他一共写了三封遗书,当时队里转交给我的时候不知道这是写给你的,所以我拆开看了,抱歉。”
“为什么……”柯兰生想问“为什么现在才给他”,可有点问不出口。
“对不起,现在才给你,之前是因为生气,后来时间久了我以为他只是一厢情愿,因为你好像很排斥进入那个房间,但现在,我觉得这是给你写的,还是应该给你。”高峰说完,从柜子里的抽屉拿出一把钥匙,“虽然我没去看过,但我总觉得你应该回去对面看看。”
柯兰生接过信封,连带着那把钥匙,转身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