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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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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湿润,如同一滴眼泪,在薄阴的清明时节。
已经很多年了,我习惯在清明那天喝醉。
大概是因为天气潮湿,喝酒可以驱寒吧……
说谎。
我虽然已经三十三岁,但是身体还算好,遇到阴雨,决不会腰酸腿痛。
那么,大约是因为反正天气不好,出不了门,喝醉了就可以躺在床上不起来……
说谎。
我喜欢下雨天,甚至喜欢淋雨。
那么,一定是因为我想借机清点一下贵重的酒器,这么大的产业,一年不清点一回,也难以放心……
说谎。
我的下人手脚干净,连一根针都不敢拿。
难道是因为……
说谎。说谎。
无论什么理由都是说谎。
都是我用来欺骗自己的。
又是清明时节了。
我庸懒地靠在椅子上,看着后花园。
花还开着,即使下雨,它们也还开着——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不出几天,它们就会洗尽那些粉白黛绿的容颜,化为泥土,今天在这里欣赏它们的人,会从它们身上踩过,根本不会有一丝心痛。
即便如此,它们此刻却还是美丽的。
而我,苍白的,病恹恹的,像具尸体。
是谁把它们种在这里?是谁?谁要令我这样自惭形秽?被我查出来,我一定……哦,怎么忘记了,这是我自己种的……
“师父……”
我后面一声轻轻的。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唤我师父,自然是我的徒弟。
不错,她是我唯一的徒弟,叫做明珠。
她原来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明珠这名字是我取的。
“沧海月明珠有泪。”
是她的泪还是我的?忘记了。
“师父,该吃药了。”明珠说。
我明明应了声的,大概是声音太小了,所以她没听见吧,于是她就走到我跟前来了,把药碗放在矮几上,又顺手收拾起几本我看了一半的书。
她一弯腰,几绺青丝垂了下来,衬在她雪白的袖子上,显出一种我所没有的青春。
明珠是在十年前来到我这里的,我记得是江南萧家的大少奶奶带她来的。
那天也是清明。
“秦姑娘,你看,这丫头也怪可怜的,父母都叫仇家给害了,哎,真是命苦啊……”萧大少奶奶垂着泪。
我冷冷的,看着青灰色的雨。
萧大少奶奶絮絮叨叨:“秦姑娘,您请看看,其实这丫头长得和您还有几分相似哩。”她说着,把身边那瘦小的女孩往我面前推推。
我懒懒地转过身,用一柄白色的宫纱扇子遮着天光。但透过那薄薄的纱,我还是可以看到那个女孩——和我像么?我可看不出来。
她那样胆怯地低着头,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把扇子向下移了移,好让萧大少奶奶看到我在皱眉头了。
萧大少奶奶不是傻瓜,知道我不耐烦,忙捏了那女孩一把:“抬头叫秦姑娘看看!秦姑娘,您可没看到她这双眼睛——和您的一模一样,在中原可是很少见的。”
女孩被她捏痛了,抬起了头,但遇上我的目光,立刻又低了下去。
我又用扇子遮住了脸。
不错,这女孩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样。
在中原,人的眼睛不是焦墨一般的黑,就是像琉璃一样的褐色。而这个女孩的眼睛,是一种灰蓝色,不透明的,仿佛石头一样。
萧大少奶奶笑了笑:“我知道折剑轩的规矩,收徒弟一定要这样眼睛的,所以就把她送来了,请秦姑娘收留……”
她又捏了女孩一下,女孩就按照显然已经编排好的情节,扑通向我跪下:“久慕秦姑娘才名,请秦姑娘收留。”
收留?
我为什么要收留她?
只因为她长了双和我一样的眼睛?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当初我师父收留我,不也是因为我长得和她很像么?
折剑轩是铸剑的地方。师父说,要铸出好的剑,铸剑师的魂魄就必须熔到剑里去,灰蓝色的眼睛,说明我们最黑暗浓重的灵魂已经熔到石头中去了,将石头炼为铁,铁铸为剑,这才是好剑。
女孩跪着,萧大少奶奶站着,我看着。
过了很久,很久……
明珠拿了件斗篷给我盖着,我伸手一推:“我不冷。”
“师父,您醒着呢?”她端起碗来,“该吃药了。”
“我不想吃。”我一挥袖子,药泼了,明珠的衣服上一副烟雨图。那碗碎了,一地的瓷片,明珠的泪落在上面。
只一滴,她就收住了。
十年,她早已经习惯了我的喜怒无常。
她默默地跪下去,把那些可怜的碎片拾起来,兜在裙子里,又缓缓地站起身,出门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的碎片要拾,可是拾不起,就像线是穿不起泪珠的。
“站住。”我说,“给我拿酒来。”
明珠怔怔的:“师父,您别再喝了,您的身体……”
“我叫你拿酒来。”我重重地将一本书敲在矮几上。风从窗外吹进来,书页翻飞,就是离不开那矮几,仿佛折翼的蝴蝶。
“师父……”明珠轻轻地劝着,“您要保重身体,穆大侠他就快来了,他说来的,一定会来的……”
“出去!”我厉声叫道。同时有一本书狠狠地砸到明珠身上。“出去!出去!”
