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走吧 ...
-
章淮闭目,再度尝试调息体内翻涌的魔气。
然而那力量桀骜不驯,任他如何试图压制,都十分蛮横的冲撞着气脉丹田,阻止伤势的恢复。
男人嘴唇翕动,终究还是没压制住,一口污血喷吐出来。
他抹去唇角的血迹,眼瞳之中染上一抹狠厉。
当初为了能够驱使玉骨笛,从慕容嘉青体内将她的力量悉数抽取殆尽。可他尚未来得及将那些力量吸收化为己用,慕容扬薪便来到白水城……
那个男人,一袭墨衣,一把银扇,像是尸山血海中的恶鬼,哪怕鲜血溅到面容之上,眉眼之间也仍带着盈盈的笑意。
他似乎全然没有怜悯之心,不会因为任何的生命消亡而感受到悲痛。
……
他逃得迅速,可还是受了他一击。
不知是不是同源相引的缘故,阴冷的魔息流窜入他的体内,不仅仅造成了不可弥合的严重伤势,更将体内那份属于慕容嘉青的,原本安定乖巧柔顺的力量激得躁动起来,反过来亦对他造成伤害。
如今他的体内有着三种不同的力量,互相对抗,互相撕扯,仿佛要将他分割开来一般。
哪怕这三个月里他不断地找寻能够压制弥合的办法,也只是短暂的续命而已。
时至今日,他的身体越发脆弱,已然命如残灯烬烛。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当初自白水城逃离的时候,男人只是遥遥瞥望他一眼,并没有追上来将他赶尽杀绝的缘故。
——他在出手的那一刻,便已然预见了他最后的结局!
但他从来不屈从于天命。
当初上祈的冰天雪地里,他没有如那些人所愿死去,那么此时此刻,他也不会因区区一个慕容扬薪而甘愿认命!
章淮看着掌心指节长短的玉笛。
不够,这些凡人的精气,全然不够他压制伤势的躁动。
还需要更多……
更多……
男人暗沉者眼眸,抬手正想召唤那只已为自己所控制的妖灵,耳朵微动,突然捕捉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音。
他反手将玉骨笛收入袖中,站立起身,推开这间小小的茅草屋。
草屋之外是浓重的雾瘴,是他来到这里时设下的,若有人闯入,他应当立刻便会察觉。
但这人竟然行得如此之近,他才听到脚步声……
在这人间之地,能够逃得过他耳目的自然不可能是普通凡人。
便只有……
天族,或者他的……
同族。
章淮的脊背微微弓起,整个人呈现出紧绷的姿态。
不管是天族还是魔族,能够在他毫无觉察情况下靠近的,以他如今的状况,应付起来恐怕都有些困难。
但没关系。
只要不是那一个。
最该死的那一个——
慕容扬薪!
章淮咬紧了后齿,左眼眼珠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那边迷雾。
迷雾随着脚步声的靠近微微向两侧散开,露出一个模糊的人形影子。
并非是个成年的男人影子。
而是小小的,矮矮的一团,像是个小女孩。
从迷雾中走出来的小女孩微微歪头,一双乌漆的眼眸看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啊,章淮大人。”
慕容……嘉青?
这个三月前就被她取走力量,顺着白水河漂流而下的小女孩……
她还没死?
章淮当即狂喜起来。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慕容嘉青——这个小丫头,果然没死!
章淮的眼中燃起骤然滋生的喜悦,面上也不收敛的露出笑容来:“真是好久不见……一别数月,不知小殿下这些时间,过得可好?”
“很不错。”慕容嘉青歪头,“还记得司奉爻吗,章淮大人?他是不是很久没有向你回报讯息了?”
这话让章淮的神色微微生变,燃起的喜悦戛然中止。
当初慕容嘉青被那个叫影子的少年一掌打下白水河,他便立刻命属下司奉爻顺着白水往人间去追寻,务必要确认慕容嘉青的死亡。
若是没死,便将已经失去魔气的小女孩重新带回白水。
然而司奉爻还未回来复命,慕容扬薪便自苍梧渊底离开,直奔白水城而来。
章淮慌乱逃亡,自然便没精力再顾及先前所下的这个命令。
此刻经由慕容嘉青提醒,才觉察到其中的不对——人间十年,司奉爻不管找没找到这小女孩的踪迹,都该寻他复命才是!
章淮隐约意识到什么,有些不可置信的打量眼前小女孩:“你杀了他?”
“也不算吧?”慕容嘉青向前迈步,“毕竟那个时候我刚被章淮大人你和你的小帮手取了魔气,手无缚鸡之力,和普通的六七岁凡人女童没有任何差别。”
小女孩的速度不快,但是两人间的距离却在实打实的靠近。
章淮在心中压算着距离,十步,九步,八步……
他如今确实重伤,命如残灯烬烛,但慕容嘉青此刻体内仍旧没有任何力量,同六七岁的凡人女童没有任何差别。
对付她,他有着十足的把握。
不知道魔族小殿下的精气,会不会比那些微薄的凡人更有用些?
