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全文存稿中）》热山

13、孤帆旅人遥客忆（4）

　　进入石室，如目的拳头才松开，火红色的光芒原是他从手指上取得的一滴血。如目引着那滴血直直走到石室正中央那座足有三四人高的石碑前，碑前有用来供奉的烛台和牌位；那烛台也有一人高，上面从左至右、从大到小按序排放着七个牌位，分别用不同颜色的漆染就牌头。

　　如目走到倒数第二个牌位面前，将自己的那滴血虔诚地注入到牌位前的铜碗里，随后跪下来磕了个头，念念有词道：“古氏血脉第六门、古氏第三百七十二代首领，古梵客，前来祭拜。”

　　那牌位上刻着“古氏第六门之祖古廉之位”，血滴在铜碗里，发出燃烧的“滋滋”声。雨轻尘低低地惊呼了一声，道：“原来如目鬼王就是古梵客！”晏川侧身问道：“这有什么故事吗？”

　　雨轻尘见桀允和如目都集中注意力在祭拜牌位上，这才小声道：“回尊下，我之前只知道古氏有一位首领叫古梵客，他与以往首领不同，据说继位时年轻有为，手段狠绝，带领着本快没落的古氏重振雄风，还有一个亲妹妹。”

　　“虽然他极其厉害，但是孤帆旅人怪这个群体本就是精怪，常年被围剿，所以族人数量不多。后来不知为何，只听说他们族群一夕之间全灭，只有他那个妹妹活了下来，却也不知所踪。我们那时在地府都等着看他们古氏族人的魂魄，可是等来等去也没见到一个，慢慢地大家就淡忘了这件事。”

　　晏川道：“这么说来，如目鬼王就是这个首领古梵客，你们竟然从来没有发现吗？”

　　雨轻尘摇头，道：“鬼王之事本就不是我等可以得知的，恐怕只有他们鬼王之间才知晓。”

　　晏川此时再看去，只见如目已站起身来，恭敬地在牌位面前低下头；他面前缓缓显形出一个高大的人像，右手也执一长矛，看着比如目的长矛大上一圈。面上赫然一副青面獠牙，头上长着两角，目光威严，道：“尔等何事？”

　　如目道：“门主，弟子古梵客无才无德，生前失了家族，死后失了记忆，如今困在地府为鬼王，今希冀门主助弟子一力，寻回记忆，为族人报仇雪耻！”

　　古廉听此，面上孑然大怒，长矛的虚影化实，直直指向如目鼻间：“我六门无此不孝子，我古氏也无此无能徒！汝竟还敢来此地面对列祖列宗！”

　　如目的身影晃了晃，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深呼吸了几次，迎着长矛，又是“扑通”一声跪下，悲切道：“门主如何处置弟子，全凭门主所愿！但弟子只求先报得族中大仇，这样便可瞑目了。”古廉顿了顿，又看向如目身后的几人，道：“这三人又是何故来我族禁地？”

　　桀允微微俯身，介绍道：“见过古氏先人，本王是地府第三鬼王桀允，这位是地府彼岸花妖阿川，跟随他的是鬼将雨轻尘。”古廉的目光忌惮了几分，却仍没有收回手中长矛，他道：“地府之人倒是少见，尔等可是来助我古氏？”

　　晏川点头道：“古梵客是我等好友，那是自然。”

　　如目闻言，略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晏川一眼。古廉“嗯”了一声，将目光转回他，收回长矛道：“起来说话。”众人见此，知道有了希望，如目大喜，连忙起身鞠了一躬，道：“多谢门主！此事说来复杂，但经过弟子多年寻查，解决办法均无，弟子只觉失忆之事蹊跷，极大可能是受了灵物影响，或是三界各主神力所致。”

　　古廉皱起眉，又冲如目伸出手，道：“汝来。”由于古廉不能离开牌位周围，如目几步上前，让他抚上自己的额头。“此事非同小可。”只见古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收回手，目光炯炯道：“汝妹古苒如今在何处？万物生呢？”