折翼的蝴蝶坠落在地上,明珠大约又落下一滴泪,然后出去了。
我习惯在清明那天喝醉。
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剑客穆云在每年的清明要到折剑轩拜访武林第一的铸剑师秦书。
而秦书就是我。
我第一次见到穆云,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我师父带我到无心竹林去拜访江南第一剑客古枫桥。她要把她铸的一柄剑送给古枫桥——折剑轩的规矩,历代掌门将把倾尽其一生心血所铸的剑,交给江湖上最配得上这把剑的人。
师父要把剑给古枫桥,因为她眼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于是我们就去了,冒着清明时节的暮霭般的小雨。
师父撑着伞,抱着剑,我跟着她。
无心竹林果然有很多竹子。
我看见在青葱的竹叶间,有一个少年在飞舞,他的剑没有声音,只有风声在轻轻的和唱。
“那就是古枫桥唯一的弟子,叫穆云。”我师父说,“他的这一路剑法……”
“也就那么回事吧。”我说。
我学习了很久,才能对什么都不以为然,因为我的评价代表将来一个人会不会得到折剑轩的剑。
穆云舞完了剑,方才看到我们。
他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向我师父行礼:“杨前辈。”
我师父漠然地点点头,指指我道:“这是我徒弟,秦书。”
穆云看看我,微微一笑,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像清明的天幕:“秦姑娘好。”
我怔了一下,随即偏过头去:“好。”
穆云大概对我师父的古怪早有耳闻,但见我这般傲慢,倒有些尴尬。
其实他哪里知道,我自从那天起,已经决定要把我铸的剑给他,不为他的剑法,只为他的眼睛。
“我是来找你师父的,你带我过去。”
穆云恭敬地应了,在前面引路,我的黑暗浓重的魂魄,就这样被他吸引这,离开了我的眼睛。
那天我师父的剑并没有送出去。
古枫桥说自己的剑法拙劣,在江湖上没有作为。我师父很生气,傍晚的时候,就带了我离开。
我当时感到惋惜,不为古枫桥,只是为了,穆云——师父这一生气,兴许以后都不会再与古枫桥来往,那我就见不到穆云了。
这只是我小小的哀伤,用傲慢的表情很容易就能掩饰过去。
当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说过了,师父的眼睛里就只有古枫桥一个人,她的剑是绝对不会给别人的。
所以,在两年后,神针山庄的大会上,我又见到穆云了。
那次可不是清明,还在腊月里,神针山庄的梅花很有名。
武林中人虽然以打打杀杀的居多,但风雅的也不少,单挑了这个时节,这个地点,全守着清冷的宅院——不让生火,因为一生火,梅花就不香了。
我师父穿着猩红色的大氅,在人群里显得相当显眼。她灰蓝色的眼睛什么也没看,但我知道那眸子里是古枫桥。
在那天傍晚,她去找古枫桥,久久地在他的房里坐着,无声无息。
我没见他们出来吃晚饭,而到了夜里,我看见师父飞奔了出来,抱着剑,猩红色的身影就仿佛是谁被刺穿了心口,溅出来的血,划过夜空和雪地。跟在她后面的是古枫桥,他的面色凝重,正是喋血后的悲痛。
他们就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看着,然后去找穆云。
“我去找他们,秦姑娘你待在这儿。”穆云说。雪光下,他的眼睛温暖清亮。
“我也要去。”我静静地说。
“也许会有危险……”
我看着他——有危险,难道你不会救我?
