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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梨园月桂流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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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檀拿着周翠岫给的一点钱,站在如意班门口的时候他还是有点糊涂的。
彩灯红底黑字的戏板上写着《桃花扇》三个字,下面就是齐桂香。他不晓得周翠岫为什么让他来请虞涵伦,他是三太太房里的人,照顾的也一直是六少爷虞涵承。
但虞致笃不在,大太太没了,周翠岫的命令就是天,连顾惠之也不敢不听。
虞涵古和虞涵越吃完饭就回了佛堂去交流船厂文书,戴美蓉陪着周翠岫进了里屋。
他支了钱,顾惠之这才苍白着脸色补了一句,“请了四少爷正好去学堂接涵承回家,别在外头耽搁。”
方孟檀不懂顾惠之在怕什么。
此刻他闯过乌压压的人群,听见了戏台子上婉转的唱腔,有人在吞云吐雾,烟味和嘈杂的熙攘声呛得他喉咙发苦,几乎要吐出来。
方孟檀捂住口鼻,在前头寻找着虞涵伦的身影,然而什么也没找到,他只能拦住一个肩上搭布的伙计,大声询问他,“虞园四少爷您见过吗?”
虞涵伦是如意班的常客,他稍一比划伙计就懂了,耷拉着眼睛指了指上头,“二楼东雅间。”
方孟檀道了声谢,就在他想上去时,伙计突然伸手揽住他,一口黄牙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您是虞府里头的人小的也得说一句,别去扰了四爷好事,小芍仙儿刚上去还没下来呢。”
方孟檀不认识什么小勺仙还是小锅仙,他只急着将四少带回去给二太太交差,然后还得去学堂接下了学的虞涵承。他匆匆应了伙计一下,也不顾伙计脸上溢出的,有些□□且黏糊的笑容,直接上了二楼。
木制的楼梯吱呀吱呀地响,方孟檀听到台上唱腔未停。
李香君幽幽唱道,“楼台花颤,帘栊风抖。”
他走到东雅间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人在笑。
弦子吱呀响起,李香君又唱,“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
他敲了敲门,只听里头虞涵伦的声音懒懒的,“谁啊?”
方孟檀道,“四少爷,二太太让我来找您回家,大少爷回来了您得去见一面。”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泼出来一股缭绕的烟气,熏得他眼睛疼。
紧接着,方孟檀就愣住了,他站在门口不敢往里头一步。
雅间里除了虞涵伦和开门的跟班裕顺还有一人,她倒在虞涵伦怀里,穿着小姐打扮的藕色戏衣,裙褶大敞,露出里头一双小巧的粉色绣鞋。
虞涵伦的手正探在那身凌乱的戏服里,她吸着大烟,浓墨重彩的双眼眯起,毫不在乎有人进来似的,将一口缭绕烟气渡进虞涵伦口中。
雕栏红帘下,一折眠香尽,只听旦角期期艾艾唱道,“下楼台,游人尽;小舟留得一家春,只怕花底难敲深夜门。”
人群乍然拍手叫好,热闹更上一层。
虞涵伦回首隔着缭绕烟雾看着方孟檀,骤然露出一个笑,“我道是谁扰人好事,原来是孟檀。”
虞家几位少爷里,虞涵伦也常被夸漂亮。他鼻唇长得和虞涵越一样蛮像父亲,显得英挺又温和,只有眼睛像年轻时的周翠岫,狭长上挑,看人时自有一股含情脉脉和精明世故。
此刻因为大烟和怀里的人,狭长的眼睛有些道不出的迷离。
方孟檀与他并不熟悉,这位四少十七就离了虞园在城里买了房子很少回家,俩人上次照面还是沈寄南的葬礼。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
梨园太吵,虞涵伦没听清他在屋外说了什么,他手上的动作没停,怀里的小芍仙儿轻声哼起来,放荡地用一条腿去蹭虞涵伦穿戴齐整的西服。
方孟檀年纪小,从没见过这般香艳场景,傻了似的,一时连话都忘了说。裕顺习以为常,低眉顺眼补了句,“二太太让您回去,说是大少爷回来了要去见见。”
话音将落,虞涵伦笑眯眯的脸突然就冷了下来,小芍仙儿脸上的迷离神色很快成了惊恐,猫儿似的哼声也停了。
不过须臾,她已被虞涵伦推开,直接从他膝上滚了到了地上,撞在房里的马蹄莲瓷瓶子上发出一声痛呼。
恰逢楼下一出闹榭唱罢,虞涵伦拿起面前几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粘腻,再将那帕子嫌恶地丢到了小芍仙儿脸上。
“他回来关我什么事儿,不该是二哥去给她挣脸子吗?”虞涵伦道,“还是大少他在洋人那儿发达了,要给我这个做小辈的包点红包?”
这话是问方孟檀的,方孟檀还没从震悚回过神,他只好道,“二太太旁的没说,只让您先回去。”
虞涵伦冷哼了声,蛇一样的目光落在方孟檀身上,从低垂的眼睫到略显生嫩的唇,最后落在他不自觉攥紧,一双葱白的手上。
明明是个做粗活的下人,却有这样一双手。
像是福至心灵一般,他眼神黯下去,换上一副盈着笑意又亲和的语气,“孟檀今年多大岁数了?”
方孟檀不知他这变脸比变天还快是什么意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裕顺用胳膊撞了他一下,他才愣愣道,“十七了。”
“十七了......”
虞涵伦重复了一句,他正想说什么,门又被敲了敲,一个伙计探进脑袋,谄媚地笑道,“四爷,齐老板来了。”
虞涵伦笑意更浓,他踹了踹地上躺着的小芍仙儿,踹块破抹布一样。话却是对方孟檀说的,“回去复二太太命,就说我晚上回去用饭。”
方孟檀被大烟熏得头疼加上四少爷不加掩饰打量的目光。他像是出于一种动物被巨毒蛇类盯上的害怕本能,察觉出了别的什么意思,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他还惦记着学堂的虞涵承,忙不迭应了声好,然后低头走了出去,刻意忽略了那道黏在他身上的目光。
匆匆下楼时他遇见了方才台上的李香君。
齐桂香妆未卸,丹唇粉面,男儿身却美得惊人。
他神情倨傲,莲步轻移,一阵香风儿似的飘过去,进了雅间,连眼神都没给方孟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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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涵越给虞涵古看过了文书,透过窗格目送他的身影匆匆离开了佛堂。
门口的缸莲和小路上的花早已枯了,只剩蔫巴的草叶子,他摘了眼镜,长叹了一口气。
这年头生意确实不好做,到处都是洋人的地盘,仿佛只要长着一头金发就能轻易压低生丝烟草茶叶的价,虞涵古这份文书翻译倒是没骗他,但里头给出的货款低的让他心惊。
对此虞涵古倒是已成习惯,无奈地告诉他,“爹说这年头看上头的枪子儿过活,盘根错节的。苦命人多的去了,有得赚养得活一家子人就行,哪敢要以前的日子。”
虞涵越对这个老实弟弟没有恶感,二房和佛堂从不往来,虞涵古比他小一岁,二人此前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地过来,此刻他有点同情二少爷不到二十长出的少白头,但也仅此而已了。
下午天空正晴,冯道龄与盛远腾听闻他归来,早就约好要在新聚丰给他接风。
这座冷清的佛堂更是空得让他觉得沉闷,所幸取了外套,早早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