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宴》吴怊

5、第 5 章

　　清晨，周牧云走到楼下准备沿江晨跑，看到一楼的门开着，慢慢地走出位老人，伛偻着。
　　“郑奶奶？！”他从遥远的记忆里准确的叫出了许久未曾互换的称呼。
　　人影一顿，她缓缓向前走，周牧云赶紧走上去，握住她的手。

　　“郑奶奶，您还住在这里？”
　　见到她，周牧云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外婆般亲切。
　　金宴外婆眯着眼用皱纸般苍老的手摩挲着他的脸，认真的抚摸着，终于认出了他。 “是……小云？”
　　“哎！是我……”周牧云弯下身子抱了抱她。
　　金宴外婆的手拍着他的背，“长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好看了！”

　　“郑奶奶，您都没怎么变，还是这么美有气质！”
　　周牧云小时候就和外婆说，郑奶奶比她好看，外婆不仅没发脾气还夸他有眼光。
　　“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外婆我那老姐姐要是看到你今天这样，一定会很开心！”金宴外婆很久没有这么激动了，颤抖着的手死死拽着他的衣服。

　　抑制住关于外婆的回忆，周牧云稳定情绪，搀扶着金宴外婆往外走。“郑奶奶，您去哪里？我陪你走走。”
　　金宴外婆看了看他一身模样，“小云，这次你一个人回来？成家了吗？有家的话，把媳妇儿带给奶奶看看？”
　　周牧云哭笑不得，真是回老家必备的问题。
　　“郑奶奶，我还是一个人，太忙了没顾得上。”
　　金宴外婆不爱听，“你们年轻人都是这样想，行了！小云你自己忙自己的去，我自己随便走走。中午来家里吃过饭！”
　　“应该是我请您，您看我们现在哪里去坐坐，我陪您去。”
　　“不用不用，不用陪我，年轻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周牧云知晓她的脾气，也不再坚持，“行，那我中午过来，蹭奶奶的饭。”他暗想，待会要和周敬云打个招呼，下午晚点再去婶子家。
　　“哎！好……好……”金宴外婆连连点头。

　　周牧云不想麻烦郑奶奶张罗饭菜，正寻思怎么准备中午饭。
　　“中午燕子也过来吃饭。”金宴外婆笑眯眯道，“燕子她姨烧饭，你只要过来吃就好，你和燕子也很久没见了吧？”
　　周牧云一愣，想到了昨天，想到了桌子上那张照片。
　　“对……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记得一起吃饭！”金宴外婆说完，就赶着周牧云，让他做自己去的事情去。

　　黎明下了点雨，雨停后的晨间，江面起了层薄雾，几笔烟雨勾勒出寥寥几笔中洲岛的轮廓，江南独具的国画意境，是最美的景致。
　　周牧云奔跑的身影闪现其间，若隐若现。

　　金宴一进外婆家的门，小姨边烧菜边招呼着：“燕子来了呀？！快，洗手吃饭！”
　　外婆家在一楼，门前有个院子，老房子厨房小，为了烧饭方便，厨房就搬了出来，在这里另起炉灶。
　　外婆就静静地坐在小院里的藤椅上。自从外公去世后，外婆就喜欢坐那里，不说话的时候，像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我来烧吧！”
　　金宴挽好袖子洗完手，看小姨一个菜烧得差不多，就想解开她身上的围裙。
　　“哎哎……”小姨躲着身子，“你来这里就当休息了，哪有烧饭的，小姨烧给你吃！你坐那儿陪陪你外婆。”
　　金宴拿着橘子搬了个凳子坐到了外婆身边，手握了握她的。
　　“外婆，今天天气很好，我昨天去江边，很多人呢！”

　　外婆老了，但还是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满头茂密的银发妥帖，满脸的皱纹眉目却甚是清朗。她缓缓转头，看了看，笑了笑，慢慢地说：“燕子，你来了？”
　　小姨一听，气笑了：“燕子，还是你面子大，前面我来你外婆就说赶紧买菜。”
　　“那是不一样，谁叫我是吃外婆家的饭长大的呢？”金宴骄傲道。
　　“行行，你不一样，你是我们家的燕子。”
　　外婆碰碰金宴的手，“燕子最漂亮。”
　　金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把橘子送到外婆嘴边，“那当然，外婆都这么漂亮，外孙女绝对不会差。”
　　小姨摇摇头，不跟她们俩见识，继续捯饬着。