他没说话,也没拦我,我们就一起出去了。
夜空明净,仿佛用雪擦过了似的。而雪地偏偏又那么完好无损——一点脚印都没有,师父和古枫桥都是高手。
“秦姑娘,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外面太冷了。”穆云说。
“我不。”我的声音更冷,“我要找师父。”
刮来一阵北风,周围树木上的雪花凄凉地飞落了,引得天上的雪花也哀叹自己的寂寞,纷纷坠落——下雪了。
穆云一惊:“不好了秦姑娘,怕是暴雪,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暴雪吗?我无所谓,回不去我才高兴。
我是这样想的,但没说。穆云把他的斗篷脱给我,领着我往回走了。
有那么一刻,我很希望他会走错路,我就可以在外面多玩一会,可他没有。他是个稳重又认真的人,没什么可能走错路。
我所计划的小小的冒险。就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完结了。
第二天清早,师父抱着剑,领着我,不顾庄主的挽留,离开了神针山庄。
古枫桥没来,我只在人群里看到穆云。他用他清澈温暖的眸子送我。
我知道我还能见到他,因为我师父的剑还没送出去。
三年后,江南武林大会,古枫桥已经是江南武林盟主。
师父带我去了,抱着剑。
她相信这次一定能把剑送出去——武林中谁能不服?这剑是给德高望重又剑法精湛的武林盟主的。
这剑是给她眼里唯一的男人的。
所有人都看着她,这折剑轩美丽的掌门。
除了我——我看的是穆云。
他这样的俊逸潇洒,就仿佛春风中摇曳的翠竹。
“杨前辈,秦姑娘……”
我师父傲慢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恩。”
我没应声,看着穆云,直到他低下头去。
我师父照旧去找古枫桥,我照旧算计着见穆云。
“杨前辈这次恐怕又要失望而归了。”穆云对我说,“家师是不肯收下那剑的。”
“为什么?我师父的剑有什么不好?”
“这……”他沉默着,缓缓叹了口气,“师父他一辈子,就只用当年师娘给他的剑。”
师娘给师父的剑。
看来这无疑是一柄利剑。
三尺六寸长,薄刃,好像穆云师娘绝代红颜的命。
这位红颜化成了尘土,魂魄留在剑里,守在她丈夫的身侧,专门割断情敌的喉咙。
我师父在折剑轩大发脾气,将自己铸的剑毁了。
“我不要再为他铸剑!我不要再为他铸剑!”
她疯狂地用断剑砍着周围的东西。
那一天,共毁坏上等丝绸帷幕三十七幅,细白瓷花樽八只,琉璃盏十二对,酒器三套,又刺伤侍女若干人。
我想师父是疯了。
不过,她不铸剑了,我倒挺高兴。因为我已经开始盘算着为穆云铸剑,只要剑庐空着,对我就是方便的。
我流连于那清澈的水和灼热的火。
清澈是穆云的眼睛,灼热是我傲慢外表下的心。
我要铸一柄剑,利剑,那种即使我化成了尘土,还会守在穆云身侧的剑。
我花了三个月又十一天。
这时间长了点,因为师父她病了。
她要我守着她,但醒来若见到我,她就发脾气。
她打破药碗,推倒蜡烛,扯破帐子,用茶杯砸我,用枕头丢我,用簪子戳我。
我习惯她的喜怒无常。
我同情她的喜怒无常——
她已经永远得不到古枫桥,而穆云却假借他师父的名义来了,是来看望我的。
我离开熟睡的师父,和他在微雨的后园中散步,带他看我的剑。
三尺七寸长,薄刃,亮白色剑身,青色剑柄,上面雕着细细的云纹。
穆云不知所措地捧着,看着,又把剑擎着,让整个剑身在他面前成为一条若有若无的线。
微风中,剑发出低低的幽咽的悲鸣。
“好剑。”他说。
我想告诉他,这是给他的,但是我的高傲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漠然点点头:“谢谢。”
他双手把剑还给我:“折剑轩的剑,真是名不虚传。”
这是句客套的话,使得我立刻对刚才的冷漠后悔。可是穆云他必须离开了,我没有机会向他说明。
所以,我决定在剑身上刻上一个“云”字,下次他来的时候,给他看,相信他一定明白。
我那个云字没有刻,幽暗的剑庐忽然被刺眼的白光穿透。
我师父惨白着脸,像个鬼似的杵在门口,手里握着祖师的一把“定情剑”。
“贱人!”她厉声道,“我还没有死!你居然敢铸剑!”
我怔住了,而她的定情剑已向我劈来。我慌忙举剑相迎,悄无声息的,定情剑断成了两截。
“贱人!贱人!”她用剩下的半截剑没头没脑地向我砍过来,“你敢为他铸剑?你敢为他铸剑?你凭什么?”
我一边胡乱用我的剑保护自己,一边为师父感到悲哀——这个女人真的疯了,连自己的爱人都能弄错么?
我的手臂很痛,估计是被砍伤了。
哎,我只的身上的伤,而师父心里的伤更可怜吧?
我浑身都痛,再也没有力气抓着我的剑了。
而师父也累了,颓然倒在了地上。
剑庐的地上全是血。
我迷迷糊糊清醒过来,身上到处都钻心地痛。
一个侍女恭敬地扶我:“秦姑娘,您醒了?”
“我师父呢?”