　　如目愣怔，随后如遭雷击般不可置信道：“我...我还有个妹妹？！万物生又是什么？？？”

　　古廉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悲哀，道：“天要亡我族啊！”

　　见如目有些崩溃地跪坐在地，桀允立刻上前扶住，拍着他的背道：“老五，莫慌，我们还有事情没办完呢，我在这里，你且放心。”古廉一阵叹息后，已不大想和如目说话，他目光扫了其余三人一圈，停留在晏川身上许久，随后指到：“汝灵体可是妖类？”

　　晏川连忙点头，客客气气地鞠了一躬，道：“我是。”

　　古廉道：“今日之事尔等也听到了，我族弟子所言不错，他的失忆有神力影响，且我族传族之宝万物生也已丢失，可见此事早有预谋。”

　　晏川道：“那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古廉闭上双眼，右手中的长矛一收，立在一边；双手合十，从眉宇间缓缓飞出一枚灵丹，那灵丹飘到众人面前，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芳香。古廉似乎丧失了大部分的灵力，本就是虚体呈像，此刻身影越发透明，他重重咳了几声道：“此丹为我所剩残念所化，此次之事事发突然，绝不可与其他门主所说。”

　　如目震惊道：“门主...你这样会魂飞魄散的！”

　　古廉道：“此丹可助汝达神识之境，重返失忆之初，就算神力影响也无法阻挡，只不过汝如今为鬼体虚浮，无法一人前往，必须有一生物灵体在一旁监护，所以我请这位花妖与汝一同入境，助汝寻回记忆，报我族大仇！”

　　众人也没想到这位祖先竟有如此决心和魄力，霎时间涌起敬意，只有如目已泪流满面，喊道：“门主不可！古氏已然因我而灭，若我门的门主也因我魂飞魄散，我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古廉的目光第一次展现出和蔼慈祥的神色，他悠悠道：“我们这些先人，说到底也不剩灵力几何，只徒留一丝神识看顾族群。如今我族遭此大难，我必然全力以赴。”

　　古廉举起长矛，灌注剩余的全部灵力和杀念于丹中，大声喝道：“灵丹成形不易，花妖阿川，请汝助我族弟子古梵客寻回记忆，事成必有重谢，尔等速去！”

　　雨轻尘见状急了，说什么也不能让晏川自己和如目鬼王进入神识之境，如目也死活不愿意让门主以命相换。晏川与桀允对视一眼，见他神色坚决，桀允心中了然，将如目往晏川手中一推，自己则一手拦住雨轻尘。晏川拉住如目，一起向那灵丹召唤出的神识之境冲去。

　　“尊下！小心啊！”
　　“老五，莫慌！我在此等你出来。”
　　“古氏梵客，全族希望皆在汝身了！”

　　桀允、雨轻尘和古廉的声音在耳边残留一瞬，两人便穿过灵丹，双双摔倒在一处沙滩上。“你为何拉我进来！！！”如目一翻身站起，立刻给了晏川一拳。晏川本就吃了一嘴沙子，刚想站起来又挨了如目一拳，属实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晏川吐了口沙子，愤怒地道：“你这鬼王怎么不讲道理呢！你家门主已经化丹，我要是不拉你进来，他不是白死了吗？！”

　　如目似乎失去了理智，顾不上自己也沾了满身的沙，右手唤出长矛，竟就要向晏川袭来：“门主才没死！不是因为我！”晏川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地在地上滚了一圈，这才躲过这一击，随后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道：“如目，你疯了啊？！我可是来帮你的！”

　　“轰隆”！天上一声巨雷震醒了如目，半晌，他茫然地放下长矛，呆呆地望着夜空。晏川见他老实下来，方才敢靠近：“你没事吧？这里是哪里啊？你认识吗？”

