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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馥梨手腕一紧。
      她低头,瞧见陆执方骨节分明的手从官袍阔袖里出来,两指扣住了自己手腕,尾指扫过她手背,透出干燥温热的触感。
      “世子?”
      “长冻疮这么挠,谁教你的?”
      他语气很理所当然,仿佛入府第一日,陈大娘来监督她浣洗衣裳——“绉纱裙这么拧,谁教你的?”
      世子的表情亦很正经,充满了质疑与不赞同。

      馥梨一时忘了自己最先开口要深究什么。
      “我……痒得厉害。”
      “痒了涂药,去高扬的管事房拿,同他告三日假说手不能碰水。”陆执方松开了她的手,坐回位置上,递给她一叠记录,“你既识字,按姓氏的笔划从少到多,这叠记录整理一下。”

      馥梨接过去,见陆执方依然在研究那张恩孝寺的地形图,不时用墨笔圈出几个地方。
      小香炉里,最后一点香灰飘落下来。

      馥梨将整理好的记录递过去。
      陆执方从红木案后绕出来,地形图折入袖中,“两刻钟后,所有人要去正殿集合,你去客寮知会我母亲和少卿夫人一声。”

      大太太的静室前,守门的方嬷嬷走开了。
      馥梨敲了门,里头无人应答,只传来苗夫人歇斯底里的声音,短短几个时辰,她似乎已从孩儿失踪的惊惶无措里,衍生出一种怨怼。
      “我待他还不够好吗?吃好的穿好的,读书写字的笔墨砚台都给他买最好的!”
      “我真心实意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他呢?”
      “成日里只知道同胡同巷子那些没根没底的孩子瞎胡闹,这样我们如何放心把少卿府家业传给他?我看他就是故意躲起来,不想回少卿府!”
      “斐姐姐……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馥梨心头一跳,定定神,再用力敲门,“太太。”里头声音戛然而止。
      半晌,苗斐喊她:“进来。”
      馥梨进去,见苗慧一双眼眸哭红,神情里的愤懑未能妥帖收住。小郎君原来并非苗夫人亲生的,怀疑那他自行偷跑离开,并非没有可能。

      馥梨将众人需要到大殿中集合的消息转达。
      苗斐拍拍苗慧的肩膀安慰:“你先别多想,天黑了不安全,孩子找回来最紧要。先去正殿配合官府。”

      众仆人前前后后,簇拥着苗斐与苗慧去了。
      馥梨环顾一圈,见正殿每个出口都有官差把守,殿内有三两官员,唯独不见陆执方。

      佛像在数百盏长明灯的映照下,浑身被镀上一层金辉,垂眼望座下芸芸众生。这次满殿的人不再是为祭拜而来,都将目光投向了头戴乌纱帽的官吏。

      那官员白面微须,约莫四十出头,开口讲的官话并不标准,带点儿口音,“本官是长兴县知县张昭,接到恩孝寺来报有香客家的幼童走失。经过搜查,现已掌握了重要线索。”

      他顿了顿,袖子里掏出一片团花纹图案的锦布,命人递给了苗慧,“不知苗夫人可认得这块布?”
      苗慧接过辨了辨:“是丞儿的,他今日穿的锦袍就是这个花样的!张大人,丞儿是不是找到了?”

      “苗夫人稍安勿躁,这片碎布是在客寮西墙的狗洞里找到的。有人见到小公子衣衫完好地跑出了客寮,衙役却在狗洞发现碎布,说明小公子实际去而复返,极有可能还在寺庙,乃至于客寮附近的区域。”

      被滞留不得出的众人议论纷纷。
      张昭走到苗慧近前,“本官还想请苗夫人再闻一闻,这片碎步上的气味?”
      “气味?”
      苗慧茫然,将碎布放到鼻尖下,什么也没闻到,只觉佛像下香烛燃烧的味道还更强烈些。
      “没什么气味啊……”
      “请苗夫人再仔细辨认。”
      苗慧脑子里乱糟糟的,使劲嗅了嗅,“丞儿还小,并不佩戴香囊香药,这布料除了皂角香胰,就是府里惯用的熏香……”这些不是她闻出来的,是推断的。