“小姐她在剑庐,在铸剑。”
她居然又开始铸剑了。
我默默地看着剑庐紧闭的大门,知道里面一个身心具毁的女人。
她在铸剑,为着一个根本就不愿意要她的剑的人。
我想起我的剑还在里面——哎,算了,我虽然不是江湖上最好的铸剑师傅,但我的剑至少有人要。
一个月后,师父的剑铸成了。
也是三尺七寸长,薄刃,亮白色剑身,但剑柄上缠着血红色的丝线,如同泣血。
剑出鞘的时候,风吹动了白纱的帷幔,抚过剑锋,帷幔就化作自由翻飞的蝴蝶。
好快的剑。
“这柄剑,叫断情剑。”师父冷冷地说。
果然是好名字。
吹毛就断,不算锋利,削铁如泥,不算锋利,能割断情敌的喉咙,也不算锋利——
锋利的剑,可以斩断世间千丝万缕的孽缘。
师父斜睨着我,目光冰冷就像断情剑。
我嗫喏着:“师父,我的剑……”
她冷哼了一声:“我毁掉了。只要我活着,就不许你铸剑——尤其,不许你为古枫桥的徒弟铸剑,他们两个是一路的,必会毁了你!”
我知道后来穆云来过,但师父把我关起来了。她不让我见他。
我不怕,我有的是时间——我不会反抗师父,但她老了,她疯了,她终究会死掉。我可以等。
我二十岁的清明节,天下着暴雨。
侍女们把我从幽禁的小屋放了出来——我的师傅要死了。
在她的病床前,她用最怨毒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许你跟古枫桥的徒弟走,你就是我的影子,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我不许你幸福!”
我漠然看着她——是她教我不动感情,她死,别指望我流一滴眼泪,她死后,我自然要去找穆云,我会铸一把剑给他。
“我不许你找他……”师父的声音已经模糊,喃喃,“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渐渐地,她的声音听不见了,嘴唇不会动了,眼睛张着,流下一滴泪来。
天下第一铸剑师杨玉珂死了,享年三十六岁,一生都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居然在死前流下一滴眼泪。
断情剑?
不,别问我,我不知道那剑到哪里去了,兴许师父用来陪葬了。
师父出殡的时候,古枫桥没来,是穆云代替他来的。
我的那柄新剑已经铸成,刻了一个“云”字。
我在后园中把剑给穆云。
“不,秦掌门,在下配不起这柄剑。”他说。
风轻轻吹过,剑发出幽咽的悲鸣。
你是我的影子……你是我的影子……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果然应验了。
淅淅沥沥,无病呻吟的老天,居然开始哭泣。
有什么好哭的?再大的事情,喝一杯酒,迷糊了,就忘记了。
明珠进来了,端着酒。
她就和当时的我一样,再怎么不情愿,还是服从师父的意思——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盼着我死。
“师父,您的酒。”她轻轻说,然后犹豫着,“师父,喝多了对您的身体不好。”
我厌恶地看了她一眼。
她把酒放下,离开。
喝多了对我身体不好?难道她心里没盼望我死掉?我才不相信!她一定和外面那些没良心的花一样,趁着自己娇艳欲滴,抓住每一个时机杀死我!
死就死吧。
不能死就醉吧。
醉了,一切就都好了。
一切都好?
不,醉了就一切都更糟了!
如果我清醒着,我可以把任何我希望发生的事都想象成现实,而一旦我醉了,我的意识远离我而去,那些虚假的经历也就跟着烟消云散。
我的梦就残酷的醒了。
我醒了。
我的师父从来没有诅咒过我,她是微笑着死去的,因为她知道她根本不需要诅咒我,穆云也不会看我一眼。
因为穆云眼里的那个人,是她,杨玉珂。
师父不仅是江湖上第一的铸剑师,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在这世界上,大概除了古枫桥以外,所有的男人的魂魄都被她牵走了。
穆云也是。
在我十三岁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眼睛里就只看到我师父,我亲见的,在那一路上,他都看着我师父。
在神针山庄的大雪里,也不是他要带我回去,而是我强要他回去——如果不是我的强求,他必定会在大雪里找上一个晚上。
在古枫桥成为江南武林盟主的时候,他也只为我师父的剑伤心。
我师父病了,他就假借古枫桥的名义来看她——他哪里是来看我的,他和我从来说不上三句整话。
一切只为着我的师父。
当我师父终于死掉了,穆云来了,清澈的眼睛就是哭泣的天幕,而他的腰间,赫然竟是断情剑。
可笑么?
我当然知道断情剑的下落。
师父把它给了穆云了。
她给了他,他收下了。
这是折剑轩的剑。
是折剑轩第十三代掌门倾尽毕生心血所铸的剑,没有给那个她守望了一生的人,而给了守望她一生的人。
在他们的守望中,我什么也不是!
我什么也没有。
连做一个梦。也要醒过来!