然而慕容嘉青走到距离他刚好五步的位置,便驻足停下。
小女孩眼尾弯弯,仰头打量他,面上露出那种肆意的笑容:“我只是用一把带着铁锈的砍柴刀捅进他的丹田……他被男女双相的变化折磨得不堪痛苦,一个不小心就死在了那刀下。”
九州一日,人间一月。十年的时间,之于眼前的小女孩,似乎也有了刀削斧凿般的改变。
她不再是当初白水城中看到她便控制不住愤怒与恐惧的小兽,反而平静从容,笑意盈盈。
两人的气场与处境同当初在白水河边上的情况几乎倒置。
这笑容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稚嫩,然而微微勾起的眼角,缺叫章淮无端的从中捕捉到几分熟悉。
很像……
那个人。
这一瞬的相仿让章淮感受到无端自心底生发的恐惧。
他声音沉沉,想要以威势骇住她:“司护爻是魔族五家的人。便是你父君在时,想要处置都要斟酌掂量。小殿下杀他,便不怕来日烛阴司家找你的麻烦?”
“麻烦?”
小女孩的脸颊微微扬起,乌漆的眼瞳之中流露出嘲讽,一字一句的缓慢道:“吾慕容氏为苍梧之主,魔族五家之君,杀一个不臣者——有何可惧?”
章淮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愤恨,被那一瞬小女孩眼瞳中熟悉的挑衅逼得失去理智,抬手向她攻去!
然而就在他动手的瞬间,磅礴澎湃的力量自头顶压下,施加于全身,强迫他向下跪去。
章淮面色巨变,双脚使力,踩紧了脚下泥土,想要强撑住站立的姿态。
却不想那力量直接翻倍,将他的膝盖骨碾碎——
男人双膝被迫弯折,深陷入泥土中去。
“你……”
膝盖骨被碾碎的疼痛叫人眼前一片晕黑。章淮疼得说不出话,额上渗出涔涔的汗珠,却听见小女孩的声音围着他转了一圈:“怎么样,章淮大人?骨头被生生摧折碾碎的感觉,是不是很舒服?”
“喜欢吗?”
“这不是你的力量……”章淮虽然暂时不能视物,但头脑中的理智迅速拨拢回来,意识到现在这一番情况是源自哪种可能,“让他出来,慕容扬薪……”
“找他做什么?”慕容嘉青好奇的将手穿入章淮小腹,“难道他会救你吗?”
章淮深咬着后齿,齿间渗出血来,却还是费力的张开嘴唇,一个一个将字挤出来:“小殿下不知道吧?你那位二叔叔,残杀同族,人人唾弃……他自年少时候便被魔族五家联合请命,关在苍梧渊底,与我这叛徒相比,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数千人,一个城,尸体堆积成山,而他就坐在那尸山上生食同族血肉……你父君竟然还不分黑白,想要维护他!”
“哈……哈!”
慕容嘉青摸索着从他丹田中捕捉到那团力量,向外撕扯拉拽出来:“所以这就是你背叛我父君的理由?”
“他将你从昆仑雪山中救下,将你带到魔族,一路提拔你,让你当他的副将……你却因为他维护了自己的弟弟,感受到不公,所以要背叛他?”
“不然呢?”章淮喘着气,视线因为疼痛已经彻底模糊。
他仍旧执着的盯着面前小女孩声音传来的方向,已经坏死的右眼眼白为他保留最后的凶狠:“我为你父君,出生入死,尽职尽责……可那慕容扬薪,屠杀了我所爱之人。她又何辜!她又何罪!凭什么杀人凶手不当受到惩处!”
“小殿下与他合谋,可要谨慎了,否则有一日你被他吃了,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嘉青将自章淮体内抽离出来的属于自己的力量悉数吸收,垂眸看了看满沾着血液的掌心,抬手平静的按上男人额头。
她注视着男人因愤怒怨恨而流露出的疯狂之色,指腹微微屈蜷。
砰然一声,这颗不断叫嚣着的头颅被碾碎,血浆飞出,溅到小女孩的脸上。
无头的身体直直向后仰倒下去。
世界瞬息安静。
只剩雾气之中无拘飘荡着的风息。
慕容嘉青蹲下身,掰开男人的右手,取出被紧握在其中,尚未来得及使用的玉骨笛,在衣襟上擦了擦,放进口袋里。
然后转身。
墨衣墨发的青年正站在身后雾气之中,墨色的衣衫仿佛被水汽氤氲,整个人犹如苍茫天地之间的一幅水墨画卷。
他唇角微微弯着,手中银骨折扇开展,露出绢白无暇的扇面。扇尾坠着的红玉轻轻曳动,是这幅画卷除黑白之外唯一的色彩。
“做得不错,小丫头。”
·
沧澜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十年前,救下那个顺着临江水漂流而下的重伤的小女孩。
但是他并没有将小女孩带回临江山上,而是在她伤好了后,便放任她离开。
此后数年,茕茕孑影,踽踽独行。
他再没见过那个小女孩。
沧澜猛然睁眼,从这个漫长而无声的梦中醒过来。
耳边是山野轻缓的风声,眼前是被日光照耀,逐渐消散的雾气。
再往远处,甚至还有依稀的虫鸣鸟跃。
天地平静而平和。
但是随即,他便觉察到不对——
阿青!
