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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一肚子怨气 ...

  •   税场的屋子隐没在城墙的阴影里,死气沉沉阴森昏暗,就像司门郎中鸡皮酸脸的面部表情,唧歪的像别人欠他三百大吊似的。此人年纪不小了,眼袋下垂,两鬓斑白,穿着右衽长衫的官服,长得肥头大耳胖墩墩的,两只眼睛间距有些宽,酷似先天得了唐氏综合症的病人。

      桌子对面站着个点头哈腰的商贩,坐着的税官没好气地训斥他,“这不对呀!你在欺骗我呀!”随即怒气冲冲地用手掌拍打着账簿,似要把一肚子的怨气与自己仕途的不顺全都拍进簿子里去。

      税官的暴跳如雷引得路人侧目观看,同样吸引去不远处芦棚下客人的目光。剃头师傅是个秃头的老人,喊叫声对于他倒是没什么,像司空见惯了一般,专心地握着磨得发亮的牛角篦子,有条不紊地忙着手里的活计。

      两个客人貌似南方人,可没剃头匠那般泰然处之,凳子上坐着的那位长相难看得很,年近五旬,天生斜眼,兼一副穷酸相。眼睛又圆又亮,眼仁轻轻上挑,灵分得像只小松鼠,一看就是心眼蛮多的人。他一付看不惯叽叽歪歪的样子,不时拨开前额披散的头发,阴沉着脸对同伴抱怨上几句。

      站在旁边的男人较其年长一些,是位美髯公,长长的胡须随风飘散,威风凛凛魅力十足。可惜岁月不饶人啊,六旬开外的老人须发皆白,承载住勾心斗角的背脊向前微倾,再加上日渐枯槁的身材与多了几块老年斑迟暮的面容,愈加显得羸弱乏力,身心疲惫。

      他紧皱眉头嫌弃地望向不可一世的司门郎中,“丁贤弟,不怪你生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孔圣人云,不学礼,无以立。小小的税官都猖狂到此种地步。眼下朝堂之上充斥着妖风邪气,一旦不如某些人的心意,便会气急败坏栽赃陷害。前几日不就是嘛,我催督河北转运司上缴绢帛,而转运使李士衡办事不力,不能按时办集。我林特身为三司使,下辖盐铁、度支、户部,掌管天下财赋,留心吏职,不敢有差池怠慢。督促李士衡是分内之事,无可厚非呀,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弹劾啦。”

      “林老兄随南唐国主李煜归宋以来,精敏善吏职,未曾一日告假,据案终日不倦,兢兢业业是有目共睹的。”倾听者点头认同。

      老人拱手施礼表示感谢,心事重重地接着说下去,“就是那枢密院使、你的恩师寇准。他处处看我不顺眼,横挑鼻子,竖挑眼,八成是嫌弃我是南方人吧?”

      “不会吧?”同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静静地听着。

      美髯公将白眼仁一翻,气哼哼地认定是这样的,“我看就是,枢密院使向来不喜欢我们南方人。被其打压断送前程的大有人在,太常寺丞晏殊就险些栽在他的手里。还有上个月的殿试,临江人萧贯。萧贯与莱州人蔡齐同为候选人,因萧贯仪状秀伟,举止端重,皇上有心偏向选萧贯。可枢密院使又在一旁谏言道,‘南方下国人,不宜冠多士。’于是,萧贯势在必得的状元给了蔡齐。枢密院使还得意洋洋地对同僚说,又与中原夺得一状元。”

      他扫了一眼同伴,“不是我挑唆你们师生间的关系,老弟是苏州人,也在江外人范畴内,你在枢密院使的心目中多少会受些轻视。而我是更南些闽东福州的,自然不受人家待见喽。”

      听者一笑置之,微微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赞同,还是表示异议。

      老人越说越激动,像脱了缰的马驹子,一发不可收,“我是合情合理地管制下属,枢密院使凭什么站出来横加指责?昧心向皇上告黑状,诋毁我计划不周,说我不怀好意要嫁祸李士衡,哪有那码子事呀?摆明了是替李士衡出头嘛。他还说自己在天雄军时曾上缴绢五万匹,三司拒绝接收,现在距那时时间不长,京师就出现了绢帛不够的情况,可见是我三司使的失职。多亏皇上英明,知道京城每年耗费绢百万匹,五万匹根本是杯水车薪嘛。宫使,皇上让你判礼仪院,老弟是才干超群深明大义的能臣,为修玉清昭应宫你我朝夕相处,你为正使,我任副使,情投意合,是彼此了解的。你可要下一番功夫提振朝纲,不能碍于某人是你进士及第的座主,缩手缩脚敷衍了事呀。”

      “天大,地大,大宋的江山社稷最大,我丁谓承蒙皇上厚爱,自当全力以赴,为朝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同伴信誓旦旦地说。

      老人收回目光,忧心忡忡地问道:“丁谓老弟,你与我交往不会引起枢密院使的嫉恨吧?”

