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路》月尾竹

8、第8章 闭眼童女面

　　金三娘个头不高，却生得英气飒爽，和气的时候，看着像可好相予，又可信的，一旦发怒，带着经年积累的压迫感——对，仅仅只是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在曾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青鸾面前，不值一提，但足以让如孩童的痴儿吓住。
　　“不要……”金二哥撒娇似地拉住金三娘，“三娘不生气，我不成亲。”

　　金三娘深吸一口气，稳住将要如活火山一般爆发的脾气，温柔地对金二哥笑道：“二兄不喜欢她吗？”

　　“喜欢的。”金二哥认真点头，“她是童女姐姐，是仙女儿。”

　　金三娘一怔，扭头看青鸾。
　　一张娃娃脸，可不就像他们常拜的菩萨身边立着的童女，天真烂漫，又悲悯众生，人畜无害。

　　青鸾沉默。
　　上辈子，他也是这么说自己的。
　　没好的时候，最喜欢跟在自己身边，仙女姐姐长，仙女姐姐短。
　　怎么赶也赶不走。

　　当然，他那痴如稚儿的样子，青鸾也无法下狠手驱赶。
　　直到，据说许三郎砸了他自离开清风寨后便时常抱在怀里的菩萨像……
　　再后来，他好了，端直如君子般来她面前辞行……
　　也不知那时的他，是否知道他的兄长和妹妹都死在自己手里。
　　但她知道，若再到了那种时候，她还是会杀了他们。

　　两辈子，有些东西不同了，有些东西，倒是并无不同。

　　压下回忆，青鸾朝金三娘颔首，“我可以照顾他。但不会同他成亲。”
　　金三娘愕然。似乎没想到她真的会拒绝。

　　青鸾道：“哪个童女会成亲？哪个孩子会娶妻？”

　　金三娘被说服了，看向满院子欢跑得如孩童一般的金二哥，“那你便照顾好他。我知你身上有些武艺，偏又长了一副菩萨面，能得我二兄喜欢。”
　　“他喜欢吃坚果，可这年头不好，往来的行脚大减，青州又封了城，便是松子，也只剩最后一荷包。他却给了你。”她看向青鸾，“你照顾好他，我定不会亏待你。但他若有损伤，我定杀你。”

　　青鸾笑笑，看向金二哥，话却是对金三娘说的，“你还未杀过人。”
　　她没有从金三娘身上感受到那种杀过人的气息。

　　“不。我杀过。”金三娘陡然变得凶狠，释放出所有气场，怅然一笑，满含深意地瞥一眼错愕的青鸾，看向金二哥，“别让他知道，会害怕。”

　　说完这句，似乎这院子里有什么灼人的东西，她忙不迭地转身走了出去。
　　刚出院门，迎面见几个赶过来的喽啰，朝她说了几句。
　　她脸色一变，冷声道：“取我剑来！”

　　来寻她的喽啰本就为了让她去前边看看，自然也已为她准备好剑。
　　听了吩咐，双手递上剑。

　　青鸾确信自己刚才从她身上感觉到了杀过人的气息。
　　静默着看他们远去，她脑中回想着他们刚才透露的消息。
　　前寨被一使弓的汉子搅得翻天覆地，竟把先前绑来做苦力的——康平长公主的护卫们——也给释放出来了。

　　见青鸾旁若无人地扬着唇角，似是极高兴的样子，金二哥跑过来，见松子还在她手里，收了笑，茫然又委屈，“不喜欢吃吗？”

　　青鸾一愕。

　　他又自己宽解了自己，高兴起来，“没关系。我还有别的宝贝。”

　　不等青鸾反应过来，他蹦进了屋里，抱出一只大木匣，“外头太黑，进来。”

　　眼下院子里只他们两人，青鸾回头看一眼守在外边的两个喽啰，依言走进屋中，把一捧松子仁又递回了他手中，像个大姐姐一般，轻揉他的后脑，“吃吧。你多吃些。”
　　她好歹多活了一辈子，此时看比她长几岁的痴儿，只把他当成了真的孩童。

　　金二哥开心地晃了晃脑袋，用力往她掌心顶了顶，得她多揉了两下，才抓一把松子仁入嘴，不忘了催她，“你挑。”
　　竟是要把他私藏的零嘴儿交给青鸾自己挑。
　　若是金三娘在这里，恐怕要惊掉眼珠子。
　　平日里他们兄妹想要碰一碰这个木匣子万万不能，今日却交给了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外人……

　　上辈子没有这一出，但青鸾见过这个木匣子。
　　她带走金二哥的时候，金二哥手里便一直抱着木匣子，每日都要对着木匣子上香……

　　那个时候，她不好奇匣子里有什么，现在却觉得有些微妙。
　　看到里面是一包包耐放的果脯零嘴儿，更觉一言难尽。
　　好像……金二哥好了之后，什么也没带走，只背了这一只明显材质普通的……木匣子？！

