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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药罐子 ...

  •   元丰十七年,坞山村。

      山间袅袅炊烟而起,身着麻布单衣的少年背着竹篓穿行在绿野幽林间,大手拂开了几株繁密的枝叶。许是刚下过雨,抄近道的小路泥泞软烂,他快步而行,草鞋上沾染了泥垢。

      李重衡来到溪边,将装满药草的篓子搭在石头上,随即又朝四周望去,确认无人后才脱下草鞋抱在怀中,光着脚一步步走进溪流中,任由清澈潺潺的溪水漫过小脚,冲刷干净那些因为急着赶路下山而溅起的泥星子。

      他半蹲在水中,小心翼翼地捧着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双草鞋。

      这是周绥替他编的,他要好好珍惜。

      想起周绥低头笨拙地跟着隔壁阿妈学编草鞋时难得一见的局促神情,李重衡更是对这礼物爱不释手,甚至舍不得拿出来用,怕玷污了这份礼。

      若不是周绥答应了他下次还会给他编新的,他定要把这双草鞋藏于枕头底下爱护的。

      他将草鞋擦拭干净,心里边儿又想着周绥给自己的下一双鞋何时能动手,不远处就传来一阵招呼。

      “狗儿!李狗剩!”

      李重衡皱眉看去,连人都没瞧清楚,直接气势汹汹吼了句:“老子叫李重衡!”

      李重衡个头高大,常年又在村头里做活儿,劈柴犁地挖土采药,只要是能干的体力活都不在话下。村里些人家男丁不够的,都爱叫他去帮忙干活,只要钱或者粮给的够,久而久之身体更加结实。

      “哎哟,李重衡李重衡,好了伐?真是,取了个鬼名哦,还装得恁有文化嘞……”后一句话弱得像嘀咕。

      来人是村东的小石,本名石柱,李重衡的对门,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他在村里的学堂上过几节课认得几个字,但要是问“李重衡”这仨字是哪三个字,他顶多也就能憋出个“木子李”。所以对于李狗剩有天莫名改名成李重衡,他是极其不屑的。

      故弄玄虚,村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评价,但没人敢真的说出口。

      因为这名儿据说是周绥亲自取的。

      读书人,不一样。

      “吵人得很,啥事儿?”李重衡不看石柱一眼,只顾着低头专心把草鞋放在衣摆上卷起来擦了擦,又赤脚上岸。

      “周公子找你好几天哩,你还不快些回去?”石柱嘁了一声,抱紧手上的木盆,他做了错事被娘子打发出来要在日落前浣完衣,又被李重衡凶了下,语气自然不好。

      李重衡听到周绥,眼睛都亮了:“公子找俺?”

      石柱翻了个白眼,不理他,独自走向上溪头,嘴里咕咕叽叽着,只见李重衡一臂夹着药篓子,一手紧捏着鞋,就这么大步流星地擦过小石直奔村口。

      石柱被他风风火火的动作嚇了一大跳,差点被他像一阵疾风带过踉跄着,气呼呼地把装着脏衣的盆摔在地上,不忘回头冲着那壮实的背影大骂一句:“要死啊!”

      -

      李重衡没急着先去镇上的医馆交差,而是三步并作二步走的,直奔青石阶上的小木屋。

      周绥拎着食盒在木屋门前等了会儿,见今日依旧是无人归来,正准备放下东西离开,身后的林原忽然出了声:“李大哥。”

      周绥回头,发现几步之外的李重衡喘着气,站在院子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墨色的眼眸看向他时像洒满了亮眼细碎的星辰,细看正熠熠生辉。

      “周……周公子。”

      李重衡瞥了一眼木屋门口地上的食盒,但很快又收回了目光,恨不得整个眼神都粘在周绥身上。

      若真如往日村里那些人骂他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犬,那也是唯一见了周绥就疯狂摇尾的乖犬。

      “你回来了?”周绥一眼就瞧见了李重衡手上用衣服半裹拿着的东西,视线向下见着他打着赤脚,微微蹙眉,“不是同你讲了,鞋子既然做了就要穿着吗?”

      林原观察了自家主子的神色,便想走过去要帮李重衡抱一下药篓。谁曾想李重衡不领情,微微屈过身,躲开了林原伸出的那只手,弯腰将草鞋轻轻放下,迅速穿上,再次看向周绥时又乖得不行。

      “穿好了,莫要气。”

      李重衡的嗓音与他的外表十分不符,五大三粗的男人摒弃了一口掺着大碴子味的口音与俚语之后,在面对周绥时总是尽力显得更温和柔煦些,生怕吓着这位清冷儒雅的真公子。

      周绥乃是乡里薛老先生的外孙。在坞山这一带,无人不知薛老先生薛泓。

      据说薛泓年轻时是在京当的官,上了年纪之后才特准告老还乡,回到这僻壤的坞山村做起了当时这儿唯一大有来头的教书先生。坞山村出的青年才俊不多,因此十分敬重是读书人的薛泓。更何况薛泓在坞山村兴办私塾,自他来了之后且不先论连年乡里皆有中举的秀才,薛泓也带头鼓励与支持对孩子的教育,无论富与穷,邻里都希望自家孩子能读上好书,莫负前程好景,薛泓的声望这才一路水涨船高。

