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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怀恣 ...

  •   踏青之日,李重衡一早便提着食盒上门。周绥正净面,听闻屋里传来脚步声,半眯着眼望去。

      “怎的来得如此早?才刚过辰时没几刻。”周绥躬着身捧着手巾回首,没注意散着的乌丝从背部滑落,顺势落入盛满清水的铜洗之中。

      李重衡见状,将手上的东西自顾自地放在梨花木桌上:“来等你出门。”

      他放好之后,走近周绥,伸手将他被打湿的发尾从水面上拢出来。

      “沾水了。”

      周绥低头瞧了一眼,将手巾挂在铜洗壁上,伸手拂过,抖了抖水珠:“不碍事。”

      他见今日李重衡穿上了上次那条青绿色杭绸做的衣裳,短发用了松叶绿系带松垮垮地扎在后颈之上,除去了平日里的粗布麻衣,这一身倒显得原本魁梧稍显凶态的李重衡文雅了起来。

      李重衡虽然不拘小节、惰于打扮这么多年,但其实收拾好了也并不逊色任何一人。周绥拖着下巴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五官周正,轮廓有致,一双丹凤眼与凌厉的眉峰相衬自成英气。

      周绥很少这么长时间地这么盯着人细瞧,直到把李重衡看得有些迷糊,他施施然往前方书柜走去,拿下了放在第二格上的雕花木匣,取出放置在里头的蓝田玉。

      周绥握在手中摩挲了会儿,随即一手拎着系玉的白绳,一手抚着垂下的青穗,不远不近地在李重衡腰处比划了下,便走到他面前勾过腰带,直接将玉穿在其上。

      “公子,你这是……”李重衡双手无措的背在身后,垂首看了眼周绥起后还未来得及梳起的头发,顶上有一处小涡旋。

      周绥一边挂玉一边抬头回他:“难得见你今日这么用心打理,这玉正好衬你衣裳颜色。”

      两人正温声说着,门口突然传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周绥手中的动作一顿,往外瞥去,见是离半掩的门扉处有两三步的的林原握拳咳嗽,朝着周绥挤眉弄眼。

      他刚要开口询问,外头就响起一道浑厚如古老磬钟之声。

      “怎么咳成这样?阿绥起了吧?”薛泓一道说着一道轻轻推开门。

      周绥的手还捏着李重衡的腰带,正摆正玉位,愣神之间门就被薛泓打开,四人皆是茫然地相对沉默。

      李重衡先拽回了自己的腰带,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装腔作势拍了拍悬挂着的蓝田玉,朝薛泓拘谨地俯身:“薛老先生……呃,我是来找周公子一起去凌云山踏青的……”

      本来就是事实的话被他越说越小声,像莫名撒了谎藏着心虚似的。

      薛泓还有点恍惚,满脑子都是进门前自家外孙衣发不整地好似在替李重衡整理衣衫,总觉得这动作似曾相识。

      “哦……踏青,踏青好啊,踏青好……”薛泓狐疑地在两人之间眼神流转,最后定在周绥身上,“难怪你这次同我说要一道去凌云山……”

      “所以你昨天就来了?”

      本来周绥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被若有所思的薛泓突然补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回想起刚才自己的举动,忽然思绪乱成一团,想解释也不知道从何解释。

      周绥半天憋出一句:“……他早上刚来的。”

      薛泓半信半疑,在他印象里经常有小时候的李重衡翻墙爬狗洞潜入院子过:“那林原杵门口方才别扭地跟放哨似的,整得我好像跟北戎来犯一样。”

      周绥也不知道好端端的林原又是咳嗽又是挤眉弄眼的做什么,他还以为是林原昨夜里受了凉身子不爽利。

      “行了,过会儿记得来正厅用早膳。”薛泓摆摆手,转身离开。

      薛泓走后,周绥叫来门口傻站着的林原:“你身体不舒服?”

      林原摇摇头:“没啊。”

      周绥疑惑:“那你适才咳那么大声?真没事?”

      林原先是眼神闪躲地飘了下四周,随后飞速地和李重衡对视一眼,被周绥敏捷地捕捉到。

      “你俩有事瞒我?”