      “没错,就是贵府熏香的气味!”
      张昭朗声接话,“走失幼童是少卿府家的小郎君,吃穿用度都讲究,就连衣裳上也有特殊香气,就算是用其他气味强烈的东西也无法掩盖。”

      “本官管辖的长兴县衙豢养了一批嗅觉极为灵敏的官犬,多次协助破案,眼下官犬由巡捕牵着,就等在山门处,随时准备进来搜查。”

      张昭话落,人群中不知是谁附和,“对对,我就是长兴县来拜佛的,上次我丢了个荷包,都被偷儿带出五里地了,全靠巡捕用官犬找回来的!”

      真有这般神奇?
      其余周边县的百姓诧异,苗慧心里燃起了希望。
      张昭清清嗓子,“此时叫各位过来,是为说明,这批官犬虽嗅觉敏锐,但性情难驯,为避免误伤,接下来一个时辰内,请各位到官差安排好的地方静候,切勿随意走动。否则,被官犬咬伤的后果自负。”

      民众里有不满的,抱怨两声,看见配着雪亮弯刀的官差,悻悻收声。官差指挥人往两个方向走,并不紧贴随行,只不远不近地呼喝着。

      此刻,陆执方正在藏经楼顶,凭栏远眺。
      此处占恩孝寺所有屋舍楼宇的地势最高处,可一览正殿东西两门涌出的人群,大多数人听令行事,少数人趁官差不注意,或故意落后,或拐入墙角。
      西南、东南、正北方都有人脱离队伍。

      陆执方择了一处去跟,其余两处交给荆芥和长兴县衙差。脱离队伍的人鬼鬼祟祟,遁入伽蓝殿后一间厢房,进门前还左顾右盼,看有无尾随的人。

      陆执方一挥手,随行衙役踹开了房门。
      厢房之内,男人目瞪口呆,手刚打开了功德箱的锁,掏出了里头香客捐赠的香火钱。衙役一左一右扣住他肩膀,“旁人都听候命令配合搜查,为何你独自潜藏在此?蒋家小郎君的失踪与你有何干系?说!”
      “冤枉啊!我、我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知!”

      “那你为何偷偷摸摸到这儿来?”
      衙役还待再问,陆执方已转身走了。
      “小陆大人,这人不管了?”
      “浑水摸鱼偷香火钱的,扣起来,事情了了再交给方丈处置。”陆执方回忆藏经楼看见的其余两个方向。

      恩孝寺有法会,山门处特意安排僧人迎客。
      访客大量进入的时辰,任何离去的人都会留下深刻印象。僧人说没有同蒋修丞年纪相仿的孩童离去,加上张昭的人在墙根狗洞处找到的衣料,他断定蒋修丞还藏在寺庙里。

      一个小小孩童能藏匿如此之久,定然有熟悉寺庙内部的人在操控。而要避免蒋修丞的藏身之所被官犬找到,将他身上衣袍脱下来,误导视线是最好办法。
      所以藏匿他的人会脱离人潮,去接触蒋修丞。

      石道另一头,荆芥亦在找陆执方,且脚程更快,找到了人,“爷,香积厨后头有动静,就是……”
      “说。”
      “就是馥梨姑娘也在里头,”荆芥纳闷,“属下不知是她先找到了蒋家小郎君,还是……”
      他一介武夫,查案的事情属实一窍不通。
      陆执方加快了脚步,“先带路。”

      十五月圆,云雾稀薄,清辉亮得惊人。
      馥梨在不燃灯的后厨里,借着月色,看清楚眼前人,心头亦是一颤。不久前见过的蒋家小郎君,锦衣华服,头戴玉冠,如今可怜巴巴地缩在一个腌菜的大瓦缸里,形容狼狈,满身酸味。
      若非瓦缸背面靠墙处,特意开凿了几个通风小洞孔,这孩子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找到一盏小灯点燃,在厨房灶头的抹布上,擦干了手上粘着的腌菜汁水。
      蒋修丞脸上不知是汗是泪,稚气的脸庞看着她,不见惊慌,“你是谁?少卿府的婢女?”

