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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种白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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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李重衡这名字的由来,就不得多提一句周绥之前是有多嫌弃“狗剩”这个名儿了。
坞山村十几年前还是个平凡又僻壤的小村,村里头叫铁牛、大柱、翠花不计其数,总之狗剩这名字张口就来,周绥在知道后一度难以理解。
他总觉得名字是家人带着希冀和愿景赠予自己的孩子的,怎么会有人给孩子取名叫“狗剩”?
以前年幼的李重衡每天捡破烂就已经够惹人怜了,结果一听名字还叫“狗剩”,周绥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问他为什么叫狗剩时,李重衡脸上的漠然与无所谓。
“我娘说,叫狗剩就叫狗剩,万一哪天真活不下去要饿死了,还能看在狗的面子上吃点剩下的,能活多久是多久。”
周绥听完当机立断就问他要不要改个名字。
当时周绥有想请薛泓给狗剩重新取名,但薛泓什么也没说就拒绝了,说名讳应该由父母或者亲近的长辈做主,轮不到他。
周绥这大逆不道的想法虽然受到阻碍,但从来没有彻底偃旗息鼓,后来是从薛泓给他的一本书册上认真摘了两个字,一个“重”,一个“衡”。重是希望他能摆脱“狗剩”重新生活,衡是祈祷他以后能过上恰到好处而不过犹不及的幸福生活。
两个字都是在期望他能安康喜乐。
李重衡不懂字,也不理解这些寓意,周绥觉得好听,取了他就用了。虽然村民们总是会顺口叫他狗剩,但只要是让周绥听见了,就会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冷静纠正。讲到最后李重衡也在意了,遇到人十分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就叫李重衡。
李重衡驱赶狗蛋的计划没能成功,最后还让周绥给它重新取了个新的名字叫饱饱——吃好喝好,每天饱饱。
本来李重衡是有些不满的,但回头自个儿想了想,自己的名字是周绥从书上挑来的,这小黄狗的名字是周绥顺口取的,内心就又忽然得到了平衡。
周绥本来院里的那块水仙地儿最终也没种下去,那天同李重衡上街,最后也只买了几株水培开好的花,摆在周绥屋子里装饰。
“那你门口那块地,要种什么?”李重衡拎着小土铲,一条腿搭在石头上。
“种小白菜。水仙播种期还没到,撒下去怕不好养。等下全养死了,浪费种子。”周绥不知从哪里折了几只狗尾巴草,去拱乱窜的饱饱,“小白菜多种点,外祖父那儿的你虽然拿不了,但是我这儿种的你都拿去。以后别捡那些烂的,很脏。”
“真要种?”李重衡全程只重点听进去了周绥要把水仙换成小白菜,一脸复杂地看了看周绥院子里其他侍弄得娇艳欲滴的花花草草,总觉得种点小白菜格格不入。
“种啊,你要不想吃,饱饱也能吃。”
李重衡一听到那只狗的名字,立马撸袖子咬牙:“吃,小狗才不会爱吃白菜的,我吃。”
周绥听后淡笑,抱起饱饱点了点狗鼻子,一本正经说:“你哥哥要抢你的菜吃。”
饱饱像听懂了一样,扭扭身子,冲着李重衡清脆地汪汪几声。
“公子,信——来信啦!”
人还没瞧见,林原的声音便从大老远地方传过来,他举着一张薄薄的信封纸,挥舞着小跑到周绥身边,每次北疆开信,他表现得比周绥还激动:“公子,是北疆周大人来的信。”
周绥的神色难得有些许松动,眉眼间皆能看出那一丝雀跃和欣喜,转身把饱饱松开放在地上,从林原手中接过加盖着官印的信。
信是从北疆寄来的,距离坞山也该有两三个月的脚程,但以往收到的信并不多,也许是并不想占官职之便常送家书,所以周绥小的时候基本都是临近年关时才收到一封来自北疆的家书。后来家里执笔的人从父亲变成了弟弟周绍,他一年收到的信笺便逐渐多了起来。虽然未曾见过亲弟弟几面,但他还是能从纸上感觉到那些血浓于水的亲情,而周绍除了主笔写信以外,还会在信中夹带点军中捷报寄给他一同分享。
周绥直接把信拆开来看,熟悉的字迹让他有了片刻安心。
李重衡兢兢业业地挖坑埋种,见到周绥读到信尾时微微皱了皱眉,便扛着铲子凑过去:“怎么了?”
