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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倾尽天下 ...

  •   “是你!”福临的眼神很阴郁。
      再次出现的戴升,已经跟刚才那个低眉顺眼引他来这里的奴才戴升判若两人。此时的戴升面色异常冷漠,他领着的那群人,个个手持兵刃,眼底凶光毕露。
      戴升冷笑,“皇上好像很失望啊?难不成还想在这里看到多尔衮从棺材里爬出来,……跟你抢这个疯子?”
      “住口!!”福临的声音很阴沉,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时候,明日站在福临身边,很安静地看着他。
      他们的背后是红里透黑的夕阳,前面是若明若暗的陵墓,陆续涌出来的人潮重重围困。
      “凭你现在说的这几句话,朕就要把你千刀万剐!”
      明日依然看着他,他失去的正是他。久别重逢的欣喜和即将再次失去他的绝望,明日的脸色极为苍白。
      福临忽然听到身边的人用一惯平静的声音说:“我已经好了,我没有——”
      没有等他说完,福临回过头,明日的话嘎然而止,……我现在很开心,你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千百年前我在哪里遇见过你一样。
      “你很好,一直很好,如果有人说你是疯子,不要难过,我陪你,他们才是疯子!”
      明日一怔。
      两个人对视许久。
      “千刀万剐么?”戴升冷笑。
      两个人都朝他看去。
      “皇帝陛下,你毛长全了没有啊?我看你还是不要这么凶的好,记得上一次有个王爷也是这样和我摆臭架子,于是我就把他的衣服扒光了,扔进锅里煮了,我还记得他在那白汤佐料间上下扑腾的样子,真的让人很有食欲,后来吃着也挺香的……”
      福临和明日听得一阵恶心。
      众人哗笑起来,有的故意把兵器磕得铿铿乱响,鼓噪喧叫,
      “小皇帝害怕啦。”
      “他当然害怕,咱们这么多人,每人吐口口水都能淹死他们。”
      “真想把满人的皇帝阉了!让他当个太监来服伺咱们汉人!”
      “他旁边那个汉人怎么办?”
      “呛啷”一声,“蛟龙剑”出鞘。福临曾很多次与八旗王公贵族起争执,原因就是为了福临要推行“满汉一家”和重用汉臣。为汉人争取和满人平等的地位,是福临自亲政以来一直在坚持的事情,但万没有想到,他生平第一次落入虎穴,却也是汉人为他精心布下的虎穴。福临的心里泛起冰冷的杀意。
      戴升抬手打了下响指。
      明日猛然回头。
      两个身着武服的人架着一个人,从墓碑后面转出来。他们走得很快,而被他们架着的那个人,披头散发,满身伤痕,几乎是衣不遮体。显然这个人已经被用过刑,他的双腿呈显出非常奇怪的姿势,他的左腿尤其是这样,很别扭的拐着,像是已经断了。
      明日陡然一动,被福临拉住,“是成明?”
      “嗯。”
      “不要轻举妄动,小心他。”
      明日慢慢看向戴升。
      戴升也正在看着他,他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刀背,“怎么?害怕了?现在是什么局面,想必你很清楚,令郎和皇帝,只能二选一,你看,你想要救哪一个呀?”
      明日咬着牙,福临说:“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没想到,皇帝就是皇帝,”戴升冷冷一笑,“这么一来就简单了,洪督师,动手罢,皇帝想成全你呢,快点杀了他,我好放了你儿子。”
      明日沉默地看着他,“你想杀的人是我,那好,我不还手,你放了他们。”
      “我没有听错吧?”戴升环顾左右,笑了,“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居然肯站着让我杀耶?好可怜哦,我都不忍心了。”
      “你是……”
      “用诈还逢识诈人,强中自有强中手,你不是很强吗?不是很会用诈吗?”
      明日缓缓地说:“是你。”
      “当然是我,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这么爱你,又这么恨你?”戴升伸手一抹,摘去人皮面具,他的脸上有一条狰狞的疤痕,又长又深,几乎毁了原本的容貌,“不要这样看着我,就好像你不认识我一样,这道疤痕,就是最疼爱你的多尔衮亲手砍在我脸上的,……真想把他挖出来,再砍几刀。”
      明日从腿侧抽出一柄短剑,“打过架吗?”
      福临,“当然!而且回回都是我赢,他们都说朕神功盖世。”
      明日,“那么,今天你的神功将大有用武之地,他是李自成。”
      短暂的震惊,福临哦了一声。
      明日蹙眉,继续说:“他看起来跟以前不大一样,好像,有些疯狂……”
      “我说呢,这人怎么这么变态啊!你们以前打过吗?你和他,谁厉害些?”
