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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万事且浮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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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方有所缓和的氛围又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谢仲初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干笑两声,低沉道:“看是老夫年事已高,竟不知道,苍石城里的官司禁治、疏决狱囚,何时成了陆将军的公务了?”
“哦。”陆向泽点头道,“你是想将县令叫来,当着你面骂你两句,才肯叫你这帮手下乖乖听话?谢门主喜好挺特殊啊。”
谢仲初眸中精光凌厉,悍然射向对面。
陆向泽全无所谓地道:“有本事,你让人去参我啊。”
后方小将足尖一勾,踢去一张宽椅。陆向泽两腿分开朝上一坐,姿态闲适,一手搭在桌上,比了个高度,嘲弄道:“每日参我的奏章有这么一沓,全是无稽之谈。我打了胜仗心里高兴,怜悯苍石百姓受匪患涂炭,主动带兵前来剿匪,事急从权,清扫几块碍眼的拦路石,合情合理。陛下还是深信我的。”
宋回涯听得意兴阑珊,对他二人恩怨毫无乐趣,正准备离开,又因相邻处传来的几句闲谈停了下来,眼皮抽跳,两腿根生在原地。
“边地战事刚停,正是人困马乏,陆将军便风尘仆仆地赶来苍石城,该不是与谢门主有仇吧?”
“顶多瞧不上罢了,哪里能放在眼里。他辛苦奔波这一趟,我看多是为了宋回涯。”
书生端着茶碗移坐到友人身侧,润了润喉,余光瞥向正前,确信那帮江湖人耳朵尚不够长,听不见自己所言,才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民间百姓知之者寥寥,可江湖中早有传闻,陆将军年少时也曾受庇于不留山。不留山人丁凋敝,据说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论他几人如今跟宋回涯的关系是好是坏,到底是有过一段同门之谊。”
“原来如此!”友人恍然大悟,“难怪,我说这陆向……陆将军少年成名,战功卓著,怎好似不受大用……”
书生肃然瞪他一眼,按着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友人忙放低了声音,自责道:“失态失态。”
宋回涯轻轻靠在墙上。
友人捂着嘴问:“从不曾听闻宋回涯还有朋友。我以为她六亲无靠。杀人太多,只剩满天下的仇敌了。”
“可不是,宋回涯自知声名狼藉,主动叛离不留山,与师门撇清关系。这些年无论如何落魄潦倒,都不曾提及故交,称得上是个铁骨铮铮的人。”
“若宋回涯真是技不如人,死于江湖恩怨,那也无话可说。毕竟路是她自己选的。可是你看看,这摆明了就是以多欺少。杀一个宋回涯,要用上半个江湖的人,还一个个都高举着大义之旗,不是可笑吗?退一万步说,杀了就算了,漫山遍野地搜尸又是个什么做法?简直欺人太甚!”
好友愤慨附和:“欺人太甚!”
他说完又想起来,狐疑道:“可是,满街巷不都在传,那宋回涯爱滥杀无辜吗?光会讲道上义气的话,我还不如信……”
他话音未落,人群正中的陆向泽忽然掷地有声地接上一句:“我师姐何曾滥杀无辜?”
二人坦然色变,魂魄险飞出躯壳,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桌上东西,一同去拎桌上的茶壶,又两只手一并握着,佯装镇定地给各自倒水。
一众江湖人四面张望,未发现他是在谁人应话。倒是大为惊诧,陆向泽居然敢当众认下宋回涯这个师姐。
陆向泽身后的小将语中带刺道:“谁说的?难不成是谢门主说的?”