周绥摇摇头,再次折起了信纸,默默收回去存好:“没什么……就是北疆常有小乱,我有时候有些担心他们罢了。”
因为周绥没和李重衡说过太多有关自己的家世背景,只说了家父家弟都随大军常年戍守边疆,李重衡以为他该是哪个世家里不被看重的小少爷。
李重衡说不来什么吉祥话,但周绥需要,他也要笨拙地宽慰。
“会平安的。”
周绥只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其实对京城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在坞山里过的这些年太安逸,几乎都要忘记以前在京时旁人盯着只剩自己一人的瑞王府时那吃人和谋算的阴狠眼神了。
周绥思绪飘得太远,最后是被李重衡轻声唤回来的。
李重衡看着周绥因为一封遥远的家书而动容,甚至心不在焉,内心莫名地焦躁难安。他想了想自己同周绥相处的这些年,他其实好像对周绥的家世背景一概不知。
而每次看到周绥收到带有官印的家书,就好像在反复提醒李重衡一样,周绥不是一个人,周绥和他也不是一个世界的。
若是有一天周绥被这家书所记挂牵绊,从此要离开坞山村呢?
他没有钱也没有权,若是周绥有一天真的离开了,他还能再找到他吗?
他突然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周公子。”
周绥低头看了眼李重衡,发现对方已经蹲在自己面前,仰着头正一动不动地看他。
“干嘛蹲着?累了就起来坐。”周绥点了点旁边的凳子,示意让他坐。
李重衡摇摇头,铁了心似的要蹲在地上,模样像极了虔诚匍匐在神明前的信徒:“你以后若是要离开坞山村,可不可以提前告诉我一声?不……还是也把我一起带走吧,可以吗?”
周绥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和双手合十像纯真祈祷一样的作派吓了一跳:“又在说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我若是真走,肯定会告知你的。至于你跟着我走……我想你要知道我回去是回哪里的话,也就不一定想和我走了。”
“更何况,你的家在这里。”周绥见到李重衡发端上沾了点泥土,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伸手替他拂去了,“对了,我记得过阵子就是你娘亲的忌辰了。”
李重衡点头,却又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
周绥无奈:“你有什么话在我面前就直说。”
李重衡凑近了,小声道:“……你今年,要陪我去吗?”
他说完后觉得浑身哪儿都不对劲,立马补道:“不去也可以的。”
周绥有点惊讶李重衡有想法让自己陪他去祭拜李氏,除了小时候他不懂事偷偷跟在落寞的李重衡身后去过一次之外,他从来没有提过。
关于李氏周绥其实知道得并不多,因为在他来坞山村认识李重衡之前,李氏就已经病逝了。而更多有关于李氏的传闻,其实都是乡亲们口口相传拼凑出来的。
李氏本不是坞山村的人,更不是坞县人。据说是当年还是有钱人家里跑出来的小丫鬟,唇红齿白、样貌标志。她后来跟外商的男人跑了,最后做了外室怀着身子又被遗弃,不敢回到老家,也不是良籍,只好就近躲到坞山村来过活。但从没下过地也没经历的弱女子什么事儿都干不了,早年还能勉强凭着绣绣女红攒点钱,到后来又添了个孩子,整个人都被熬垮了。
有段时间李氏就背着刚出生的李重衡去沿街乞讨,这还是周绥听上次教他编草鞋的阿婆说的。
后来不知怎么的,隔壁村的一个有家室的大汉招惹上了李氏,有几个小钱就因此来频繁骚扰。坞山村的村民有时见到了会帮帮李氏驱赶,但自从之后那位家里正室风风火火地来村子里大闹过之后,有关于李氏的流言蜚语就忽然乱了起来,搅得整个村不得安宁。
有说李氏不守妇德自甘堕落的,也有说是李氏自己作孽作践出来的,还有些妇人甚至怀疑自家丈夫出轨李氏接济他们母子二人。在这之后,很少人再帮李氏出头说话。偶尔看到家门口蹲坐着的,无人看管又脏兮兮的李狗剩,只有好心人会叹几口气,给他点吃的。
周绥二话没说便应了:“去。我同你认识十几载,都还未见过李夫人,太不像话。”
李重衡听到他答应,眼眸立马便亮了,拉着周绥的手站起来:“那我先回去去好好准备。”
他说完便扔下小铲出了院子,周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种一半还没来得及把土盖回去的小菜地,默默地提着衣摆下地,一点一点地给把土给盖了回去,提着小水桶去慢吞吞地浇水。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一辈子就在坞山村里种小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