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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黑暗的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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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火。
天亮之后,清军再度发起疯狂地猛攻。宁远城墙如秋风中的小树叶,随时都要零落成泥。
血色与雪色,永远对比鲜明。
透亮的蓝天,纯粹的蓝。
这一片天地,依然有灿烂的阳光。
阳光下,依然有杀伐。不知疲倦。
城头之上,冰雪一样的人望了眼正在互相屠杀的明军和清军,淡淡地说:“不能让他们靠近城墙。”
吴三桂和袁崇焕竖起耳朵。
他却仰起头,对着太阳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可是这么好的阳光,被夺走了。建成的阳光永远被夺走了。他只能躲在黑暗里。他害怕阳光……
明日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很久,才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极长的铁链,用火烧红,紧贴城墙,令臂力过人的将士左右甩动,必然令清军丧胆。”
袁崇焕立即转身,兴冲冲差人去办。
吴三桂喜滋滋道:“好!够狠!……”
吴三桂将他送回房去,“李公子,这连夜给你找的轮椅可还能用吗?”
“多谢!但我不姓李。”
“……哎?”
“我姓欧阳。”
“欧阳?”
“欧阳明日。”
“可是……你昨夜不是说你是……”
“我并没有说,我是。”
“……”
吴三桂一脸不解地走了。他欣喜地跑到城头跟袁崇焕说,还好公子不是那位一千年前,因谋反大罪而被唐太宗皇帝李世民诛杀的隐太子李建成。
袁崇焕苦涩地笑。这位不是,可那位是!!
吴三桂刚走,一把幽怨的声音荡出来,说道,
“明日,你难道没有想过换个姓吗?”
“没有,怎么了?”
“李夫人……”
“……建成为何站那么远呢?过来一些……”
某人无声地滑过去,涎笑,“轻点儿,行吗?嗯?呃,哇!!疼疼疼,我错了,我改我改,我叫欧阳建成!!!”
“……!!!”
“其实,鬼是勒不疼的……”
“……!”
外面有呼啸的火炮声和喊杀声。
明日依然揪着建成脖子上的红纱巾,却静静地笑了,
“其实,我是没有用力的……”
建成凑近了,抵着明日的鼻尖,眼睛弯弯的,嘴角甜甜的。
明日没有动,与建成相视,波光婉转,水汪汪地笑。
明日感觉到建成的冰凉。
阳光一样灼热的建成,现在冰凉冰凉的,失去人的温暖。
当年那个鲜艳的建成,如今苍白失血。
他的容貌停留在他死去的那一年,那一刻,那一眼……
明日静静地咽下疼痛,牵起嘴角,微笑着说:“难为你久等了。”
……你失去了温暖,我就把我的分给你。
建成说:“……不难……区区一千年。”
明日轻叹:“一梦千年。”
建成浅笑:“一曲千年。”
明日笑了,似窗外明亮的阳光流动。建成笑着,似屋内摇摆的烛光灿烂。
建成说:“你的容貌没有变化。”
望着建成的笑容,明日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落泪。
明日垂眸。他不忍再看。苍白的建成像被搁置多年的丝绸,黯淡而绚丽。
然而明日又抬起眼。他不忍不看。失落了色彩,但终究没有被腐蚀。这已很值得珍视。
一生中值得珍视的东西本就不多。
而值得珍视一千年的东西,只有一样。
——情。
明日一笑,“很疼?”他的眼光看向建成的胸口。
建成的眼睛一亮,“烦劳公子开剂药给我,止疼。”
“……阁下已经没有脉搏啦……对了,你这左臂好了?……”
“嗯??哦!!”
建成恍悟,右手一抬,遂将自己鲜嫩嫩的左臂拆下来,呈到明日面前。
“你说这个啊?”
“……”明日抽了抽嘴角,“……接回去。”
“是!”建成右手这么一抬,一顶,好了,“……地藏菩萨吹了瓣莲叶过来,它就长出来了。”
二人一个俯身,一个静坐,继续眼波横流,脉脉凝望,保持了半天这个姿势,十分顽强感人。
要不是……
“公子!!!”
吴三桂一跳进来就发愣。建成隐没身形,只令明日得见,所以吴三桂看不到建成,所以在他的眼里,就见着那冰肌雪骨一般清冷的欧阳公子半抬着手,仰头冲天花板乐。
莫不是房梁上住着个猫?吴三桂甚疑惑。
建成撇了撇嘴,旋身飘到明日身侧,倚着雕花木门,微笑着,瞧着明日。
明日低头,“小将军有事?”