      林原吓得脸色都变了,指了一下李重衡,略显委屈地开口:“公子,我哪敢啊。是李大哥,李大哥叫我把门,说是要是薛老太爷来了,要和他递个信,用眼神的也行,提个醒……谁晓得最后李大哥背对着门看也看不到,我就……”

      周绥微微撇嘴,瞥了眼身侧的李重衡:“跟做贼似的,还怕外祖父?真是辛苦你俩了。”

      周绥搁下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把两人都一同赶了出去,换好了衣衫,整理发冠完后不忘提上李重衡带来的食盒去正厅用膳,用完膳后一行人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上路。

      李重衡和林原手上多提了些吃的,周绥便负责拿了剩下玩的,带了一只纸鸢和一个蹴鞠。

      凌云山在坞山的正对面,但高度没有坞山高,坡度也比它缓,山顶还有大块平阔的草地,所以每年学堂踏青基本来的都是凌云山。

      周绥走在后头,小优兴奋地跟在周绥的身边,依旧拿着那日周绥和李重衡给她做的纸鸢,她忽地凑到周绥身边,周绥以为她被石子绊倒了要摔,立马伸手要捞她。

      “公子,怎么不看路?”亦步亦趋地跟在周绥身后的李重衡见他低着头就要踩到前边落在地上的断树枝上,怕他衣摆被划,李重衡伸手拉了一把。

      被李重衡拉了一把周绥才反应过来,刚才是担心小优摔倒才没注意脚下的路。

      “周先生,我想放纸鸢。”小优仰头举着锦鲤纸鸢,兴奋说道。

      “再过会儿,等到了顶上去放。”周绥轻拍她的后背。

      “为什么呀?”

      “这里还不够空旷,怕你的纸鸢挂树枝,等下哭鼻子。”李重衡接了话头,“小优,站直了走路,别贴着周先生走。”

      “噢……”

      小优默默离远了周绥,周绥见她神情有点憋屈,以为是李重衡话说重了,刚想要过去揽着她一起走,小优又眨着大眼睛,看一眼李重衡又回看一眼周绥:“咦?周先生,你今日穿得和他好像啊。”

      周绥按着交襟垂首,他今日拿的又不是绿衫,何来相像一说?

      “这里,暗纹也是竹木。”小优向下指了指侧摆,“大哥哥穿得也是竹木。”

      周绥辰时衣物是林原准备好放在屏风后的,再加上衣衫是月白色的,更没注意在衣摆处还有竹木的暗纹。

      “周先生若这身是绿色的,会更配。”小优走在两人中间,让李重衡拿着纸鸢,自己非要一手牵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向山顶。

      一路上山花烂漫,惠风和畅,周绥坐在山顶的石岩上,望着不远处李重衡和小优一人一个纸鸢仰头拉线小跑放着,倒也不觉得累了。

      “阿绥。”

      正当周绥出神地凝望着远处,薛泓拿着水囊从容地坐在了周绥身边。

      周绥回过神:“嗯,外祖父。”

      “你觉得这些年,你在坞山村生活得如何?”薛泓拍拍周绥撑在石头上的手背问道。

      “挺好的。”周绥不是很理解薛泓为何突然这样问,但他实话实说。

      “当年你被你娘托付于我,我总是很担心自己一把年纪了,照顾不好你这般小的孩子。”薛泓叹了一口气,“你怨你娘和我吗?将你丢给我这糟老头。”

      周绥坐近了些,俯瞰了眼脚下的景致:“不怨。为何要怨?我在坞山也很好,没有争斗也没有纷扰,有自己珍视的人和事,有时候我还真想自己真是个坞山人。”

      薛泓捋了把花白的胡须,慈爱地看着周绥:“也是,人各有志,倒是我多虑了。”

      “不过,你如今近临弱冠。上封书信,你爹还同我说要将你接回京城,再行宗室加冠之礼。”

      周绥听到“京城二字”,微微蹙眉:“何时?怎么上次阿绍写给我的信里都未同我说?”

      “你不愿回去?”薛泓未答周绥的问题,他听出了其中的真意。

      周绥抿唇不语。

      “你先不用着急。如今北疆小战常起,你爹娘怕也是无暇分身来接你回去,阿绍没同你讲也是正常的。”

      “我真的,要回去吗?”周绥害怕就这么从坞山村彻底离开,只要一想到这个未来的可能,他便觉得沉重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薛泓看出了周绥的担忧,拍了拍他的肩:“此事尘埃未定,多想无益。我原本以为你该是想回去同你爹娘团聚的,才提早跟你讲。”

      爹娘……周绥脑海里想着这两个字,实际上对应的面容早就已经模糊了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唯一鲜活的就是在这坞山村里的一切。

      外祖父,李重衡,林原,甚至是坞山村村口的大黄。

      坞山村几乎就是他的家,他又如何能轻易割舍抛下?

      薛泓见他有些难过,便转了话锋:“对了,你爹还亲自给你取了几个表字,先给我看了。我觉得都太重,不好。”

      周绥困惑:“太重?”

      “子鸿、元鹏这些,太板正了。”古板的薛泓难得提出这样的评价,“不适合你。”

      周绥听了轻笑:“那祖父欲予我何二字?”

      “雪飞玉立尽清秋,不惜奇毛恣远游。”

      迎面吹拂的清风撞了周绥满怀,他微微眯眼。

      “‘怀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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