　　外婆咽下一瓣橘子，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金宴没听清，她凑近。
　　“有……客人……来……吃饭……”
　　“有客人来吃饭？”金宴无意识重复了一遍。
　　“什么？！有客人？！”小姨洗锅的手一顿，立马放下锅，走过来问：“我的亲妈，你现在才说，几个人，就现在？”
　　金宴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外婆的脸色没有刚才的茫然，笑眯眯的拿过金宴手里剩下的橘子，慢悠悠说道：“楼上的小云。现在。”
　　“小云不是在国外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小姨的音色高了好几度，随后又赶紧边脱围裙边喃喃自语：“还好今天菜买得的量够，小云好像喜欢吃鸡，我去买只太爷鸡……”

　　小姨急匆匆消失在门外，金宴还在发呆。
　　外婆握住了金宴的手，“燕子，你和小云还是要好好的。”
　　金宴反应了过来，哭笑不得，“外婆，哪跟哪呀？”
　　外婆不说话了，低头看着没掰开的橘子摆弄着。
　　周围安静了下来。
　　金宴无意识地整理自己的头发，略有点局促的整了整衣服。
　　幸运的是，今天她没出车，虽然不是昨天那一身衣服，好在也过得去。

　　“哎呀，这是小云吗？”小院内，小姨的声音穿透了进来。
　　“进来进来！哎呀你还这么客气，带什么东西呀？赶紧进来！”
　　“是小阿姨？”周牧云的声音随后响起。
　　“小云来了？”外婆听到了响动，作势要坐起来。
　　金宴赶紧扶起外婆，随着她的脚步，一步步走过去，而周牧云放下手里的果篮，也一步步走过来。

　　金宴抬头看了眼，周牧云笑笑，她的目光很快又扫过了。
　　“小云，来，院子坐，吃点东西。”外婆伸出手拉着周牧云往里走。
　　周牧云和金宴一左一右扶着外婆重新坐了下来。
　　“我再去拿点橘子。”金宴说完就匆匆往里走。
　　外婆拉着周牧云坐下，“你看燕子，还害羞了。”
　　周牧云看着她离去，回过头来说：“郑奶奶，燕子都这么大了，我还真没认出来。”
　　“女大十八变！”外婆笑眯眯地说道。
　　金宴蹲在储藏间，挑着橘子。真的见面了，其实也就坦然了。
　　她拿着橘子往外走，小姨已经摆好菜了，“燕子，出去就放在那里，叫你外婆和小云先进来吃饭！”
　　金宴点点头，走回到院子里。

　　外婆和周牧云聊得正欢，她近来少有的喜悦爬满了眉眼，笑意温柔地和周牧云说着话。
　　金宴想起送走外公那一天，外婆孤独地睡在床上，即使背对着她，也能感受到冷寂铺满了床。
　　她蹲了下来，用手温柔的摸着外婆的头发，轻声说道：“外婆，我们吃完饭再说……”
　　然后转头，带着残存的同样的温柔说：“小云哥，吃饭了……”

　　小院里，秋日的阳光洋洋洒洒，将他们三人拢住。
　　她就蹲在他身边，转头的那刻，杏眼就这样放大在他眼前，浅棕色的瞳孔，在阳光下更加晶莹。
　　和照片上的小女孩重合了。
　　时光回溯，记忆中扎着马尾辫，经常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真的长大了。
　　他不由自主地回了声：“好。”
　　她和从前一样，笑弯了眼睛。

　　按照现在的话来说，小姨是个社牛。
　　她年轻的时候就开店铺做生意，退休之后也没闲着，折腾了支广场舞舞蹈队。
　　聊天对她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
　　中午这餐，就在她的活络下，吃得宾主尽欢，就连外婆都难得的吃完了满满一碗米饭。

