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路》月尾竹

42、第42章 顾校尉哭了

　　窗外竹丛轻摇，将竹影撒进屋里，落到王温的身上，竹影上的叶尖儿，仿佛勾动了他的衣摆，慢慢移动。

　　王温悄悄睁开一只眼，打量目光所及处，确定没有旁人，才睁开另一只眼，环顾四周。

　　靠门处的桌上，摆着小炭炉，熬着药，旁边摆着新碾好的药材，再旁边，是一盒新调好的伤药。

　　将复杂的神色从桌上移开，王温起身走到门口，朝天正要放出一支哨箭，却久久未将箭放出。

　　门边传来轻笑，青鸾转身看向他，“子墨，我们好好谈谈吧。”

　　王温惊住，手里的哨箭坠落，见鬼般盯着青鸾，“你……你怎么在这儿？！不是……”

　　青鸾捡起哨箭，微微一笑，“不是应该去见长公主了，对不对？”
　　她看向王温，“子墨，你果然早就醒了。”

　　王温默而不语，退回屋里，坐到桌边，抬起胳膊扶了扶肩。

　　“伤口还疼？”青鸾问道。

　　王温一滞，本能地点点头，又顿住，改为摇头。

　　被他悄无声息红起来的脸颊取悦了，青鸾忍俊不禁，“还是个孩子呢。”

　　“不是孩子了！”王温倔强抬头，“我是黑巾军的伍长！”

　　“那你也还是个孩子。”四目相对，青鸾平静地同他道，“你爹要知道你放着好好的书不读，跑去当乱臣贼子，定会伤心。”

　　本想再说点什么的王温，脸色一变，“读书又能怎样？父亲冤屈不洗，我便无缘科考。再有天赋又怎么样？人善又怎么样？”
　　王温愤怒地握拳，“敌不过官字两张口，遮不住人心万丈黑！”

　　“官字两张口，跑不掉最上头的天网恢恢。人心万丈黑，遮不住皎月朗朗，星空万里。”看他抬起头看向自己，似有动容之色，青鸾趁热打铁，“太阳一出，便是朗朗乾坤，妖魔鬼怪，无处遁形。”
　　这一瞬，青鸾有种自己在做上辈子许三郎做过的事情的感觉。
　　随即，她又暗自否认了。

　　许三郎是骗了她，而她不是骗王温。
　　眼下，还是万丈黑的夜，可未来不一定。

　　王温猛地睁大眼，随即认同道：“对！所以，我追随了黑龙将军！”

　　青鸾：“……”

　　王温：“等黑巾军得胜的那一天，太阳便出来了！”

　　“你觉得黑巾军是太阳？！”青鸾惊讶了。

　　王温坚定地点头，“当然！如果不是被黑巾军收留，我早就死了！”

　　青鸾忽就懂了，但依旧不想放弃，盯着他的双眼，再次问道：“哪怕留下来能重新得到参加科考、改换门楣的机会，你也依旧想要回去？”

　　王温怔愣许久，苦涩地看向窗外，摇动的竹影移到他面上。
　　他坚定了神色，“家已亡，王子墨已死。重新活在黑巾军中的王温，只为黑巾军活。”

　　“即便黑巾军并不能真正地解决百姓所需？”

　　听青鸾这么问，王温脸上露出狠色，“如果黑巾军都不能，还有谁能？！”

　　“我懂了。”青鸾点头笑道，“但愿你回去后，不会为今日的选择后悔。”

　　“自然不会！”话音落下，王温面上的神色僵住，不敢置信地道，“啥？你什么意思？是愿意放我走了？！”

　　许是怕青鸾反悔，他拔腿就跑。
　　青鸾不急不缓地站起身，平静地道：“现在跑，然后被乱箭射死，或者，在这里好好把伤养好，我再派人送你出城。你选哪一样？”

　　王温止步，回头，“你想让我回去被怀疑？”

　　青鸾心道：正是如此。
　　面上，她却笑着摇头反问：“你心里的黑巾军、黑龙将军，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怀疑你吗？百姓的太阳，难道连爱惜每一个自己人的坦荡都没有吗？”
　　青鸾转过身，看向他，“我有。只要是我的人，我便会爱惜，会希望他好好的，每一次出征都活着回来。”

　　只可惜，他们征战沙场，这样的希望，从来都是奢望。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走向院门。

　　就要踏出去的时候，王温急忙追过去问道：“为什么？”

　　青鸾乐了，还以为他要问为什么爱惜自己的人，一瞬间的失望涌上来，却没想到，面前的人双眼含泪，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你会记得他，称赞他？”

　　疑惑了一瞬间，青鸾突然明白了，笑道：“因为他是大善人。”