      “我不是少卿府的,是镇国公府的。”
      馥梨抖了抖抹布,翻出来还算干净的一面,在蒋修丞狼狈的脸上抹了一把,“小郎君,苗夫人和少卿府都很着急在找你,跟我回去吧。”

      她搁下抹布,要把蒋修丞抱出来。
      蒋修丞拼命挣扎,缩回瓦缸里,对着横在面前的胳膊就是一咬,跟小兽似的,叼住了就不肯松口。

      馥梨一下子痛得倒抽冷气,“你再闹,把官差引过来,帮助你藏在这里的人就要被定罪捉走了!”
      蒋修丞愣住,松了牙关,嗫嚅道:“没人把我藏在这里,是我自己不想回去,我自己藏的。”

      “缸快到你胸口高,你自己如何躲进来?”
      “我……反正我就是想办法自己躲进去的!”
      “好,你自己躲进来的,现在快些回去。”
      他对上馥梨有几分着急的眼神,试探着问她,“官差真的来了吗?我母亲报官了?”
      “已经把恩孝寺团团围住了,谁都出不去。”
      蒋修丞信了七八分,忽而害怕起来,软软改了口:“姐姐,我跟你回去,但是你不要告诉我母亲,我躲在这里,你就说是在后山那片找到我的。”

      馥梨不答,向他伸出了被他咬过的那只手。
      “你先答应我,我就出来。”蒋修丞很坚持,额头上还不伦不类地沾了半片腌菜叶子。
      “那你为何要独自藏在此处?”
      “我不想回少卿府……我想回家,回我自己的家。”蒋修丞一开口,声音哽了哽,忽而藏匿大半天的满腹委屈担忧涌上来,眼泪说掉就掉。
      馥梨去擦,只越擦越多。

      她看了看月亮上移的位置,“你先出来。”
      蒋修丞的手搭过来,任由她半搂半抱,将他带离装腌菜的大瓦缸。他吸了吸鼻子,不复面对少卿府婢女时的骄纵:“姐姐,你快些答应我。”
      “小郎君,我……”

      “她说的不顶用,你不妨哭给我看。”
      屋门蓦地被推开,青年长身玉立,冷着一张铁面无私的脸,身后是荆芥、长兴县衙役几人。衙役手中还押着一个妇人,死死捂着她的嘴不让发声。

      那妇人模样姣好,两颊清瘦,浅淡的眉头紧锁,此刻正盯着后厨房里的馥梨和蒋修丞,拼命挣扎要从衙役手里脱身,拉拉扯扯间,露出两条手臂上的斑驳伤痕。是白日里借给过馥梨和桂枝小板车的厨娘。

      馥梨猜测成真,一颗心沉了沉。
      蒋修丞看到妇人,先是一喜,继而越过馥梨跑过去,对身材魁梧的衙差毫无章法地拳打脚踢起来。
      “你放开她,放开我阿娘,放开!”
      小孩儿一股蛮劲,乱拳之下有那么一两捶是真痛。衙役龇牙咧嘴,偏不敢还手:“小陆大人?”
      陆执方手指虚空一点:“松了。”
      妇人被松开钳制,扑过去把蒋修丞抱在怀里,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眼泪簇簇落下来,“丞儿……”

      陆执方没理会哭成一团的母子,入了后厨,停在蒋修丞藏身的瓦瓮前。盖子已被挪开,竖立在一旁,缸口挂了十多颗蔫巴巴的腌菜。
      每一颗都以反常而整齐的模样,交织在一起。