残酷的现实更甚于师父的诅咒。
我师父去世后不久,古枫桥也死了。
我假借着这个名义去见穆云,他近在咫尺。
咫尺天涯。
这成了规矩,他每年都来折剑轩看我,说些客套话。
我想象着他是来看我的,是专门来看我的,因为师父的诅咒,我们不能在一起,但他会想念着我,时时刻刻想念着我。
但我忍不住喝酒,免不了喝醉。
然后我知道,他在这个地方寻找一个女人不散的阴魂。
我好恨!
一年,两年,三年……
我二十三岁,明珠来了。
明珠长得真像我。
她才是我的影子。
她总是那战战兢兢的,让我厌烦。
“师父,这样可以吗?”
我讨厌她这样恭敬有礼。
“师父,我喝酒对您身体不好。”
我讨厌她总是这样关心我的身体。
“师父,您这样真好看……”
我讨厌她帮我梳妆打扮等待清明的见面。
“师父,穆大侠他来了……”
我讨厌她总在穆云来的时候飞奔来告诉我。
“师父,您醉了……”
我讨厌她发现烂醉却清醒的我,然后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穆云。
我讨厌她比我年轻,没有烦恼。
我就想方设法要为难她,让她烦恼。
然而有一天,她终于开始有烦恼了,我又讨厌她有这样的烦恼。
明珠爱上一个人。
林卫凡,江南萧家的一个门客,使剑,江湖排名大约一百五十左右。
我对这个少年没什么印象,似乎高挑又白皙,眼睛细长——大凡看人,我已习惯先看眼睛,如若眼睛看来不像穆云的,我就不会记住。穆云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林卫凡的眼睛就没什么值得记住的。
他大概是在萧家大少奶奶来拜访我的时候认识明珠的。
那天我照例在发脾气,把明珠赶到外面去淋雨。
“这孩子又惹秦姑娘您生气了?”萧家大少奶奶十分的客气,因为她想为他丈夫求一柄折剑轩的剑。
我懒得理她——我到底是要多谢她为我找来一个出气的对象还是要怨恨她给我弄来一个美丽年轻,让我会自惭形秽的徒弟?
“这样不听话的丫头,秦姑娘是该好好教训,否则将来难免成为江湖笑柄。”萧大少奶奶讨好地假装严厉。
江湖笑柄?
我那师父,可不就是个笑柄?年年捧着剑,却送不出去。
现在轮到我了,我没捧着剑,但你们有谁不知道秦书看上一个不把她放在眼里的男人?一个只把她当成另一个女人替身的男人?我不也是江湖笑柄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躲在暗处笑,面前一副恭敬的脸孔,我不说穿,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么?
我用雪白的宫纱扇子遮着天光,也遮着外人的目光。
他们看不见我,我却看见他们。
萧大少奶奶跺着脚:“哎!林卫凡,你做什么?”
林卫凡已经不在屋里。
他冲进大雨里,飞翔般的身影,使我疑心自己看到了竹林中的穆云。
林卫凡就去了明珠的身边,为她撑起一把伞。
穆云就去了我师父身边——她死了,他的心就跟去了,即使人还在我这里寻觅鬼魂。
自那一天起,明珠的魂就跟着林卫凡走了。
我看着明珠苍白的单薄的脸渐渐呈现出粉红色,仿佛花瓣飘落在水面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师父得不到古枫桥,我得不到穆云,明珠凭什么就得到林卫凡?
我想她是不会得到他的。
因为这是轮回——你知道,轮回。
我看着他们在屋檐下,在回廊中,在花丛里。
我可以看见——似乎他们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们两个,明珠在笑,林卫凡在笑。然后突然的,他会看我一眼,一眼。
我冷冷地看着。
我知道我是美丽的,就像我的师傅。
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除了古枫桥——能无视我师父的美丽。
世界上也绝对不会有一个男人——除了穆云——能无视我的美丽。
林卫凡在看我。
这是我们的轮回。
所以我相信,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注视明珠年轻而秀丽的脸庞,除了林卫凡——因为他必定是看着我的。
明珠啊,女人啊,你就是这么傻!
我来让轮回继续吧。
我于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两个飞扬的灵魂,等待着我的机会。
下雨了。
林卫凡进了屋子,看见我,要退出去。
明珠不在。
我轻轻摇了摇扇子,漫不经心地显露出我淡淡的长眉和灰蓝色的眼睛,然后懒散地看了林卫凡一眼,这一眼,勾魂摄魄——我才知道,勾引人的本事是不需要学的。
林卫凡不自在地向我问候:“秦小姐好。”
我不可琢磨地微笑。
我不可琢磨地微笑着,摇着扇子,并且走向他。
难得在下雨的时候,有这么好的天光。
难得正好我们又在窗口。
难得我用扇子轻轻戳在他胸口的时候,我自己没感到恶心。
难得他也没有逃开。
难得来了阵风,很凉。
难得我咳嗽了,头晕了,向他倒下去。
难得他居然扶住了我。
难得……
难得么?当然不,这全是我算计好的。
最“难得”的,是这时候,明珠来了。
我看见她进来了,我等她走近了,然后我一把推开林卫凡。
“污秽!”我说。
林卫凡怔着,还有明珠。
我依旧冷漠,古怪,反复无常:“把这个人赶出去!污秽,我要把这件衣服烧了!”