　　王温困惑抬眸。

　　“我也曾有过你一样的疑问，为什么只有我逃出来，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那些受过他们恩惠的人，都没有良心的吗？”
　　听到这话，王温失神看青鸾，青鸾失神看天，苦涩一笑，“后来，我才明白，不是他们没有良心，而是每个人看到的，不一样……”

　　王温一震，“什么意思？”

　　深深看他一眼，青鸾道：“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让我说破？”

　　说完，青鸾慢步行开。
　　王温看着她的背影，再没有阻拦，心中有什么皲裂开，迫不及待地要破土而出。
　　他知道，若是她真的说破了，大概，他会动摇。
　　他又不知道了，到了这个时候，她突然不说了，到底是想留他，还是不想留呢？

　　胡乱走在花园里的青鸾，脑子里依旧想着刚才谈及的话题。
　　上辈子，她在恨到极致的时候，也曾觉得上天对善良人的不公，也曾一次次地质问苍天，温家世代良心医药，行善济人，为何会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场？
　　她的母亲，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会在生下她之后，被人背后嘲笑，为什么她的父亲会一去不回？！
　　但后来，她想通了。

　　想救温家的，其实不止她一个，比如长公主，比如清风寨上的那一对兄妹，或许还有许许多多有这样念头却不曾被她看见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做出成果，就如同埋在地底的竹根一样，不曾叫人瞧见。
　　但若有一天……

　　“顾校尉？！”
　　听到有人唤自己，青鸾止步，偏头看向来人，竟是一张模糊的脸……

　　看她这副呆愣愣的邻家小姑娘模样，与站在城墙上时的飒爽英姿完全不同，来人惊讶成了结巴，“你……你……怎么……哭了？！谁……谁欺负你了？！”

　　青鸾摸到脸上，才注意到两颊已湿。
　　揉了揉眼睛，她才看到，面前是一个穿着徐州兵服的男人，长着徐州人特有的脸，一脸愤懑，“你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

　　心里升起阵阵暖意，青鸾失笑着摇头，“你觉得谁能欺负我？”

　　小兵愣了，随即嘿嘿笑了起来，“对啊……”
　　看到女人哭，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受委屈、被欺负，差点忘了，就青鸾这种臂力……谁想欺负都得掂量掂量骨头够不够她折的。

　　“那你是……”问到一半，男人突然收了音，意识到什么，转而道，“你等等，我叫我阿妹来……”
　　他一面跑，一面叮嘱，“等一等啊，我很快回来！”

　　青鸾愕然，等人跑远了，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姓甚名谁。
　　“主子，长公主还在等着。”云昭在她身后悄然现身，尊敬地换了称呼。

　　青鸾收了所有神色，“去打听打听，他是谁。”

　　“是。”云昭低头应下，“要把他带走吗？”
　　就像从沂水城里带走他们那样？

　　青鸾闻言，愣了片刻，摇头，“不必打扰人家的生活，打听清楚就好。若是有什么难处，帮得上的，帮一帮，帮不上的，留个心记着。”

　　说完，她大步离开，脚步轻快。
　　长公主见到她时，惊讶了一瞬，而后高兴地问道：“成了？”

　　青鸾摇头，坐到桌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这是酒！”长公主提醒着，但已经晚了。

　　青鸾喝下后，便觉眼前的光影摇晃，抓着长公主，还未来得及说出几个字，便倒了下去。

　　长公主扶着她哭笑不得，“好好的一个庆功宴，怎么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正巧，洛景予揉着肩膀进来，见满桌的菜，吃惊不已，“长公主竟然有会等我吃饭的一天？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不等他坐下，长公主像看到救星一样叫他，“快来快来，阿鸾醉了。”

　　洛景予瞥青鸾一眼，刚欲起身，眼睛一转，又坐下了，“醉了就醉了，抬回去睡醒就好了。”

　　“可是她还没吃饭什么……”长公主不赞同地皱眉，正准备强制要求洛景予，却见他摇了摇酒杯，往嘴里灌了一杯，笑道，“吃饱不如睡饱。”

　　长公主笑了，“是了。她两日一夜未睡，还是让她好好睡一觉吧。苏禾，扶阿鸾去休息。”

　　眼见青鸾被苏禾扶走了，长公主看着认真吃喝的洛景予，笑道：“来人，把饭菜都收了，让洛神医睡觉去。”

　　“？？？”洛景予看着眼前突然消失的满桌菜，傻了眼，“做什么做什么？我累了这么久，连口热呼东西都不让吃？卸磨杀驴，也得先把驴养肥了吧？！”

　　“吃饱不如睡饱。”长公主一本正经地摇头，起身往外行，“洛神医，本宫是在为你着想。你当与阿鸾……”
　　长公主莫测地笑了笑，“同甘共苦，同饿共饱。不然，你会后悔的。”

　　洛景予疑惑皱眉，长公主却没有再要多说什么的意思，六亲不认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