      “不会,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交。”斜眼的那位回答的很坚决,“恩师的性子是那样的呦,在契丹大举南侵之际,是他老人家将主张迁都的王钦若和陈尧叟二人训得体无完肤,何人有这么大的魄力?恩师率性任意,想说便说,却从不两面三刀背后使坏。他替李士衡说话,是因为恩师任三司使时他们共过事,恩师非常欣赏他,多加关照一路提携。李师兄因父亲李益不法受到牵连,失去官职,终身不予录用,又是恩师鼎力担保才官复原职的。李师兄长得浓眉大眼,四方大脸,有模有样,师兄让人看着就想亲近。恩师与他很对脾气,其他的弟子们都不如他,真是好命啊。”

      “欸,李士衡的确是命好,不光有贵人相护,老天爷也眷顾他。”对于朝堂之上的政敌,老官人满腹的羡慕嫉妒恨,“当年,他在昭文馆任职,奉命出使高丽,一名武官做他的副使。对高丽作为礼品赠送的财物李士衡都不在意,一切都委托给副使去处理。只因使船的船底破漏,装船时副使心术不正,把李士衡所得的细绢及其它丝织品垫在船底,这样以后才把自己所得之物放在上边,以免漏落或浸湿。不想,航行中遇到了大风,船眼看着将要倾覆,船工们非常恐慌,请求把所装载的东西全丢弃到海里去。副使无计可施,只得同意把船里的东西全部投掉,更没有时间去拣择,大约投到一半的时候,风停了,船也平稳了。事后清点,所投的都是副使的,而李士衡的东西放在船底丝毫未损。”

      这段海上历险的故事丁谓也曾听说过,“所以呀,正应了那句话,有福之人不必忙,无福之人跑断肠,算来算去算自己,争来争去空一场。李师兄很会做人呦,那次回京后把自己的礼物分一半给了副使,所以恩师更高看他一些,认为他心境高远,对人赤诚。”

      老官人使劲摇着头,胡子跟着左右直摆,活像挂着胡子的老生在卖弄“耍髯”的绝活儿,“难蒙啊,跟你说,不是像你想的那样,若是按照你对枢密院使的那份孝心,尽心竭力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就算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此吧?而且凭老弟的聪明才智,李士衡根本没法跟你比嘛。我看啊,还是因为你是江外人,在他的心目中是不能堪以重任的。倘若不是皇帝赏识你的才干,你如今还窝在盐铁司做副使呢。”

      像是一下子揭开了遮丑的盖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懊恼与不甘,一股脑地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大白于世人面前。丁谓原本腰板挺直地坐着,一下子似泄了气的皮球矮了一头。还多亏剃头匠在给他刮脸修面,可以闭上眼睛强装不以为然。

      尴尬一刻转瞬而过,就听林特皮笑肉不笑嘿嘿地说,“这人啊,真禁不住念叨,你看谁在城门口呢?是你那精明强干的师兄李士衡,他手里牵着个孩子,那是他的什么人呀?孩子手里攥着一把嫩柳条,一定是用来串子推燕的喽。”听得出,他与来人并不亲近,对方家里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

      丁谓情绪不佳地撩开眼皮撇向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他那机警的眼睛里倏地闪过一道光芒,“真是李师兄啊,应该是出城淘弄书画了,他闲暇时最爱鼓捣这个。你看,他的腋下夹着画卷呢,人家是大收藏家嘛。领着的孩子叫做李植,是他的孙子,人们都说是个神童哩。”

      老官人这才注意到,那小男孩不似普通童子的装束,头上没有扎着总角,而是像道士般梳成抓髻,活脱脱一个小人版修习法术的教徒。他的手里紧握着几枝嫩绿的柳条,由五旬开外的爷爷牵着往城里走。