　　如目道：“我也不知道，按门主所说，我就是从这里没有了记忆。”

　　两人此时一同朝四周看去，此处临海，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沙滩。想是即将到来一阵暴风雨，天色已然昏沉到分辨不清时辰。晏川和如目一前一后沿着沙滩走着，周围全是茂密的丛林和灌木。许是第一次来沙滩，晏川极其不习惯沙砾的触感，努力清除着身上沾满的沙屑。

　　走着走着，如目突然闷声道：“刚刚是我失智，对你不起。”

　　晏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没事，你现在肯定很难过，不过我们不能辜负了你家门主的嘱托，你想想办法尽早找回记忆，我们才能出去。”

　　如目回头递给他一块不知从哪掏出来的手帕，道：“嗯，你第一次来海边吧。”晏川接过，道：“自从我出了地府，就只去过山上，不曾来过海边这样的地方！只不过这个沙子好粘，而且有一股怪味。”

　　如目突然停下，转身从沙滩上抓起一把沙子仔细嗅了嗅，道：“这是我族人的血气，我刚刚只顾着想门主的事，竟然都没闻出来！”两人急忙又向前跑了一阵，直到看到三四艘船只残骸横在沙滩边上，还散落了一地花花绿绿的东西。

　　走近了才发现，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里有衣物，也有锅碗瓢盆，竟然还有断肢残臂！如目颤抖着捡起一截断臂，那断臂比凡人的肢体大了些许，上面布满了暗绿的的鳞片，连断口处渗出的血液也是黑色的。“这是我族人的尸骨，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如目捂住头，十分痛苦地喊道。

　　晏川嗅觉本就灵敏，此时这么多半烂的尸体摆在这里，散发出精怪独有的臭味，一度要把他熏晕过去。晏川捂住口鼻，四处张望着，见临海岸不远处好像还有一只船只立着船帆，他连忙拍拍如目，让他也看，道：“你看！那一艘也是你族类的船只吗？”

　　如目看清了船只上的旗帜，又瞬间充满了力量，和晏川连忙奔去。那船只刚刚搁浅，船体损害的不是十分严重，船板却也漏了水，空无一人。两人有些失望，本要转身回去，晏川却突然看见距离他们稍微有些距离的海里好像还漂着一个人。

　　“如目，那里还有人！我们去救他！”

　　晏川不太会游泳，只能被如目施了避水法术带在身后。刚把那人翻过来，看清面孔后如目的瞳孔骤缩，晏川在一旁不可置信道：“如目...这...这是你吗？”眼前紧闭着眼的人正是一副与如目同样的面孔，只是长相年轻了一些。他的脖颈上挂着一个圆球形的项链，如目想把项链取下来，可手触碰到项链的一瞬间，两人的意识就一同被吸入其中。

　　晏川感觉到自己变成了这个项链，他努力扭动着身子，想操控项链，却滚来滚去的无能为力：“如目？你也被这项链吸进来了吗？”如目的声音在右耳边响起，无奈道：“我也进来了。”晏川只好放弃挣扎，让自己随着海浪起伏：“这下可好，我们都被困在这项链里了。”

　　如目却喃喃道：“没准我们误打误撞，这就是助我恢复记忆的办法吧。折腾那么久，歇一歇倒也不错。”两人安静下来，不知被海浪卷起又拋下多少次，晏川感觉到天旋地转，浸没在水里的感觉让他窒息。

　　正发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样的折磨时，怒涛狂狷的海面上竟浮浮沉沉着驶来一艘小船!船头的女子持舵伫立，身后还有两个渔夫似的壮汉在拼命划桨。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小船生命力却顽强得很，直冲向古梵客的落水之处。

　　古梵客顺着海浪起伏，不知被接连不断的怒涛卷起又抛下多少次，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已随着逐渐失去的体温远去，右手慢慢垂下。

　　另一只手突然紧紧握住他的右手，用一阵蛮力将他整个人从海中拉起。古梵客猛地睁眼，入目便是她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半长湿发一卷一卷地贴在两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一张俏脸。

　　菱眉凤目，细长的眼尾上勾，在漫天狂风暴雨的夜幕下带着无可抵挡的英气。

　　他再难忘记这深入他骨髓的一眼。

　　......