      周绥是七岁时来的坞山村,也正是在来的那一天遇见的李重衡。

      说是遇见,不如说是“捡”。

      李重衡本是村里的孤儿,父亲无名,母亲李氏在他幼年时年纪轻轻便染病去了。坞山村里的人瞧他可怜,有时便施舍些剩菜剩饭给他。但在这落后的村落里,这些村民家庭本就不富裕,能拉扯养活自家的孩子都算好,哪还有闲工夫惦记着别家的孤儿,所以李重衡以前总是有上顿没下顿的。但他十几年里在这杂尘世间摸爬滚打的,纯用自己的一身蛮力穿梭在乡野间各地做工,混口饭吃,也奇迹般地长到如今。

      许是从前名字取得轻贱,在他五岁前大家都狗剩狗剩的叫着,也意外地好养活。碰上好人家施舍,他便能躬身言谢,舒心地吃个半饱;若是无人问津,他便挨家挨户门口地去翻,去田地里找有没有些剩菜烂叶,他不挑,通通抱回家处理了吃。每天翻东翻西,浑身脏得就像村口大爷只知道方圆几里瞎晃悠和在土坑里直打滚的小黄狗。

      又脏又可怜,周绥第一次见他时满脑子留下的也是这个印象。

      周绥初来乍到之时,村里八卦多,传的快,没几个时辰大家都晓得薛老先生家来了小外孙。正当薛泓被一堆村民拿着瓜果蔬菜围在了瓦房之内,他趁机从屋内溜了出来透气,手上拿着从京城带来的糕点,是临行前王府里最疼他的奶娘一边抹泪一边给他装的。

      他的身体极虚,平时看管他的嬷嬷们都不爱让他出门。第一次来到远在天边的坞山村,他自然不爱过从前那般拘束的日子,瞒着薛泓小跑出了家,没走几步便气喘吁吁、脚步虚浮。

      虽然有些疲累,但至少他此刻挣脱出牢笼时是鲜活且自由的。

      所以在遇到脏兮兮的,蹲在角落洼地里走一步就捡一朵烂菜叶的李重衡时,他忍不住站在离他有几尺高的坡地上蹲下,好奇地对上了视线。

      他伸出常年不晒光,在灿阳下白皙得像玉藕的小臂,捧着那牒装着出自京城大名鼎鼎的御酥斋的几只白玉团子的瓷碗,直视李重衡直白的不知是盯着自己还是碗里糕点的眼神,镇定地吐出了四个字。

      “你要吃吗?”

      脸上被土抹得灰黑,手上紧抓着几根烂黄菜叶的李重衡重重地吞咽了下口水,思索了几秒钟,似乎在思考那四个字的真实性,紧接着咬着下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被周绥拉上来,毫不客气地把那盘他从来没吃过更没见过的软糯团子给吃完了。

      柔软,甜腻,白得像周绥一样,是李重衡对这盘糕点的内心评价。以至于在不知道周绥名字前,李重衡总是用“白团子”以称呼他。

      周绥见他吃得狼吞虎咽的,内心有些讶异,但没多说什么,而是陪着他坐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抱着双膝侧脸看着他把食物吃光。

      他甚至在最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望向周绥。

      周绥出门本就是临时起意,就连那份糕点都是怕自己跑太远路上饿了才端出来的,如今都被面前看着乱糟糟的人吃没了,他没过多久就一个人吹着风回去了。

      乱跑出门的代价对周绥来说是惨重的,坞山村的气候与京城不同,周绥在来时路上就染了点轻微的风寒,甚至还没来得及缓冲水土不服所带来的问题,就被飒爽的秋风吹到当天夜里就烧起了高热。

      薛泓急匆匆地抱着外孙赶到镇上的医馆,却不知蹲在家门外的李重衡一眼瞥到昏睡在他人怀里的周绥,直接跟着祖孙一行人后头来了医馆。

      因为那一盘糕点的好心与周绥未曾带有贬低语气的羞辱,李重衡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贱卖给了周绥,哪怕是单方面的。

      因为那场高烧,李重衡因为进不去而守在医馆外三日,被行善的医者瞧见了,就此以后收留他在医馆里做着简单的工活。

      而他也光明正大地,十几年间无数次在夜里偷偷守着周绥所暂居的屋阁窗外,一动不动地向明月诚心祈祷这位药罐子能够好转——周绥总说喝药苦得难受,他想要周绥当糖罐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药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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