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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时间里的过客 ...

  •   兰姨煮了碗甜汤,趁还冒着热气的时候端上了桌。

      她是北方人,盘着伶俐的头发,面庞圆圆的,瞧着和善又精神。

      这是她第一次来虞府做事,前些年丰胜胡同的贵族小姐太太爱吃她做的糕,后来旗人风头没了,城被日本人占了一半,她也只能回家种地。

      这次是拖了远方亲戚才谋得的差事,她怕拿不准主家的喜好,只听说这位年纪轻轻的虞先生是江南人,所以特地将汤炖的甜甜的,洒了桂花和汤圆,然后有些拘谨地站在桌边等先生的评价。

      虞涵越从里屋出来,一下子就闻到了那阵味道。北平少有桂花树,五年来他很少再闻到这样的香气,因此有些怀念,却也只是怀念。

      他走到桌旁端起那只小碗随便对付了一口,然后对兰姨道,“多煮的你喝了或者带回家给孩子吧,锅子洗了,今晚上我值班,不然就放臭了。”

      兰姨霎时没听懂主家这是点头了还是没点头,但虞涵越实在是好脾气,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她匆忙应了几声,就见先生已经换了鞋出了门。

      虞涵越从西北回到北平已有两年。

      当初离开苏州,他在杭州转乘火车来了北平跟着高晟学习临床外科与麻醉。后来北平沦陷,医学院的学生被迫迁往西北,回想起来,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些个日日夜夜是怎么过的。

      三七年冬天,他正在临时搭建的实验室做最后一次药物测验,却见同组的同学满目骇然地走进来,手里抓着一份晨报。

      他看见了黄底黑墨的“南京同胞惨遭屠杀”,几乎是一瞬他浑身的血都冷了,许久未曾出现的记忆如同开闸泄洪。

      方孟檀站在佛堂昏暗的灯下,仍是那身灰布长衫,眼睛亮亮的,他笑着说,“我要回南京,做个中药铺子学徒。”

      那是虞涵越从小到大少有的疯狂举动,他四处托人弄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又花了大把的力气请冯道龄替他牵了条线去到南京城关。

      在所有人往外逃时,他像个疯子一样找遍了安全所活着的人,又不管不顾地冒着大雪去到了方孟檀说过的婆婆巷和国立初中。

      废墟,阴霾和不绝于耳的枪声。

      他没见到诗画里的雪拥金陵,只见到满地尸骸血海,混在一起的,粘稠且腥臭的,身为医生他居然分不清那些是人抑或是别的什么,最后他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被冯道龄带来的人拖离了战区的。

      西行的火车上,冯道龄用了全身力气扇了他两个巴掌,头发上的水早凝成了冰被打了下来,耳边是怒吼声,“你不要命了?!”

      他记得自己哭了,哭得凄厉,只不过人人都在哭,他的哭又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我找不到孟檀了。”他记得自己对冯道龄说。

      冯道龄没有回答他,人如果真在南京,安全所没有,那几乎也就真没了希望。

      他坐在哭到仿佛失去求生意志的虞涵越对面,半晌想不出如何安慰,只能道,“或许他没回南京,你要是死了,万一他来找你,就找不到了。”

      或许是歪打正着,为这一句话,虞涵越听话地回到了西北继续学业,且变得无比惜命。

      恰逢燕京大学医学院教授柏寻舟发来电报请高晟回北平帮忙,他毫无犹豫地收拾了行囊跟着回去。不久后这位高教授在香山引退,国立北平大学也一并消失,更名为北京大学。

      日本人仍然占着北平,四处狼藉,柏寻舟开设了附属医院救济伤员百姓,正需要一个得力的外科助手,见到他后满意万分,后来又通过朋友将一座永定路的小洋楼以低价卖给了他。

      这间房子不大,但对于漂泊的人而言已经足够。

      最要紧的是,从永定路到医学院的距离并不长,方便他来回走动。

      这些年他走过苏州,杭州,乃至早已被夷为平地的坪塘镇,又马不停蹄地回到北平,累了就看着一张照片哭。

      贝壳和玻璃嵌的,里头是十七岁的方孟檀。

      光阴正好的时节有浅黄色光照在虞园佛堂的屋檐下,少年正替他抄写药名,愕然转身的瞬间看着有些紧张,像是一头茫然闯入乱世的幼鹿。

      虞涵越明白自己在大海捞针,但方孟檀是知道自己要来国立北平大学的,他要找人也一定会来这附近,所以他不敢走的太远,也不敢想得太深,只能这样抱着微渺的希望把日子过下去。