“小子糊涂,慎言啊!你也想死在无名涯吗?”陆向泽呵斥了一句,意有所指地道,“谢门主深孚众望,刚正不阿,素来以仁德闻名于天下,岂会做这样污人清白的事?只不过在下也很好奇,谢门主为何不替我师姐多解释两句。”
堂间一阵窃窃私语,越发嘈杂,谢仲初抬手示意,声音才渐渐小去。
谢仲初的面上已不见往日慈和,只剩下多年闯荡江湖所积蓄出的威厉,回道:“杨家庄灭门惨案,仵作验伤,证人供词,死者遗言,桩桩件件,皆指向宋回涯。不知还能如何解释。”
陆向泽一掌拍桌,直言正色道:“桩桩件件,该摆出切实的证据来才好。所谓遗言、口证,皆是胡明深的一面之词,他倒是被我师姐杀了,如今死无对证。所谓伤口,光指着剑伤就说是我师姐所杀。原来在谢门主眼中,天下只有我师姐一个用剑好手?”
谢仲初不为所动,只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苦笑说:“陆将军说是,那便是老夫舌灿莲花,也说不通你的。”
陆向泽冷淡挥手:“不必说通我。你们江湖人素来是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的,于是闭目塞听,固执己见,能拿得出什么道理来说服我?倒是有些栽赃到我师姐身上的罪名,即便事后寻得真凶,也被胡明深暗中压下,不得外传。谢门主与那胡明深是刎颈之交,甚至肯为他出生入死,当是知晓内情的吧?怎不怜悯我师姐冤情难昭,还四处说她杀性太重?”
众人不明就里,互相打探。
谢仲初断然反驳道:“并不知晓。不曾听闻过此事。”
陆向泽抚掌大笑:“好好好,就算谢门主一尘不染,这些年江湖上控诉过宋回涯多少罪状,其中有多少是捕风捉影的不经之谈。我想尔等自知。如何说,我师姐对这天下百姓,也是有大功之人。以谢门主您的声名,若愿意出面美言一句,也不至于连路边的阿猫阿狗,都捏着莫须有的罪名,要对我师姐除而后快。”
陆向泽摩挲着刀身,仰起头,自下而上,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他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讥讽,“谢门主这样的无暇君子,该不是觉得,‘可’?”
谢仲初老成持重,怅惋道:“欲加之罪……”
陆向泽赫然起身,截断他话,面向江湖群雄,轻慢地扫过一圈,说道:“我也是同样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若是真有人翻出了我师姐的尸体——”
白光如飞浪甩过,刀锋倏然出鞘,只听得一声巨响,陆向泽身侧的那张四方木桌已被平整削去一个角。
陆向泽执刀转身,留给诸人一个背影,傲然不留情面地道:“那我师姐的江湖名号,就要后继有人了。”
在场豪杰无不觉屈辱羞愤,面色铁青,胸口一股邪火鼓荡膨胀,偏又敢怒不敢言。
陆向泽走出大门,只觉有股视线始终覆在自己背后。走了两步,蓦地回头,杀向客栈边上的窄弄。
一棵桂树越过土墙伸展过来,风徐徐而吹,地上只有几枚尚且青绿的落叶。
宋回涯一手攀着墙面,无声无息地翻身落地,正了正头上斗笠,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师弟?呵。”
她心中五味杂陈,疑团满腹,实不愿就这样糊涂地牵扯进那些捋不清的前尘往事里。只能低下头,孤身萧索地往前走。
出得窄弄,临街一家药铺的木门上贴着张纸,上头写着“招佣者”,说是想请各路好手帮忙上山采药。
宋回涯扫了两眼,抬手揭下。
正午太阳出来,天色逐渐回暖。
苍石城北的主街上,有棵百岁长的古槐树,遮天的树荫挡住了临街的日光,从这里走过,有种格外阴凉的冷意。
小乞丐蹲在明暗交界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一个卖包子的摊铺。
不多时,一小童拿着铜钱走出门,从年轻的摊主手里接过一个包子,乖巧坐到槐树旁的石墩上。
小乞丐舔舔嘴唇,冲上前去凶狠推了一把。
小童跌倒在地,因冬天衣物穿得笨重,在地上滚了半圈,依旧倔强高举着手,护住手中吃食。
他抽了抽鼻子,正要自己起身,小乞丐再次横扑上前,重重压在他身上,抢过他手中东西撒腿狂奔。
还没跑出两步,小童的哭声刚一响起,小乞丐便感觉后颈一紧,随即两脚悬空,整个人倒飞出去。
对方用了巧劲,这一下看似摔得极重,却多是为了惊吓。小乞丐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发现只有手脚磨破了点皮。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强行带着她转了个身。
宋回涯冷声道:“还他。”
小乞丐眼神阴鸷,心中满是不甘,粗重地喘息,用沾满灰尘的手将馒头揉成一团,然后走到小童身前,蛮横塞进他的怀里。
小童看着那黑乎乎的掌印,直接将东西摔到了地上,扯着嗓子哭嚎道:“我不要!”