当建成看向吴三桂时,脸上已经没了微笑。吴三桂看着明日时,脸上有一种令他很不高兴的欢快样子。
好在吴三桂看不到建成,否则必定会笑不出来。那张俊美的容颜下,拥有两张面孔。
他温柔的时候,可以温柔得让所有人为他痴迷疯狂。他冷漠的时候,像某种浴血生长的花,美艳得让人不设防,却随时有可能突然飞离枝头,扎进人的心脏,哪怕是赏花的人。
在这样一个可以拥有两张面孔的人身上,除非你是欧阳明日,否则谁也没把握下一刻他要用什么面孔对待你。
而他对待欧阳明日,永远只用第一张面孔。
这是一个精致而黑暗的房间。
明日专要这房间布置得阴暗些,以免阳光伤害建成。袁崇焕自打昨儿晚上起,也知道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特意叫人换上那寒冬腊月里最厚的帘子。是以此屋颇为阴森,吴三桂并瞧不清明日脸上红晕,然而建成……默默地欢呼雀跃了。
吴三桂说,“只是……给公子送些点心来。”
建成瞬间又敛了笑。
明日瞟了一眼,足有七八碟,不像点心,倒似宴客。便说:“多谢费心,小将军督战烦劳,这些事可以随意,无须挂怀。”
吴三桂:“没事没事,父亲和袁督师瞧我年岁小,也不怎么给我差事的。公子常年待在那冰天雪地里,受个什么寒气潮气的不在话下,如今正该好好调理一番才是呢,公子尝尝?”
明日一心想打发走吴三桂,也没认真看,便随手捡了个圆乎乎的东西咬了一口。
吴三桂拘谨地笑,“这是雏菊……”
“蹴鞠!?”明日一怔。
“蹴鞠!”建成也跟着轻声念了出来。
吴三桂愣了愣,“是啊,是雏菊做成的糕点,这儿的人清明节常也用来上供先人……”
明日和建成相视,顿时想起千年前的往事。
第一次见面,建成破窗而入,俩人交手。第二次,被明日罚去蹴鞠,俩人相识。接下来,竹林七贤,雪貂,玉箫……建成恨不能搬座山去镇明日。
这吴三桂好像跳过建成那前两级,直接晋升到移山阶段。
明日自顾自笑了起来,瞧着那东西,说道:“很好……上供先人?”
吴三桂陡觉失言,忙道:“人们平时想吃也吃不着呢,味道极香美,不过做得这般精致的可就得最好的师傅了,所以让公子尝尝……”
扑咚~~
“啊!咦?……怎么回事?!”吴三桂一屁股摔地上,举着条椅子的断腿纳闷,“好好的,怎么就断了???”
明日淡淡说道:“想是给先人的火炮……震坏了。”
吴三桂爬起来,笑道:“不是先人,是满人。”
明日拈发一笑,“……是吗?”
建成不仅将袁崇焕左臂止了血,而且体贴地将那五个绿光闪闪的爪印一并抹去,不留痕迹。真是伤也飞天,救也飞天。
然而昨晚吴三桂和后来帅帐的几名将士都亲见袁崇焕那条血胳膊,是以此时虽有一条完好无缺的左臂,袁崇焕为不惊悚他人,也只得裹几圈白纱布做个过渡的样子。但是,到底平时用得太过自然,难免出搂子。他一听说昨晚那名发偏了红衣大炮,震塌“觉华寺”山门的通判给查出来了,当即拍案而起。众将大为佩服袁督师的正气凛然,治军威严,赞道真是有关云长刮骨疗伤而面不改色的彪悍啊。
只因明日在寒冰上沉睡太久,身上有些僵硬不适,便去温水里泡着。无奈明日冰雪聪明,又颇有慧根,竟弄了几尊如来佛像把持在门口和两个窗棂子上。
建成为如来佛祖感到凄凉,竟沦落至给个洗澡的男人看家护窗,委实丢佛。
即然不能替明日添汤换水,无聊之下,建成就飘去袁崇焕那边,在屏风后寻一阴暗处的榻子上歪着。他一听说那通判的名字后,便挥出一股黑风,刮灭了袁崇焕他们大帐内的灯火。
袁崇焕不解其意,
屏退了众人之后,袁崇焕转进去问道:“殿下可是要我重责他?我本来就是重重治他罪的。”
建成本是白天睡觉的,这会儿正是大白天,只因为明日醒着,所以他便死撑着。这会儿打了个呵欠,悠然道:“我知道你们的红衣大炮有时候会炸膛,不如就让他再去点炮……”
这只飞天很婉转。
……史书上说唐隐太子李建成,性情乖张。袁崇焕确信无疑,此飞天必是太子真身。昨晚自打从“觉华寺”山门出来之后,便有个年轻人飘飘荡荡,不紧不慢一路飞,只跟着马车。年轻人劲装武服,看着倒是大明的装扮。袁崇焕听他直唤他作“殿下”,便也跟着叫。想来那年轻人也不是个人。
但他只唤明日作“公子”,连欧阳两个字都不带。因为欧阳明日四个字,总能让他无故走神。袁崇焕竟有些不敢叫他。
午时,袁崇焕来探看明日时便说:“炸膛了。”
明日不解,瞟了眼建成。建成抖抖红纱巾,美艳不可方物地吹了口气,鲜红的纱巾飞出,化作地上徐徐冒出的一株梅树,白梅莹洁如玉。
袁崇焕察颜观色一番,火速赞叹:“多好看的梅花啊!!”