      陆执方举起一盏小油灯,照近去看。
      原是菜头部位用细线穿梭,再密密缝进了一片与瓦瓮同色的纱网中。他寻到一根烧火棍,挑起缀满了腌菜的纱网,拨到跟随进来的捕头脚下。

      “后厨房,我记得刘捕头说,搜过两轮了。”
      “是,是卑职的人办事不利,搜查时候不仔细。可我们也没成想,这妇人如此狡诈啊!她早有预谋!”
      刘捕头脸色快赶上地上菜色,瓦缸味儿忒冲鼻,掀开看都觉得熏眼睛,有谁想到还要拨开看,更别提想到锦衣玉食的小公子会盖在满是腌菜的纱网下。

      “那她如何想到?”
      陆执方那根烧火棍一点,点在馥梨脚边。
      刘捕头脸色萎靡,哑口无言,余光瞄见陆执方走了,灰溜溜跟过去,再去看蒋家小郎君和那妇人。

      妇人哭过一顿宣泄,似已经认了命,摸摸蒋修丞的脸颊,“是阿娘一时想岔,办了糊涂事,你回去好好念书,好好孝顺苗夫人,不要总惹她生气。”

      蒋修丞知道不好了,只抓着她不肯撒手。
      可阿娘别过脸去不看他了,面容肃穆的衙役大叔也不分眼光给他。他满心惊惶,想到馥梨之前说的,阿娘要被定罪抓走,猛地转头去看馥梨。
      馥梨朝他极轻微地摇头,视线看向了陆执方。

      陆执方正在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烧火棍粘在他掌心的一层浮灰。忽地,一团软绵朝他扑来,把眼泪抹在他腿上,可怜巴巴地哀求:“官老爷,你不要抓我阿娘,是我自己躲起来的,不要抓我阿娘!我同母亲拌嘴了,想独自躲起来气她。”

      小孩儿说得颠三倒四,左一个阿娘,右一个母亲,哭得连声音都变调了。现场不少家有同龄小孩的衙役都露出几分同情的神色,给富贵人家当养子,却不忘生母恩情,好孩子啊!

      荆芥却目瞪口呆。
      世子爷素喜洁净,住驿站的浴桶都要擦过三遍才愿意用。这小豆丁满脸的鼻涕眼泪,满身的腌菜酸味都蹭在了世子爷洁净如新的官袍上。

      他看着看着,仿佛从陆执方如凝霜色的冷脸上,看见了自己不翼而飞的工钱,赶紧回神,一个箭步,把小孩儿从自家主子的长腿上撕下来。

      世子爷果真冷笑一声,扬了扬衣裳下摆。
      “此案秉公办理,押送到少卿府夫人住处。”
      衙役们和荆芥带着母子俩走远了。

      馥梨刚抬脚,叫陆执方一声钉在原地。
      “去哪儿?”
      皓月当空,身姿清逸如松鹤的青年回看她,眉间带了几分秋后算账的冷肃,“你跟我来。”

      陆执方没将她领去客寮,而是去了之前用作讯问的偏殿厢房,屋内衙役已撤空。
      “把门阖上。”
      馥梨掩门回身,却见陆执方在半开半闭的窗扉下,不疾不徐地解他的绯红官袍,修长手指摸索到了领口暗扣,再下移到腰侧。

      馥梨退了一步,听见陆执方嗤笑一声。
      “知道怕了?独自去后厨房查看的时候怎不怕?”
      他三两下褪下外袍,攥在手上,下摆那抹可疑的黏糊水迹在月色下露出碍眼的痕迹,“替我擦干净。”
      馥梨没动。
      “是你朝那小子使的眼色,别以为我没看见。”
      “婢子是瞧着小郎君可怜。”
      馥梨过去接了官袍,在案头铺得平整,从衣兜里掏出她的帕子,认认真真给陆执方擦拭。

      陆执方凑过去监工,只见少女的樱唇抿成一线,恨不得能给他官袍擦出个洞来。
      “那妇人不会收监的。”
      馥梨手一顿,对上陆执方笃定的眼。
      “信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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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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