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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阴云密布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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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涵越在佛堂里抽着烟,他很少抽烟,只有心烦的时候才会用得上尼古丁这种成/瘾性药物。
他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虞涵伦甚至是虞致笃一样的人。他生来便被沈寄南关进了佛堂,与这个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彻底割裂开来。
沈寄南就在这里对着菩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虞园里没有一个好人。
虞致笃刻薄寡恩,休了原配攀上督军府,又在沈家没落之际原形毕现,马不停蹄地带回了姨太太和数个儿女。
沈寄南不怨恨周翠岫和顾惠之,也不怨恨那些在园子里长大的孩子。乱世之下,无人不苦,她明事理,所以她告诉虞涵越,要恨就恨他那个爹。
小时候的他不懂知书达理的母亲为何变得歇斯底里。
直到少年时的他见到了无数次虞致笃带着情人的模样,有各类面孔从虞家的马车,后来是小汽车上滚珠一样下来。
她们穿着露到腿根的旗袍,抛来的媚眼都是艳俗的气息;有时候也会是“他们”,他认得那是双喜班名满姑苏的男旦,最会唱《长生殿》的那个,长得比女人还要妩媚多情,靠在虞致笃身上的样子像条没有骨头的蛇。
他们毫不避讳,连虞致笃也毫不避讳,好像这就是一个老爷该做的事情。
这是时髦的,是生意场上的排面,仿佛多睡几个男男女女就表示了他们有本事。
那天他一言不发地跑到佛堂后院,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也是从那时起他明白了沈寄南的绝望和恶心。
尽管她刻薄、疯癫、像个不讲道理的游魂困在虞园里飘荡,她也要让自己的儿子逃离这里。
虞涵越不喜欢沈寄南,但他感谢沈寄南五年前的决定,让他见识了天地,见识了世间其他的景色。
然而他只是回到虞园数月,就差点被拖进让沈寄南挣扎了一生的漩涡。
他不想承认自己对这个文弱清秀的男孩起了别的心思,这是对方孟檀的不尊重,也是对他自己的不尊重。
烟灭了,磕在红木椅子上,落下了一地灰烬。
虞涵越有些头疼地闭上眼睛,面朝天井的桌椅和抄好的草药经已经被他收了起来,做贼心虚一样不让自己去想起和方孟檀有关的任何事情。
他甚至开始早出晚归,就为了避开在虞园里那个忙碌的身影。好像老天保佑似的,他真的没怎么再看见方孟檀,也逐渐失去了每晚带一些点心回到佛堂的愉悦心情。
入了冬,什么都变得嶙峋萧索,连那点紫色和绿色也彻底消失。
他想起前几日答应顾惠之与张格林共进晚餐的事,于是拿起了围巾前去赴约。
张格林与他约在西中市大街的餐厅见面。
灯火霓虹下,这条充满欧式风情的街道与古老的城市显得格格不入,尤其是他看见了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长着黄色皮肤的面孔。
墙上红棕色的壁钟敲到六点整,虞涵越走进西餐厅后看见了那位相片上的张小姐。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一些,脸上扑了一层胭脂,在灯光下是一层柔柔的粉色。
“你好。”张格林有些讶异的看着虞涵越,然后伸出了一只裹着米白色蕾丝手套的手。
放了寒假的小姑娘总是爱美的,她换下了学生服和家里要她穿的素雅旗袍,转而挑了一件米色的洋装,显得娇俏又摩登。
只是那只手伸过来时,突然叫虞涵越想起了抄写草药名字的那只手,清瘦,下笔稳妥。
“你好。”虞涵越与她握了手,然后在对面的沙发上落了座。
这是一场再平淡不过的相亲。顾惠之能将这位小姐说给他,说明已经与虞致笃和周翠岫商议过,这是他们折中后最满意的结果,他只需看喜不喜欢,其他无需担忧。
“我的英文名字叫格林,是家里的老师取的,因为我的中文名字叫碧茵,用英文念就是格林。听说你是在康桥读的书,想来真的很优秀。”
张格林有些局促,她还在慧灵女中上学,家中却已惦记着给她说了好几位少爷,然而她是不愿早早嫁人成家的,所以都拒绝了。
直到她的父亲拿出来了虞涵越的相片,那是一张飘洋过海寄回苏州,站在康桥大学草地上拍摄的相片。
十九岁的年轻人儒雅英俊,一只手上搭着铅灰色的西装,藏在眼镜下一双眼睛说不出的漂亮。
张父告诉她,这是虞园的大公子,在康桥读医学才耽搁了婚事,如今也才二十二岁。虽说虞园的产业大头归了二少爷虞涵古,但若是能嫁给他,不仅能做医生夫人,出国访学也有人相陪。
张格林并不在意虞家的生意归谁,她看得开,钱够花就行。她希望找一位有学识,有修养,会洋文,懂新时代进步的丈夫。
更何况照片上的年轻人是她在这苏州城中见过的最标致英俊的先生了。
所以她穿着喜欢的裙子来见虞涵越,也在见到真人的那一瞬脸上泛起了红晕。
“虞涵越,不算优秀,时运好罢了。”
虞涵越与往常一样谦虚着应对着陌生的女孩,他绅士地摊开菜单让侍者点菜。张格林胃口不大,她随意点了牛排与红酒,然后满是好奇地看着虞涵越。
她有一肚子话要问这位见多识广的先生,亦是十分大胆而热烈。
“我是我父亲叫我过来的,虽然两家已经相熟,但我与你终归是不相熟的。”
她套着蕾丝手套的手交叠起来撑住下巴,灯光下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蕴着期待,“我想知道,您希望有一位怎样的妻子呢?”
虞涵越正摊开桌上的方巾,他低声笑了一下,倒也没有料到这位小姐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他。
说到妻子,他想起玛蒂尔达,那位陪他在英国度过愉快一年的法国女人。
她无疑是温柔奔放的,从每天在实验室的一朵红玫瑰和同学的起哄声中开始,她就将爱意袒露无遗。
随之而来的是她对爱情炽热的幻想,就像是法国人血脉里与生俱来的浪漫。她不止一次告诉虞涵越她不介意他的国籍,相反,她渴望婚姻,渴望一个有着两国血脉的孩子,渴望与爱人走完一生。
然而当一切撕裂,幻想消失,她走得也毫不留情。
虞涵越不是不明白她离开的真正理由,只是他说不出口,和玛蒂尔达在一起的时候他不那么寂寞却也没有半点爱意。
世上寻常夫妻大抵如此,凑成一对勉强过着日子。他给得了金钱与家庭,唯独不了玛蒂尔达所谓的“爱情”。
同样的,他也给不了眼前的张格林。
虞涵越有些悲观,他自嘲一笑,却在不经意间突然想起一道清瘦的身影和佛堂狭小天井上落下来的一米金色阳光,折叠着餐巾的手彻底顿住,笑意也僵在嘴角。
他彻底说不出话了。
见他落入长久的沉默,张格林觉得自己唐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也没有什么一定希望的。”
虞涵越勉强回神,恰逢侍者端上了牛排,他切好放到张格林面前,忽视掉了那道热烈的目光。
“理解对方,帮扶包容,能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就已经很好了。”
像是被他淳朴的想法逗笑,张格林弯起月牙一样的眼睛,她其实觉得这话很老套,但因为是虞涵越说的,她又觉得可爱。
“偶尔也要不平淡吧。”
她高兴地吃了一口牛排,“我蛮喜欢你,明天陪我去跳交谊舞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