　　待有意识时，古梵客已躺在一处渔家小屋中，身下的床是木板拼接起来的，稍微一动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只动了动手脚，就被桌前的人发现。槿昭端着一盆热水走来，见古梵客苏醒，十分高兴道：“你醒了？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喏，你先自己擦擦脸。”

　　古梵客警惕性极高地瞪着她，见她还往前走，登时露出獠牙来，凶狠地扑咬过去。槿昭快速收手，端着水盆连退几步才没被咬到，垂在脑侧的麻花辫甩动几下，她眯起眼睛，一副了然的模样：“嘶，你这家伙还凶得很，我知道啦，你担心我是坏人，那水盆放在这里你自己拿，我去给你端鱼汤。”

　　古梵客没说话，依旧防备地盯着槿昭的动作，直到人从门外出去后才蹑手蹑脚地下床，蹲在水盆前望着自己的模样。项链也因他的俯身而倒映在水盆中，晏川此时清晰地看到，那水面里倒映出的活脱脱就是一具全身皮肤皱缩的人性野兽！他倒吸一口冷气，问如目道：“你的皮肤怎么了？”

　　如目道：“饿久了，吃不到东西，我们就会变成这样，可以保存体力和灵力。”

　　古梵客快速的用水抹了几把脸，又拿起水盆边上那条温热的毛巾，贪婪地吸了一口上面的热气，熏得他舒服的闭上双眼。槿昭这次特地敲了敲门，等了半晌才推门而入，见毛巾被古梵客紧紧拿在手里，忍俊不禁道：“没关系，你喜欢这条毛巾的话就送给你。这里也没什么吃的，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炖了鱼汤，要不要来喝点？”

　　古梵客瞟了一眼那雪白的鱼汤，上面还飘着姜片和葱，不知放了什么调料，鱼汤的鲜美味道溢得整个屋子都是。槿昭只笑着看着他，古梵客实在忍不住，边走边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直到走到桌前，才飞速地拿起一个碗，盛了满满一大碗鱼汤，几口就喝了干净，接着又去盛第二碗。

　　槿昭看着他很快就把那一整盆鱼汤喝了干净，连鱼骨头也咽了下去，十分惊奇道：“你不吐鱼骨头吗？别卡着呀。”古梵客放下碗，低头用毛巾擦了擦嘴，闷声道：“你不怕我吗？”此时他还是那副全身宛如烧伤一般的皱巴模样，蜷缩在床上活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槿昭摇了摇头，道：“我相信这世上是有精怪存在的，况且我救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英俊的男儿身，现在你肯定是受伤了现出原形，又能与我交谈，所以我也不怕。”

　　古梵客这才抬头打量起槿昭，这个凡人姑娘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胆大心细，在她身上嗅不到一丝恐惧和忧虑的气息。“这是何处？”古梵客问。

　　槿昭道：“这是渔村，也是我家，我家祖祖辈辈都以打渔为生。”

　　古梵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想继续问，却被槿昭打断：“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从哪里来的，怎么那天出了事故？”

　　“古...古梵客。”古梵客本不想告诉她真名，但槿昭的目光太过热烈且专注，那双真诚干净的眸子让自己无法撒谎。“好奇怪的名字，我叫槿昭，很高兴认识你！”槿昭伸出手，想和他握手，却不小心触碰到古梵客胳膊上一处伤口。古梵客猛地缩回手，瞳仁缩小，下意识地对槿昭露出凶相。槿昭一愣，脸上浮现出一丝尴尬：“对不起，我忘了你还受了伤，你等下，我去拿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