明珠第一次违抗我的命令。
她没赶林卫凡,也没帮我换衣服。
她哭了,跑出去了。
我笑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到明珠哭肿的眼睛。
“那种男人,有什么好哭的。”我说。
明珠于是不再哭了。
林卫凡也不再上门了。
我却并不怎么高兴。
没有了穆云,什么事情能让我高兴起来呢?即使笑吧,也憔悴啊。
所不同是,这以后自有明珠和我一同憔悴。
古枫桥毁了师父,穆云毁了我,林卫凡毁了明珠——是的,毁了,是他们的错。
这是轮回吧?
一年年轮回,清明时节。
我还有多少年好活呢?
我还会见到穆云多少次呢?
我还要醉多久呢?
我还要清醒多久呢?
我将要醉了,明珠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不好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穆云出事了——即使他毁了我,我还是惦记着他的。
可事实不是那样,出事的是我。
江南萧家带人来了,他们已厌烦了总是看我脸色,他们要剑,要一柄比断情剑还好的剑。
我醉了,朦胧地看着他们。雪白宫纱的扇子轻轻敲着我的额头,血红的流苏垂在我的脸上,仿佛一个触柱的人,垂死了,头上流下的血。
“你们做梦。”我说。
他们骂我,说我早已疯了。
这话很对,我的确疯了,疯了二十年了。
他们咒骂,说我活着没有一点用处。
这也不错,活着对于我,的确是一种折磨。
我很想死,可是死了就见不到穆云了。我想我唯一能胜过师父的,就是我还活着,即使成为她的替身,穆云还是在看着我。可是如果我死了,我就又和师父平等了,又输了。
萧家的人大声嚷嚷着,很吵。
而末了,一切都寂静了,我的周围黑暗了。我没死,被关起来了。
他们向外发丧,说折剑轩的掌门死了,可惜没留下一柄剑。
然后,明珠成为掌门。
我在剑庐幽禁的浓黑中,倾听着外面的丧礼——我想知道穆云他有没有来,他有没有哭,是为我,还是为一个替身。
明珠她会来,依旧关心我的身体。
我不会看她,依旧脾气古怪。
“师父,您保重身体,我一定救您出去。”她说着,似乎有泪水的味道。
救我?救我有什么意义?
在里面,我被墙壁幽禁;在外面,我被轮回幽禁。
左右是幽禁,左右是死,救与不救,什么区别!
况且,没有了我,她不是正好可以和林卫凡相好?
这女人,是疯子还是傻瓜?
我的轮回里,怎么有这样一个优柔的徒弟?
明珠的影子投射进来,淡淡的,细细的。
然后旁边另一个影子,是林卫凡。
他们轻轻地说着话,然后明珠说:“我看错你,你怎么这样狠毒?”
林卫凡道:“我怎么狠毒了?狠毒的是这个女人,她是活该的!”
明珠道:“她是我师父!”
林卫凡道:“她想拆散我们!”
明珠哭了,道:“师父她很可怜……她很可怜的……”
她的泪水滴在他的胸膛。
我的血染在我的心里,在某个伤口上。
我很可怜的。
连这个被我打骂,被我支使,被我算计的女人都有资格说我可怜。
看来我是真的可怜!
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幽禁……
轮回与墙壁。
有什么东西,像是带子,束缚着我,遏制我的呼吸;像是网,困住我的手脚。
我挣扎了,但是,没有一点力气,没有一点效果——这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如此坚韧,却摸不着,或者在黑暗中我看不到?
看不到。看不到。穆云他转过脸去,回避我的眼睛——我看不到他,看不到我喜欢的眼睛。
我向他伸出手去,我要抓住他。可是抓不住,摸不着,摸不着——他向我举起断情剑。利剑,真是利剑!
是了,利剑。
我是折剑轩的掌门,我可以铸一把剑,斩断这些缠绕着我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铸剑,我铸剑给我自己。
天光透进来,可怜着一个疯女人。
我在宝剑的锋上看到我自己的眼睛。那样的灰蓝色,看不见一点黑——
上次我铸剑的时候,也看到这样的眼睛,那时候我是欢喜的,我的魂魄铸在剑里。
而现在,我的魂魄走了,我把生命铸到这把剑里去。
没有光泽,惨白,薄命,癫狂,不想输给命运,却一直输个不停。
拼着一死,要斩断幽禁的纠缠。
我靠在墙壁上,怀抱着我的剑。
我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知道是下雨了。
在这里似乎已经三年了——我从不知道时间,但是每个清明我都会异常清醒。
清醒地等待明珠来给我送酒,然后喝醉。
“师父,今天穆大侠又来了。”她说,“但是萧大少奶奶在,我什么也不能说。”
我倾听自己微弱的呼吸。
穆云来了,他还在这里寻找那个影子么?