这么配合转移注意力,建成对袁崇焕笑得百花失色。
明日却问道:“建成,你遁形之后,是有意施了法我才能看得到你的,只是袁督师却为何也看得到你?”
建成目光有些闪烁,说道:“有极少的人,生俱阴阳眼,想必袁督师便是这种人罢。”
明日当即十分认真地对着袁崇焕看,袁崇焕猝不及防,被盯得满脸通红。
明日沉吟:“确实少见,略泛紫色……”
咻地一声,白梅忽然消散,建成轻咳了两声。
明日看了建成一眼,“这也是昨晚你让他去救我的原因吗?”
建成说:“他的生辰八字也是十分特别的,全属阴,所以他抵得住我在他身上施法。”
生辰八字这一点,建成说得倒是没错,袁崇焕点头。
明日张口又要问什么,建成正惴惴地瞅着他,吴三桂雪中送炭,及时跑了进来,笑道,
“依公子妙计,那火烙的铁链啊少说也烫死三四千人了,如今清军心胆惧寒,要不是努尔哈赤在后面提柄马刀守着,怕是要树倒猢狲散咯。”
袁崇焕闻讯也是一脸喜色。
建成却暗暗瞅了明日一眼,果然明日叹道:“出此毒计,救了宁远一城,却害了清军将士。”
吴三桂一怔,忙道:“清军残虐,若是城破,宁远百姓不知要死伤多少,公子此计虽然看着对清军狠辣了些,但真正救下的宁远百姓只怕比这个数还要多得多呢。”
“到底都是性命。”明日叹了一句,很快展颜,悄无声息地冲建成笑笑,然后仿若无事地听袁崇焕和吴三桂说话,间或用指节轻扣瓷杯。青花盖碗素雅而繁富。
二人走后,
明日笑道:“活得太久,我竟然悲天悯人起来了,以前何尝少出这种毒计。真是老了。”
建成柔和说:“他们从军报国之日起就知道会有这种下场的,便是关云长那样儿的还刀头舔血,马革裹尸呢,何况虾兵蟹将?各为其主罢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各人自有命数的,你不杀他们,袁崇焕也会想法杀他们的,不与你相干。”
明日抿了口茶,笑容开朗,“大明的茶真与我们当时不大相同呢,别有一种香韵,不过你倒是喝不着了。”
建成飘过去,蹭到明日身边,
“你且点一柱清香,想着我,然后连名带姓念一遍我的名字,我便可受用了。”
明日果然唤人,要来香火与建成点了一柱,并念着建成的名姓。所以建成被上供了早春的新茶。
“今后若是我有一时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唤我时,便可依此法,点上一柱清香,想着我,念两声我的名姓,我会很快赶到的。”
明日目光闪动,“嗯……‘想着你’这句是杜撰的吧?”
建成肃容,“还得笑着想。”
明日点头,“接着杜撰。”
建成凛然,“开心地笑着想。”
明日扭头发笑。
建成凑到他耳边想说话,顺道把手搭上明日的手,明日一下子不提防,轻轻打了个哆嗦。
建成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只是轻轻的,尽量地从容,可建成还是迅速察觉到了。
建成怔了怔,慢慢抽回手,忽然被明日反手握住!
明日笑道:“怎么江郎才尽不再杜撰了?”
建成侧过脸,轻轻地笑,“是李郎。”明日是温暖的,可我让他寒冷……
明日玩味地笑:“不到三个时辰,怎么又姓回来了呢?”
……
玩笑一番,待明日又去翻看那大明的典籍,建成便悄悄地蹭着不见光的角落往袁崇焕那里飘荡去。
明日这才从书里抬起头,静静看着建成消失的方向,轻叹了口气,思忖道,想必他是跑去算计那清军了,不欲令战事烦我,竟是我一时失言让他挂心了。然后又暗暗翻想起昨晚地藏菩萨对建成的警告,自道,将来再有个忧烦的事情,还须面上修饰些,好歹少让他看出一些门道……
不过才一夜半天,袁崇焕已习惯从门墙屏风里直接走出个人来,淡定得很。
建成穿墙而入,劈头就说,
“左数第二个,努尔哈赤的帐蓬,黄颜色。马上调一门射程最远最准的红衣大炮。”
哐当~~
建成刚看清从袁崇焕手上落下的是那柄大明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袁崇焕已一脚跨过那剑,三步跑了过来,颤抖着声音问:“真的?真的?”
建成挑眉,
“废话!你不知道我是鬼吗?!还不快给我轰走他们!!”
崇焕打了个冷颤,点头如捣蒜,狂喜着撒蹄往城头飞奔,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