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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冲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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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碧笙本想让周绥干脆一病装到底,入宫之日以风寒加剧推辞,日后皆不外出,只由她一人去拜见太后。但周绥不肯,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不如此次就一同前去。
更何况薛碧笙之前说想要寄出京的信件都被无名拦截,不知去向。周绥就怕这府中还混着些什么不干净的人,他装病也不是什么好法子。
周岱伤了腿,行动不便,周绥也不知这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总之太后倒还没有胁迫一个重伤之人进宫,但朝廷之上有不少人对周岱这次被胡戎偷袭而伤,燃起漠北战火颇有微词。
毕竟在大众眼中,周岱从当年的血路护着当今陛下杀出重围,再到数年镇守北疆抵御流寇与他国来犯,周岱几乎成了大周的“常胜将军”——一个他人不容许他失误的“常胜将军”。
周绥这次重伤失防,战情不容乐观,不少人也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审批他,却忘了如今的太平有一半是周岱持着战戟、淋着血水打下的。
即使周绥从未亲眼见过周岱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但远在天边仍旧听过自己父亲的赫赫威名。
还有少年将军的周绍。
周绥有时候觉得自己太不像薛碧笙和周岱的孩子,一家人除了他,哪个不是身强体壮、恣肆潇洒。若周绍先出生,自己这世子的名头也合该是他的。
马车摇摇晃晃,周绥再一次见到了巍峨的皇宫,朱墙琉璃瓦,只觉得和记忆中的相差无几,却又多添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
“到时拜见完太后,你什么也不必多说。”薛碧笙坐在周绥的对面,见他不言不语地捏着一卷车帘往窗外之景出神,以为他是在忧虑,“娘会照应好一切的。”
周绥闻言失笑,想起周绍在给他写的信中总是咋咋呼呼的,不论从哪儿看都是用爱滋养大的孩子:“我都二十了,哪那么胆小怕事。娘这句话换给阿绍听,他恐怕都不愿意。”
“阿绍以前巴不得我这么说,自己乐得没有后顾之忧。”薛碧笙摆摆手,“他小时候就是个调皮蛋,还没等我说这句话之前,他就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了,再天天哭着鼻子找我收拾烂摊子。”
周绥在脑海里想了想周绍哭闹的模样,只觉得好笑。
“不过也都长大了。阿绍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而对你,我总是有愧的。”薛碧笙的眼眸暗了下去,想要去碰周绥的手又缩回。
“没有什么愧不愧的。”周绥轻声说,“人生在世,得失自量。”
失去一些东西,才会得到另一些东西。他在坞县活的十余年,也并不觉得自己苦闷难堪。反而是因为来到坞县,跟着薛泓,他才享受着那样一个惬意的年少时期,以及遇见李重衡。
他该自足自满,而薛碧笙也不必常念于心。
“夫人,世子,到了。”帘外传来缘香的声音。
马车只能停在宫门之外,周绥便搀着薛碧笙一同下车,他望着像是无尽的宫道,淡然地丢下一句融入风中:“走罢。”
周绥对皇宫的记忆不多,幼年每次进皇宫,也都是被他那时还在世的亲祖母珍太妃接进来的玩耍的,唯一亲近的玩伴便是柳家长子柳炳霄。
十几年过去了,珍太妃逝世,周岱和薛碧笙远驻漠北,他与皇宫的那么点的丝缕联系也像是就此斩断。
今日他束起了发冠,也换上了世子的衣衫,与薛碧笙相伴着走入被拘得四方的宫道。
寿康宫偏居西处,周绥和薛碧笙一路跟着迎露,偶尔眼神相对,却未曾言语,不过多时便来到了寿康宫。
迎露进主殿通报片刻,又出来将周绥二人引了进去。
大殿虽焚着沉香,周绥却觉得其中掺了重木味,并不好闻,他屏息悄悄退至薛碧笙身后,与她同步问安。
“拜见太后。”
坐在主位上的蔺朝兰往下头瞥去一眼,就叫二人都起了身,许迎露赐座,周绥自然而然地想要坐在薛碧笙的下位。
“阿绥?”蔺朝兰先是试探性地唤了周绥的小名,随后展颜,“哀家确实是十余年未见过你了,竟都长这么大了。之前令颐还在时,总喜欢凑小辈来玩,若是她在天有灵,知晓你不仅平安长大,还这般才貌双全,定是要喜不自胜的。”
京城里但凡识得周绥的,都知道他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因此珍太妃也更疼惜他些。
“太后过誉。幼时因太妃还幸得太后垂爱,感念至今,若不是家事诸多,又染了风寒,也早应入宫拜见的。”周绥面上客客气气地回,垂下遮掩的眼眸却未起波澜,仿佛一片死水。
“都是自家的孩子,不讲究这些。”蔺朝兰指了指薛碧笙的对座,“小时候乖得很,长大了倒生分了,以前你还唤哀家一声‘皇奶奶’呢。别坐那么远,上前来。”
周绥颔首,挪了位置过去。
他进殿后就未曾抬眼看过任何,这时余光才发现蔺朝兰身侧还有位静坐的女子。
周绥与那姑娘对上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碧笙,越宗身体如何了?”