可惜,这个影子已经死了。
他到底有没有为这个死去的影子掉过一滴眼泪呢?
他的眼泪是不是也和他的眼睛一样,清澈得像清明微雨的天空?
我抬脸看看窗外的天,但只看到明珠的影子。
明珠看到我的脸,流下泪来:“师父……师父……明珠对不起您……”
泪滴在我的额头上,一点点热。
“师父,我不敢告诉您,我其实……我其实……”
她说,她本来就是萧大少奶奶派来的,说如果我不铸剑,她总有一天可以当上掌门,就可以为萧家铸剑,萧家就可以竞争武林盟主……她说她和林卫凡是从小就认识的,他们用林卫凡威胁她……她说……
我懒得理会她说了什么。
所有的一切,只证明,我,秦书,是江湖上第一大笑柄。
我想我还有一件事是对的,就是我爱上穆云,爱上这清澈的眼睛。
我想我还有一件事的成功的,就是穆云爱上我,爱上那个喜欢他眼睛的女人。
我这样想,迷迷糊糊的想。
我冷。
于是我喝了明珠给的酒。
于是我成为一无是处的人。
于是我成为一事无成的人。
那种束缚,窒息,纠缠,幽禁又来了。
我厉声喝道:“放开!”
它们不放。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我疯狂地喊叫,而捂着自己的耳朵,“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我拼命要甩脱,要逃离。
然而它们不断向我袭来,扑过来了,压下来了,掐我的脖子,扯我的头发,撕裂我的衣服。
我手忙脚乱地护着自己,可是徒劳。
我颓然跌坐在墙脚,抽搐,战栗。
剑,冷冷的。
我为自己铸的剑。
我紧紧地握起了它,感觉手掌中冰凉刺骨的救命稻草。
我向我的梦魇刺去。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
有什么东西倒下了,架子,不然就是鬼吧。
我刺着,我砍着。
撕裂黑暗。
天光使我头晕目眩——某种幽禁似乎结束了。
有人在喊我:“师父……师父……”
是什么人在喊?是在喊我么?不,不可能是喊我。
我,秦书,十三岁,是折剑轩掌门杨玉珂唯一的弟子。我知道这天是清明,师父要带我去见古枫桥,一个很伟大的剑客。
“师父……师父……”那个声音还在呼唤。
难道那个人是我?难道我是杨玉珂?
我回身去寻,看到一个白衣女子——白衣如此没有生气,脸就像是鬼。这决不是我,我才十三岁,这个老女人是谁?
“师父……师父……”
哦,原来是一个想冒充我的疯子!一个疯子!
“疯子!疯子!”我指着她说,笑着,咯咯的声音快乐得好像在哭。
遇到一个疯子是不会破坏我十三岁的心情的——我预感我会遇到一个带走我灵魂的人,我预感。
“师父……师父……”
天啊,这个疯子真讨厌!
我反手一剑,划在她的手臂上——算是给她个教训吧,谁阻止我今天重要的邂逅,我就给他点颜色瞧瞧!
那个疯女人捂着伤口倒下去了。太好了,她不会跟着我了,我要去寻师父,去寻那个带走我灵魂的人。
我的快乐让我飞奔,我想师父已经在等我了。
我渡柳穿花,让薄薄的水气沾湿我的脸——我是喜欢雨的,甚至喜欢淋雨。
又有人喊我:“秦书!你这疯子!”
这次我确定是喊我,既然喊的是我的名字,可这人说我是疯子!
我转头看是哪个可恶的家伙——一个男人,我不认识。
他纂着剑,穿着青色的袍子,从远处直飞过来。
这人似乎有点像古枫桥——是了,在神针山庄的那一夜,他好像就是这样打扮的,从房间里飞出来,后面跟着我师父。
不错,我是秦书,我十五岁,我和师父去神针山庄参加武林大会。
那么这个人准是古枫桥没错了,只是师父怎么没跟在后面呢?
我笑嘻嘻停下来,看着他。
他指着我:“秦书,你这疯子!你打伤明珠!枉她还想尽办法救你!”