　　小姨热络下也会察言观色，提及到周牧云这次回来要待几天，要做什么，当他回答不走了，还没想做什么。
　　聪明的小姨和金宴对视了下，都觉得问得敏感，她马上就岔开了话题。
　　金宴无意识的戳了戳碗中的米饭。
　　吃完饭再聊了会，几个人就哄着外婆午睡去了。
　　在周牧云再三保证要经常到楼下来看看之后，外婆才满意的去睡觉。

　　小姨忙着收拾碗筷，让金宴送送周牧云。
　　两人走出屋子，周牧云也没往楼上走，带着金宴到江边散步消食。
　　走到外面，两人就看到金宴的车子大喇喇地停在门口，金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牧云嘲笑的看了她一眼，就走到车前，拍了拍车身，控诉道：“小燕子长大了，都能装作不认识我。”
　　“小云哥……呃……我还是叫周牧云吧！”金宴羞赧道，“我一开始不知道是你……”
　　那天后面的无措她没敢说出口。
　　周牧云笑笑，没在意她改称呼也没往下问，继续往前走。

　　小时候，彼此都会在外婆家蹭饭，蹭完饭之后他也这样带着她到外面晃一圈，要不就是老城里面溜达，要不就是江边沙滩上捡石头。
　　两人坐在江边的石阶上，这里曾经是沙滩。
　　城还是这座老城，江边却没有了沙滩和石头。

　　“郑爷爷什么时候去世的？”他注意到了卧室里的遗像。
　　“差不多半个月了。”
　　周牧云没说话。
　　“外婆难得这么开心，真好！”
　　“那也是我奶奶。”
　　“谢谢你，周牧云。”
　　周牧云转头，“你这么叫了，我还是要习惯下，还要习惯以前的毛丫头长这么大！”
　　金宴无奈道：“我都快28了，大哥！”
　　这样熟稔的口气，周牧云反而感到开心，从小他就把她妹妹看，他也不想他们之间由于空间和时间的距离再生疏了。

　　“我去了临城上大学之后，我们小燕子就不理我了……”周牧云语气里还带了点委屈。
　　金宴再次无奈：“初三了后面就是高中了，我有这个时间吗？我又不像你，大学霸！”
　　“行，算你有理，现在我回来了，手机拿着！”
　　周牧云报复性把手机丢给她要她加两个人所有的联系方式。
　　金宴哭笑不得，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那天接他初见时的沉稳，真像小时候的大人头疼的调皮孩子。

　　看着她低头摆弄手机，想起她开车的模样，想起吃饭时只有奶奶和小阿姨，周牧云忍不住轻轻问道：“阿姨呢？”
　　金宴手一顿，没抬头，“大学的时候出车祸过世了。”
　　周牧云已有预感，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小燕子变得能干了，独立、坚强，可以撑起一个家了！”

　　对于金宴一家，最初的印象，就让周牧云对金钱和权利留下了具象化的印记。
　　他那时经过他们家门口，就看到一个花白头发模样的老人卑微的躬着身，手里拿着礼品要往金宴爸爸那里递，而金宴爸爸一脸的不耐烦。
　　他看到金宴妈妈皱着眉满脸拒绝，看到金宴缩在妈妈身后，好奇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懵懂又天真。

　　后来，她成天跟在自己身后“小云哥”的叫着，再后来，她还是成天跟在后面，却沉默居多。
　　他甚至有几次听见楼下砸东西的声音。
　　外婆那段时间也在叹气。
　　离开了这里之后，他们被各自的轨迹推着越来越远。

　　“周牧云，你这次真的不走了？”
　　船笛声响起，周牧云伸直了自己的长腿，看着江上被笛声惊起的白鹭，畅然的飞翔在一片绿岛之上。
　　他正要回答，手机铃声响起。
　　应该是越洋电话，金宴听着周牧云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

　　曾经她的英文也很好，发音是周牧云手把手交的，可是现在她已经听不太懂了。
　　时间在他们之间划下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嗯，不走了。”周牧云结束电话，就马上回答了前面的问题。“回国了，就不准备再出去了。”
　　金宴又对着他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很快她踌躇了下，还是说了句：“欢迎回家，周牧云。”
　　谁都不知道，这四个字，她等了多久才可以说给他听。

　　上章出现的，周敬云的故事见《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