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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陌生的旧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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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华台的差事是方孟檀送菜时在招工的牌子上看见的。
裕民路最近多了许多洋人,所以老派的饭店也要跟着招一些年轻的侍应,方孟檀会一点洋文,长得俊秀,老板对他还算满意,唯一担心的是他看上去胆子太小,会怠慢那些大老爷,因此有些犹豫。
方孟檀确实害怕。除此以外,他从梨花胡同走到裕民路上工还会经过一段架着高高围墙的刑场。
北平每天都有人被枪毙,他看不见高耸的围墙后面,只能听到子弹的声音。
“砰”地一下,仿佛代表了某个鲜活生命的结束。
他怕,但他也太缺钱。
虞永芒开春就满十岁,上学要钱,新衣服要钱,吃的喝的都得上心。所以当老板要婉拒他的时候,他恳求给他一个试试的机会,在接待了两个外国人后,老板终于点头让他留在这里干活。
玉华台晚上热闹,方孟檀第一次正式上工忙得脚不沾地,不断进出后厨时的油火烟气也让他空空的胃隐隐作痛,连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但客人没走,他就得干下去。
直到掌勺师父看出他神色不对,才喊了人跟他换工,又塞了个饼子让他走小门去后头收拾菜仓。
方孟檀道了谢,他按着发疼的腹部去了饭店后的死胡同里,这里有个算不得仓库的仓库,露天的能透气。小工送来凡是用不掉的菜都堆在一处,虽然现在天已经冷了,还是有些腐烂的味道。
他没有胃口,于是把那只发着油香的肉馅饼仔细包好了,放进了贴身的口袋,然后才靠着墙坐下了。
外头吵吵嚷嚷,这里难得安静,天上有轮月亮,残的。方孟檀就盯着月亮发了会儿呆,他感觉自己已经苍老了,这里的秋天比苏州干燥,以至于伸出一只手,上头的疤痕和纹路都跟刀刻一样清晰。
他又想起了家里的虞永芒,曾几何时,小姑娘在虞园是被众人捧在手掌心的。
可惜虞园被日本人占了,虞涵古死了,他这些年写给虞涵承的信全部石沉大海,小岁跟着他逃难,一路上不知道吃过多少苦。但小小孩跟她娘一样勇敢倔强——他从未课业以外教导过虞永芒什么,但她就是那样乖巧懂事,再难的时候也没抱怨过半句,这又让他愧疚。
顾惠之对他恩重如山,放弃找虞涵越后,他的人生似乎只剩下了小岁。
方孟檀叹了一口气,他起身打水洗了把脸,然后开始收拾那些剩下的烂菜叶。他不能歇息太久,一是因为老板破例肯用他,二是因为他一旦歇下来就会想起无数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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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涵越径直去了后厨,他闯进雾蒙蒙的隔间,里头只有三个掌勺的师父和一个清瘦的侍应生,见客人闯入,都惊讶地回过了头。
“先生,您......”侍应生瞧见了虞涵越那身挺括的毛呢西装,他以为是菜品有什么问题得罪了这位客人,正准备道歉,就看见后面跟进来一位神色焦急的小姐。
“涵越。”
杨玉锦是小跑过来的,高跟鞋让她走起来有些吃力,但她还是追了过来。她不明白虞涵越看到了什么变成这样,只是本能地有些慌张。
“涵越,你怎么了?”她扶住了虞涵越的胳膊,这个姿势有些越界的亲昵,平日里总是拒她千里的人这次却没有推开。然而这并没有让她高兴多少,因为手底下那只胳膊正在发抖。
虞涵越在看这间一览无余的后厨,最后他重新看向了那个有些清瘦且穿着制服的侍应生,彻底沉默了。
这里没有方孟檀,或许只是他看走了眼,这些年也并不是第一次,往常的每一次求证都跟今天一样是他的妄想。
何况如果方孟檀真的在北平,为什么不来找他?
“回去坐吧,你要是不喜欢这家店,咱们可以换一家......”杨玉锦摇了摇他的胳膊。
侍应生也道,“先生,夫人,如果哪里招待不周可以告诉我们的,我们会想办法......”
“没事。”虞涵越垂下眼,他没有心情反驳侍应生的称呼,走了回去,留下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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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檀收拾完仓库天已经完全黑了,他这些年已经历练过太多,因此做这些并不算苦累,只是胃里还是空着,脚步有些浮。
他从小门回到后厨,只剩一个上了岁数的师傅在收拾锅碗,于是他打了声招呼,师傅笑呵呵地,“今天下工早,小方早点回去,厨房门儿我来锁。”
方孟檀应了一声,他脱了侍应生的衣服,换上自己浆洗发白的旧棉衣才慢慢地走出去。
深秋的裕民路狭窄而冗长,且因有外国人住在这一片,奢侈地安上了几盏电灯。
绿色的罩子,下面有些灰尘,即便有光,依然是昏暗,阴沉的。方孟檀的棉衣还是刚来北平的时候在旧货铺买的,现在已经薄了许多,以至于他手脚冰凉,唯一的热源只有那块用他体温暖着的饼。
这块饼是虞永芒明天的早饭,北方有炕,热一热很是方便,但牛奶是没有了,明天只能给她煮个鸡蛋配热茶。
想完这些,他又胡思乱想到了那片刑场,这么晚了应该已经关了,不会再有让人毛骨悚然的枪声。但那些死去的鬼魂会不会回来?飘荡在附近?
他低头走着,却听到身后有人喊了一声“孟檀”。
颤抖的,有些模糊不清。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或者是真的有鬼魂作祟。
老人说过,路上有人喊你的名字不能应,否则就会被抓去当替身。
方孟檀觉得自己是疯了,越想越离奇。然而“鬼魂”显然没有放过他,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匆忙,乃至于“鬼魂”走到他面前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眼前的“鬼魂”双手正抓在他的双臂上,那力气大到像是要嵌进他薄薄一层的棉衣和干裂皮肤下的血肉里。
“孟檀。”
方孟檀并没有第一眼认出这是谁。
或许是因为五年足够让一个人的音容改变,眼前的先生是高大俊美的,也是成熟稳重的,和从前的虞涵越相似,却又不那么相似。
又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彻底失去寻找虞涵越的希望,所以刻意规避了那张会让他心里发酸发涨的面孔。
等他回想起来时,竟然说不出什么话,像梦里一样。
昏黄的灯光下,他只能手足无措地问了一句。
“你回北平了?”
虞涵越不知道他曾经在大学西迁时一次又一次地来找自己,然后又一次一次的失望,最后被告知学生不会回来而彻底放弃。所以他没有听懂这句话,但还是红了眼睛。
眼前的方孟檀很瘦,连着灰扑扑的棉衣他也能一把握住枯枝似的的手臂,原先养得白净的脸孔也是蜡黄的,眼窝微凹,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艰辛。
路灯下有沉闷的哭声响起来。
他很少哭,但每一次都是为了方孟檀。
“孟檀,我找到你了…我们回家,跟我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