这个人在说什么!谁是明珠?好像听说过,但是什么打伤?我在神针山庄可没给师父闯祸的。
他的剑向我刺过来。
我不惹是生非,但是不好欺负,尤其是,我现在要去见穆云,我想他在他房间里等着我,我已经精心策划了雪夜的小小冒险了。
我提剑一挡,那个男人的剑断了,胸口也划开一大片红。
我吃吃一笑:“谁让你挡我!”
他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后面跑来一个女人,叫着:“卫凡,你没事吧?”
这女人正是我刚才见到的疯子——原来他是这个男人的相好,那么,这个女人是穆云的师娘了?是我师父的情敌了?
对,一定是的,穆云亲口告诉我,他师父和他师娘好得不得了了。
他在江南武林武林大会上告诉我这些的。
我,秦书,十八岁,和师父去江南武林大会看古枫桥。
师父看古枫桥,我看穆云。
穆云,他应该在大厅里吧。
我等不及要见他。
我微微一笑,挽个花儿收了剑,向厅堂而去。
斜风细雨,我不想回去。
“她有剑!她有剑!”有人惊呼道。
我怔了怔,看到人影包围上来。
“她居然还能铸剑!”
“我以为她病地快死了!”
“她怎么还能够铸剑?”
……
我看着陌生的人向我逼近。
一个女人大喝:“把那剑夺下来!”
于是包围缩小了。
把剑夺下来。
对了,那个女人是我师父,她不准我铸剑,因为她的剑没人要。
我,秦书,十九岁,私自为穆云铸了一把剑,结果师父大发雷霆。
师父用剑向我劈来,没头没脑地。
我举剑迎上去,那剑断了。
可是师父的剑似乎不止一把——连师父也不止一个,幻化成千百个影子。
剑都向我劈过来。
剑都断了。
师父用断了的剑疯狂地砍向我。
我浑身都痛。
她不许我铸剑,她疯了。
但是她老了,她会死的,我还年轻。
我可以等。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她的剑下,我还没见到穆云!
……
师父果然就死了,我周围静寂如同坟墓,全是死亡的腥臭味。
我,秦书,二十岁,师父死了,我继任折剑轩掌门,在我的继任典礼后,穆云来见我的——在师父的坟前。
对,师父的坟前。
在后山山脚的空地上。
我熟悉那条路,我总是从那条路去祭拜师祖。
我在仍旧干净的剑上照了照自己的脸——还好,并不憔悴,正好可以去见穆云,我这把剑是为他铸的,一定要亲手交给他。
后山丛生的草,杂乱的树木,和孤魂野鬼做伴。
穆云就在那里,站在一座坟前——看起来很新,那当是我师父的坟!
不对,师父是折剑轩第十三代掌门,怎么这里有十四座坟?
我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站定了又数了一回,从左到右。没错,十四座。
穆云就站在第十四座坟前。
他抚摩着一把剑:“你把这剑给我,要断情……唉,可是你如何知道,这是断不了的,断不了的——你知道么?即使每年只见你一次,即使你不正眼看我,我还是断不了……断不了,就算你现在已经死了……就算你死了……”
我快乐的心一刹那冷却。
我,秦书,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我认出那剑,是师父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叫断情剑,她把剑给了爱她一生的男人——穆云。
爱她一生的男人。
从没爱过我的男人!
我感觉梦魇来了。
不断向我袭来,扑过来了,压下来了,掐我的脖子,扯我的头发,撕裂我的衣服。
这是轮回的幽禁。
幽禁!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我绝望的尖叫。
“秦书?”穆云唤着我的名字。
可是我正徒劳地与幽禁的梦魇对抗。
我无法呼吸,我要斩断这些纠缠!
我有剑。
我割断了颈间的束缚。
一种声音,好像风。
我微弱的呼吸和空气相通。
“秦书!”穆云唤着,撕心裂肺,或者只是我自欺欺人的幻觉?我一直希望,如果我死,那时候他会为我伤心。
我究竟是醉着,还是醒着?靠在穆云的胸口?
“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他含糊地说,好像抱着我。
“我们的情是断不了的,什么剑都斩不断的……”
我迷糊地,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感觉到冷硬的剑——就是断情剑吧?我摸索着,记得上面有血红的丝线,现在大约已经消磨殆尽了。
摸索着,很熟悉的感觉。
我渐渐没有力气了。
摸索,摸索。剑柄上一个字,似乎抚摩的太久了,都磨损了。
但是,我摸出来了,是一个“云”字。
一个“云”字。
是当年丢失的那一柄剑么?一晃十七年,又回来?魂魄回来找她的身躯了么?
我,秦书,三十六岁。
折剑轩的第十四代掌门,一生装出不苟言笑的样子,死的时候居然是微笑的,而且流下一滴泪来。
这滴落在新铸的剑上,成为一道泪痕。
后来这剑就叫泪血剑。
人们传说着剑的厉害,其实,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的魂魄和生命罢了。
清明的那一天我果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