附近的住民闻声跑出门来,小乞丐面带挑衅地瞥向宋回涯,后者从腰间摸出一枚钱,递了过去道:“再去买一个。别哭了。”
同妇人道着歉将孩子送走,小乞丐余怒未消,尖酸地道:“大侠,您如此心善,给我也买一个馒头呗。我都好些天没吃过饭啦!”
“你不是抢了一个吗?”宋回涯说,“不想吃就饿着。”
“吃啊。”小乞丐讪皮讪脸地笑道,“我又不是天上来的神仙,不吃饭就能活得下去。”
她弯腰捡起那个被丢弃的馒头,随意拍了拍,直接一口塞进嘴里,咬了几口,又“呸呸”吐出沙子。全程恶狠狠地盯着宋回涯,像是在咀嚼她的血肉。
宋回涯清楚她的怨恨,无非是觉得不公平,只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小乞丐吞咽下去,眉梢舒展开,笑容满面道:“大侠,我们这些下等人,是不介意什么脏东西的。您要是有看不上眼的东西,尽管打发给我,我不介意!”
若非她眼神里的戾气太过深重,任谁也不会觉得她这表情的背后带着森然的恶意。
宋回涯斜睨着她:“不服气?”
小乞丐强行扯着嘴角,阴恻恻地笑道:“女侠,他有父有母,少吃个馒头,可以叫人再买给他。我不抢他的东西,就活不下去了。您那么慈悲,忍心看着我饿死街头吗?”
宋回涯微笑颔首:“听着是有那么些道理。”
小乞丐:“您说是吧!”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宋回涯笑意微凉,弯下了腰,浅褐色的瞳孔里映照着小乞丐不自然扭曲的表情,声线平缓道,“我们都照自己的规矩做事。他遇到你是他倒霉,你遇到我是你倒霉。这有什么不对吗?”
小乞丐的表情再维持不住,眼神中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的尖刀,两手死死握拳,似要以目光将她千刀万剐。
宋回涯掐住她的下巴,声音温柔地道:“若是再让我发现你欺凌弱小,我便十倍更甚地教训你。别同我说你的那些歪道理,我不吃那一套。懂了吗?没本事,就给我忍着。”
小乞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手心一阵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掌,看着上面星星点点的擦痕,吹了两口气,将嵌入伤口的沙子拍出去,终于冷静下来。
这丫头满肚子坏水,脑子却很机敏,说谎更是驾轻就熟,不着痕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发脾气的资格,又施展出自己变脸的绝活,态度谄媚而关切地道:“女侠您可能是误会我了,我方才去抢那孩子的东西,其实更多是为了您啊!我见女侠您昨夜病得那么厉害,又饿了好几顿,就想着讨点东西来,让您填饱肚子。”
宋回涯抬手抚在她脑袋上,欣慰赞扬道:“你这孩子,可真是心善啊。”
小乞丐笑意甜美:“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握紧拳头,“呼呼”在空中打了两下,吹捧道:“等女侠您养好了伤,就又可以去行侠仗义了!”
宋回涯稀奇地说:“你还知道行侠仗义啊?”
小乞丐憨笑道:“大伙儿都这么挂在嘴边,反正是顶好的事情,对吧?”
她说完瞥了眼对街的小摊,宋回涯只当看不见,将右手拎着的一提药抛进小乞丐的怀里,说:“跟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