      他紧了紧大衣的领子快步往单位走去,深秋的北平像是罩了层蒙灰的玻璃,哪里都是一片灰黄色。

      等走到医院换好衣服出来,办公室里早已有了等他的人。

      “我来请你喝咖啡呀。”

      洋装的小姐正坐在问诊台前,精致的手拿包上别着葡萄样的别针,画了妆的眼睛像是盛了星辉皓月。

      “上班喝什么咖啡。”虞涵越早已习惯了杨小姐每天雷打不动的“问诊”,他坐下,着手收拾着昨天剩下的病案。

      杨玉锦对他淡淡的态度有些不满,却还没到生气的地步。

      她是柏寻舟的外甥女,真正的世家小姐,所以总有数不清的时间耗在这间与她并不相干的医院,毕竟在她看来,一位英俊且前途无量的医生到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婚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所以在师生宴上第一次见到虞涵越时,她将一切归因于他从没遇见过自己这样优秀美丽的女郎。

      “这是你第...不知道多少次拒绝我的邀约了。”杨玉锦叹了口气,她无奈,“喝个咖啡又不是要你娶我,太不绅士了。”

      虞涵越“嗯”了一声,他确实没心情关照这些,新送来的病人里枪伤刀伤的,都是些革新运动的学生,年轻莽撞,不拿命当一回事。至于还有些人,连说都不能说。

      他前几日做完的三台手术病人都还在恢复期,杨玉锦不会懂这些,他也懒得解释。

      “虞先生~”杨玉锦拉长了尾音,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病历,眼里有计谋得逞的狡黠。

      “我是真的病了,舅舅说要用中药调理,他说你是行家,请你带我去药铺看看呢。”

      /
      城西,方孟檀捂着一只温热的搪瓷缸子进了内院。

      北平的秋天比苏州干冷,破落的,小小的四合间里有一大半对着木柴火养着几只瘦弱的老母鸡。

      东家是个上年纪的满人老太太,总是翘着脚哼唱不知道哪一年的京腔调子。她房价要得低却怪癖一大堆,比如不喜欢别人叫她奶奶,非得喊她佟佳六格格。

      此刻正是黄昏,西边院子里虞永芒听到动静,立刻扔了写到一半的国文作业跑了出来。

      虚岁九岁的孩子正是狗都嫌弃的时候,动静大惊得那些母鸡扑楞了几下翅膀,紧接着传来了老太太隔着门带着口音的骂声。

      方孟檀隔着窗户道了句歉,然后摸了摸虞永芒的脑袋。

      “哥哥你回来了!”虞永芒从来不管这个古怪的老太婆,她抱住方孟檀的腰哈了口冷气。

      方孟檀笑着避开她作乱的手,“先进屋,今天有牛奶喝。”

      搪瓷缸子里是他去农户那儿接的牛奶,本来是供给军官家的。近来虞永芒长身体,个子拔高了不少,于是他想了些办法疏通了人,这才换了小半缸,又用热水烫了捂在衣服里,这才带回来给虞永芒喝。

      榆木桌子上,他把温热的牛奶倒进碗里吹了口,然后端给早已两眼放光的小姑娘道,“快喝,刚好温的。”

      小姑娘到底贪嘴,喝了一口就高兴地晃脚道,“好香!”

      然后她将那只小碗递给了方孟檀,“哥哥也喝。”

      “小岁,你把牛奶喝完,写了作业就睡。”

      方孟檀正在给她铺上旧红花袄做的新棉被,所以没回头,这年头什么都紧俏,何况是牛奶这样金贵的东西。

      “我今晚找了份薪水高的工,可能要晚点回来,有什么事就找旁边的六格格。”

      他柔声嘱咐。

      虞永芒眨眨眼睛,她知道孟檀说不喝就一定不会喝。从前也是这样,总让她吃完那些不知道哪里来的糖果零嘴,自己是一口也不动的。

      她看着那道有些单薄的身影麻利地铺好床铺,因为被拒绝有些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我走了,要听话。”

      方孟檀却不理会她撒娇,世道挣钱难,他不敢迟到,留下一句话便出了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时间里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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