      “收藏字画是有钱人的事,我没有钱,也没那个闲工夫儿。哦,那孩子是李士衡的孙子呀,都长这么大啦?”三司使林特面无表情地打量起远处的孩子,见其五六岁的光景,多了几层老成持重,少了几分天真活泼,“这孩子是个神童吗?何以见得呢?人家晏殊才是名副其实的神童,十四岁上殿笔试,皇上赐同进士出身。还有翰林学士杨亿,十一岁由江南转运使张去华送上京来,小小年纪授秘书省正字。李家这个神童不会是因为抓周抓到了一支笔,就大吹大擂地无中生有吧?”

      丁谓并未在意同伴的冷言冷语,“这孩子打小就好道悟玄,参透《道德经》,经常语出惊人。他刚会说话便嚷着要当神仙,李师兄给他订了门娃娃亲,是他的两个姑父保的媒,说要在曹家选个姑娘,让曹李两家亲上加亲。”

      “是枢密院副使曹利用和西上阁门副使曹琮做的媒?不知聘的是济阳郡王曹彬的哪个孙女呀?”林特还是头次听说。

      剃头匠端来盆子为客人洗头洗脸,丁谓低着头只说了一句,“姑娘还未选定,李植便不干啦,说是要修道不娶媳妇。”

      小的在此插一句,洗头人和他的朋友并不知道,选定的曹家姑娘两年后才出生呢。待李植成婚之日,他却跳墙逃婚了,死活要修道不结婚。没办法,曹家姑娘又许配他人,阴差阳错成了宋仁宗的第二任皇后。曹皇后辅佐三位皇帝仁宗、英宗、神宗,还救下了讽谏王安石变法而获罪的苏轼。

      未来的发展没人能预先知晓,否则都去买股票、期货、□□了。先讲眼前的事,林特也感到这孩子有超人之处,“小小年纪不同凡响啊,他与杨亿、晏殊走的是不同的路子呀。”他似突然看到了什么,因而发出惊诧之声,“爷孙俩怎么站下啦?他们遇到了熟人。嚯,那不是七公子钱惟演嘛,他与李士衡聊起来了,好像在夸赞孩子呢。”

      正用脸帕擦拭的丁谓深有含义地付之一笑,“翰林学士是多有眼力价的人呦,几天前刚将妹妹嫁给了刘皇后的哥哥,国舅刘美,攀上高枝成了皇亲国戚。再说,夸讲孩子是顺水人情,做爷爷的自然开心喽。”

      林特不满意朋友的评价,都是归宋之臣,他曾做过南唐的兰台校书郎,与吴越国的钱家是同命相连,“钱家素来以礼育人、以文兴族,尤其七公子最是好学,八个兄弟中早丧的早丧、出家的出家,还有不思进取的,唯有七公子出类拔萃。他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听说谁家有好书,便千方百计借来一览,废寝忘食爱不释手。老弟,在夹缝里生存如履薄冰啊,七公子乃心思缜密之人,有些事不得不为之,若是他日老弟飞黄腾达了,也许他还要与你嘎亲家呢。”

      掏钱付账的丁谓哈哈笑道:“好啊,好啊,若有我发达之日,那他得有耐心等啊。师兄弟里李迪、王曾,还有恩师的女婿王曙都是我不能及的,何时能轮到我呀?你看,他们好像在观赏那幅画呢。咦,七公子身边的人从未见过,林兄,你认得他吗?”

      老官人望向孙羊正店的楼前,三个男人展开画卷谈兴正浓,一个个似很懂的样子。而小孩子不言也不语,不跑也不跳,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像庙里泥塑的童子般肃立一旁,没有哪家的孩子比他更乖巧懂事了,恬静的如古井无波。

      被提及的那位中年男人是个大胖子,一看便知是个见多识广的场面人,满身穿着鲜亮的绫罗绸缎,镶金佩玉富贵逼人。他不停地搓着胖胖乎乎的双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插不上嘴。只是胖子的眼睛小了些,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却很有神采,闪出灼灼的光芒。他长得脑门铮亮红光满面,虽然未开口说话,眉毛嘴角却一刻没有安分,似四个跑龙套的配合着主角左跑右颠儿。

      三司使仔细辨认后,摇头说从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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