　　见她这般神色，金二哥只当匣子里的东西入不得眼，苦哈哈地道：“怎么办怎么办？我带你去寻三娘，要不然……”
　　他纠结一下，“还是先找三娘，让三娘去找大兄，下山给你找好吃的！”

　　这痴儿，安坐小院之中，不知天下风云不顺，青州之中尸骨横街……
　　青鸾眉头一动，“只要下山，我便知哪里有好吃的。你……”
　　她像哄孩子一样，又揉住他后脑，“可愿带我下山？”

　　“我……带你下山？”金二哥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沉默下来，一双将视线凝在眼睛里装满了茫然，慢慢的，如有石落湖中，眼中有了波澜，涌动起兴奋，却又只有一瞬，黯淡下去，“我……下不了山。”

　　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青鸾有些意外，“那我带你下山。”
　　想了想，她又道：“我会护你周全。”
　　有金二哥在手，不怕金周和金玉娘不受掣。
　　等他们都下了山——土匪下了山，那还是土匪吗？
　　前世的遗憾，她今生都要弥补起来。
　　比如，前世不想看着死去的人……比如康平长公主，比如金周……尤其是金玉娘！

　　她与康平长公主、金玉娘都有惺惺相惜之感，不同的是，她欲救康平长公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其在自己怀中带憾而去；她当时已有劝降之意，无意杀金玉娘，后者却为了让她能怀着愧疚之心放过金周，照顾金二哥，而用力撞上剑口……
　　当时她手里拿着的，是刚从金玉娘手里缴得的剑。女子剑，短，长，成双。于她来说，太轻，像个玩具，剿进手中，随意拿着。何曾想……

　　“仙女姐姐不哭不哭……”金二哥手忙脚乱地去碰青鸾流了满面的泪，惴惴道，“阿园跟你下山。”
　　金二哥单名一个园字。
　　几口吃掉手里松子仁，金二哥似想起什么，又问：“下山要很久吗？”

　　青鸾抹去脸上的泪，点头，“很久。”

　　金二哥不知很多是多久，又问：“比一日还久吗？”

　　被他的憨样逗笑了，青鸾心道：十数年都不过弹指一挥间，似大梦一场，一日，又算得了什么？
　　她道：“久些。”

　　到底不忍这痴儿还未出门就打了退堂鼓，她还是只给了个估摸着能让他接受的虚数。
　　不想，金二哥皱眉认真地思索片刻，竟把怀里木匣子里的零嘴儿悉数倒出，转身去取下神龛上的一尊菩萨象，装进盒中。

　　青鸾眉心突突跳，全没想到他往盒里装的是一尊菩萨。
　　多看菩萨一眼，她目光顿住。
　　那是一尊泥塑的菩萨，身后随侍一童子童女，与菩萨相连，更像是菩萨身上一脉衍生。那童女的面容，竟与自己……一般无二。
　　她突然懂了。
　　为什么金家三兄妹看到自己都似不会设防一般……
　　她的心绪更为复杂了。
　　童女闭眼，一如上辈子的她眼盲如斯！信不可信之人，让不该让之事，出不该出之力……
　　上辈子，她到底负了多少人，伤了多少原本信赖自己的人？

　　确定菩萨像放得稳当，金二哥才把匣口铆上，认真地把匣子抱于身前。

　　听得一声“咔”响，青鸾心下已定。
　　上辈子如南柯一梦，回想之下处处惊心，终究已经过去了。往后，她当擦亮双眼，她的亲友，她定当小心护着。
　　“走吧。”她转身，先一步往院外去。

　　金二哥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长她三岁，比她高了一个头，乐呵呵地瞅着她后脑上飘着的青色丝带，伸手去碰，风吹过，让他碰了个空。
　　他玩心正起，又要去碰，却见前面的人突然停住。
　　来不及稳住身子，他直往前撞，匆忙间抱住仙女姐姐的腰肢才算不会往地上摔。

　　不等站稳，他听到两个人对自己的仙女姐姐语气凶狠，“寨主有令，你不能出这院子。”

　　青鸾还没说什么，金二哥生气了，奶凶奶凶地瞪着两个喽啰，“为什么？我要出去！”
　　他有些委屈。
　　平日里，大兄和三娘就会叫人不让他一个人出去，可他现在是一个人吗？
　　分明不是！
　　前面站着仙女姐姐，怀里抱着三个神仙！

　　青鸾扶他站稳，看向两个喽啰，心下杀意已生，但怕吓着身后高她一头的稚子，依旧面上带笑，“若我非要出去呢？”

　　两个喽啰相视一眼，抽刀向她。

　　青鸾笑了，“今日刚来，我本不想杀人……”
　　随着她话出，身动。

　　此时，月已高悬，洛景予费了一包金针折成钩，终于钩住了锁链，艰难地把锁拨至手边，插入钥匙打开。

　　每天都会更。不更会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