少年悚然起身,看向周遭的环境。虽然消散了雾气,但是仍旧可以很清楚的辨认出,这便是他放出感知,想要找寻章淮踪迹的那个位置。
然而章淮的踪迹没找寻到,他却不知怎的失了意识,一直跟在身边的小女孩也消失不见!
沧澜心绪沉了下去,当即尝试感知送给阿青的那根编织手绳。
手绳的感应仍在。少年不敢迟疑,立刻奔着那方向而去。
他的速度极快,几个呼吸的时间便瞬形到手绳所在的位置。
映入视野的是一间茅草小屋。
小屋周遭的雾气已经近乎消散完全,正午的日光从头顶洒落下来,金灿灿的,映照着所能顾及的每一株野草,每一片土壤。
而在茅草屋的前方,阳光最为盛亮的地方,躺着一具没在血泊之间的尸体。
深红色的血液灼烧着土壤中的养分,所渗透的部分呈现出一圈焦黑。
沧澜大脑“嗡”的空白了一瞬。
他再一次瞬形,出现在尸体的旁边,确认那无头的尸体是个成年男人之后,才觉得大脑稍稍有几分缓和。
然而下一刻,少年目光便凝固住:
一条红色的,编织成圈的手绳,正安静静,孤零零的躺在尸体所漫溢出来的那片血泊之中。
沧澜站立在尸体边上,动作停顿了许久,才慢慢蹲下,拾起浸没在血泊之中的那条手绳。
他将手绳攥在掌心,没有立刻去看,而是去检查那具无头的尸体。
血液深红灼烫,有极强的腐蚀性,会掠夺触碰到的所有事物的灵息。
是魔。
那眼前这具尸体……
沧澜在他的腰间翻找到属于魔族白水城城主的玉牌。
少年闭上眼睛,感觉一股血气自胸口翻涌上来。
这只魔,终是被人抢先一步。而意外被掳至此处的小女孩,也因此消失了踪迹。
·
沧澜回去临江城中,已是第三日的深夜。
客栈灯火如昼,成为夜色中罕见的一片明亮温暖之地。景安在客栈大堂等着,一见到沧澜回来,立刻起身上前:“你终于回来了!城外……”
话还没有说完,便见眼前少年神色如寂,衣袖似乎沾染了血迹,被灼烧出大片的孔洞。
他吓了一跳,忙问:“你怎么了?”
少年没有回答,只平静的问他:“这三日,阿青有回来吗?”
“那个小丫头?”景安愣了一瞬,随即摇头,“小二不是说你们一起出去的吗?她没同你一起?”
少年眼中仅剩的几分光线寂灭下去。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问景安:“城外如何?”
景安被他的模样吓到,险些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经由提醒才又想起来:“是妖灵。那只妖灵,消散了……”
沧澜静默了一瞬。
他的思绪仿佛在这一瞬凝住,三日来的纷乱与不宁静轰然崩塌,露出其下那个一直潜藏着不肯现身,却早已存在于他心底的可能。
他早就知道那只妖灵将会消散。
因果命数,从来天定,不可强求。箫应寻想要那只妖灵能够继续留存于世间,便唯有悖逆常理的非常之法。
强求伤人,亦是伤己。
小道士只看见面前少年在短暂的停顿过后,缓慢的点了一下头。
他的神情有一点麻木,有一点冷漠,又好似与寻常并无差别:“好。我知晓了。”
客栈对面,漆黑的檐角之上,墨衣的青年晃了晃下午刚得的酒葫芦,好奇的拔开酒塞,饮了一口。
夜风拂过面庞,青年眼眸微微眯起,看向坐在屋檐边上,双手撑着砖瓦,目光正一转不转关注着客栈内情况的小女孩:“都跟着看了三天了,还没看够?”
“你若是真的这么挂念这小子,放不下他——要我说,便直接将人打了,掳回苍梧去。虽然有些麻烦,但只要做得隐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慕容嘉青却摇头。
小女孩将目光从客栈的方位挪开,仰头往天上去看。夜色天穹,一片星子莹莹,仿佛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被困于这世间的人们。
“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九州广大,我与他,还是不再相见为好。”
“好好好。”
男人兴致缺缺的将酒葫芦塞好,挂在腰间,起身舒动了一下筋骨,“既然你想得清楚,那么再停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走吧,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