越宗是周岱的字,薛碧笙老实地回答:“尚在静养,毕竟腿伤势重些……”
蔺朝兰点点头,朝外挥了挥手:“哀家叫迎露备些天参,你用完膳回府一并带去罢。”
“是,多谢太后。”
周绥本以为蔺朝兰会和薛碧笙攀谈起来,结果不过两句尔尔,又扯到了他的身上。
“阿绥取字了吧?”
周绥恭敬而言:“取了,是外祖父取的,字‘怀恣’。”
蔺朝兰若有所思,像是在品二字的用意:“今日婺仪也在,怀恣不妨一同留下陪陪哀家。”
她说的话并不给人置喙的余地,但周绥一时间没明白这“婺仪”与他有何关系。
大殿之上再无旁人,周绥再次抬眼看向蔺朝兰身侧的姑娘,想必这就是蔺朝兰口中的“婺仪”。
沈婺仪在与周绥对视时,很腼腆地微笑了一下,随后又速速低下头,两手交叠在膝上,倒是大家闺秀的端方之姿。
一旁的薛碧笙听出了点弦外之音,便开口道:“莫怪臣妇多嘴……只是阿绥大病初愈,今日只怕是会叨扰您,不若择日……”
薛碧笙话还未说完,就被蔺朝兰正色截断。
“怀恣也算是哀家的亲孙,这么多年不见,就算不想见哀家,那哀家替令颐多瞧几眼也无可厚非吧?”
“太后言重了。”
薛碧笙只得跟着讪笑,半天没匀出点转圜的余地,周绥只得暗暗和薛碧笙打了一记眼神。
“自然是好,那怀恣便陪太后用晚膳。”周绥应诺,“只不过父亲犹在养伤,孝子理应侍奉膝下,还望太后谅解怀恣不可长留。”
蔺朝兰盯着座下的周绥许久,他表露得诚恳,搬出了孝义,她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便留下,宫门落锁前出去即可。”
“是。”
周绥给薛碧笙递去安心的一眼,随后又同蔺朝兰你问我答似的闲谈起来。
若是蔺朝兰如今没有把持朝政,周绥都快要以为她就是爱话家常,跟坞山村里一到饭后就聚在一起的善心孃孃们一样,谈谈自己的儿子孙子,再聊聊最近的大事小事。
“怀恣也及弱冠了,照别家的同龄男子来看,早该成家了。”蔺朝兰单手撇了撇茶盏中的沫子,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炳霄昨年也已娶妻,如今调任漠北,也算是成家立业并举了。逢今凑巧,婺仪也到了该出嫁的时候,这些年她老在哀家耳边念叨怀恣,总问那瑞王府家的世子何时而归,听得哀家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蔺朝兰拉过沈婺仪的手,珍重地在手心中握了握:“如今皇帝病重,越宗卧伤在床,北疆也战事不断。此来大周诸事不顺,哀家也想做个主,干脆做一门喜事,驱晦冲喜。”
周绥搭在扶木上的手蓦然收紧,这会儿再听不出来他便是个傻子了。
“婺仪自小就心仪于你,而今她年过双九,就要拖过了婚嫁适龄,也硬是要等你从江南而归。这般情深义重,他人是求不来也比不得的。”蔺朝兰此刻变得庄重无比,“这份情谊,不当被辜负才是。”
先不论这情谊是真是假,就凭蔺朝兰的那句“自小心仪于你”就让周绥觉得这是天大的荒谬。
他七岁就离开了京城,照蔺朝兰所言,那时沈婺仪不过五岁,哪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就算有,那也是小孩子心性,难不成还能将这心思不声不响地续了十三年?
“太后……”
薛碧笙刚知周绥有了意中人,也说过让周绥不要负了坞县的“姑娘”。他们家向来都秉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虽不管后辈如何,但薛碧笙明眼就晓得周绥定不会是那愿意纳妾之人。
“碧笙,哀家先听听怀恣的意思。”蔺朝兰像是觉得周绥不敢抵抗,反而拦住了薛碧笙,再次提到了故去的珍太妃,“若是令颐也在,想必也是乐于见到怀恣成家的。”
周绥抬眸望向蔺朝兰,随即不卑不亢地从位上起身,撩袍跪下垂首请罪。
“望太后恕罪,怀恣不愿。”
他的言语直白,背脊却在偌大的大殿上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