      “托令尊的福,我被钳制了八年,内力耗损殆尽,身上筋脉又碎的碎,断的断,……”
      福临,“……”
      “于是,以前我厉害些,现在他厉害些,福临,也许今天我们要葬在这里了。”
      “昨天又做那个梦了,你在哭,可是没有眼泪,先生,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明日回过头,福临露出灿烂的笑容,就好像突然不敢听他回答一样,握着“蛟龙剑”,一阵风似地冲向李自成。
      李自成笑意甚浓,嘴里吐出来一个字,杀!
      那天晚上,梅花香彻了整个陵园。
      李自成邪异的武功几乎与当年的高迎祥一样,全身近乎刀枪不入,但李自成也很震惊,十七岁的福临竟然挑断了他的大刀。
      残破不堪的成明在看到明日接近他的时候,哑着声音,用尽所有的力气喊话,“快跑!他们要炸了多尔衮的墓!”
      正在被三四百人疯狂围攻的福临并没有听到遥远的成明虚弱的警告,他还在浴血奋战,而火线已经点燃。
      明日撕开缺口,背着成明冲到他的身边,然后一指自己几乎被血染红的纱衣,“福临,你看到我受伤了,是不是很难过?”
      “是啊,我的心都快碎了。”
      “看到你受伤了,我也很难过,所以,……每个人都有一个愿意为他难过的人,满人一样,汉人也一样,福临,……不要轻易伤害别人。”
      透过黯淡的光线,满天的血色,福临惊讶地看着他端丽绝俗的容颜,他平淡若水的神情,可他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讲这样的话?
      明日瞥了眼拦在路口的李自成,对福临说:“我累了。”
      “我来。”福临素来敬重先生,于是单手接过成明。
      冷酷的撕杀和惨叫声中,福临听到背后平静的声音。
      明日说,三年前的那一天,我回去找你,是想和你说,我听懂了,你弹奏的《蒹葭》是在模仿我,很像没有一丝感情的样子,你伪装得不如我好,但我还是很开心。
      明日又说,谢谢你,今生还愿意哄我开心,如果来生相遇,我们在一起罢。
      然后他突然把福临和成明一齐送上马背,微风吹起他的头发,飘拂在他的脸上。
      福临勒马要跑,忽然发现,先生没有上马。心底一冷,福临立即伸手向他抓去,却见他竟挥剑割断了自己的长发,几滴血随风飘到福临的脸上。
      一切都像初相见的时候。
      明日甩手抽去,将马赶跑,自己转过身,挡在李自成面前。
      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救你一回了,建成……
      晕天黑地的撕杀随着陵墓里的爆炸声而停止,整座山都在颤抖,山上的泥石滚滚而下,追击福临的人也跟着慌乱起来,各自逃命,直奔山下而去,唯独福临调掉马头,往山上冲去。
      轰然炸开的陵墓,石块纷飞,马也受了惊,不肯上前,福临只好徒步上去,终究被一块石头砰然砸在背上,登时口吐鲜血。去而复返的成明使尽力气,重又将他拖上马背。
      来不及了,路被堵死了,成明满脸是血泪,他说,你看,是不是下雪了?这白茫茫的,如果不是雪,那就是多尔衮的骨灰,和我父亲的衣服……
      那个秋天的夜晚,山崩地裂,梅花香彻了整个陵园。
      福临的手上紧握着一缕血淋淋的黑发。
      ……
      很久以后,福临端坐金殿,看尽世事,但还是记得,他最后冲着他微笑的样子和眉心的朱砂痣,他还是记得他对他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愿意为他难过的人,不要轻易伤害别人……
      减轻汉人税赋,开科取士,重用汉臣,面对诸王宗室随之而来的种种压力,福临的表情也可以控制的很好了,就像先生吹奏的《蒹葭》,一切的心情都伪装成虚无。
      每当一身绮丽龙袍的福临缓步走下金殿玉阶,身边的吴良辅会一挥佛尘,高喊“退朝”。
      每当他走过高高的红墙深宫,他的心绪就像被纷纷扬扬的白雪所掩埋。
      他走进书房,抱起自己的孩子,已经可以用很平淡很平淡的语气给他们讲《资治通鉴》,但是从来不讲唐纪。
      躺在凄清的“乾清宫”,福临松开手,觉得冰冷冷的,以为是眼泪,然后他看见自己的两只手,手掌心和指缝间都是头发,水墨一样美丽的,会流血的头发,……醒来发现,抓住的是冷冰冰的“富贵花开”。
      那么冰冷,那么难以接受,就仿佛凄美的洪府梅园,如今那里只有一张牌位,写着:洪承畴之灵位。
      七年后……
      福临读了一整晚的佛经,然后忘记自己在读什么。他坐在窗底下,看着身上雪白的披风出神。
      内侍忽然来报,说董颚妃染了天花绝症,已被隔离。
      ……隔离?……那么,朕去看看。
      皇上,您不能去,万一您也染上……
      我累了,……福临面无表情地说。然后走进董颚妃的寝宫。
      董颚妃很快病逝,而福临几乎不出意外地,也染上了天花。
      顺治皇帝福临病危,群医束手。
      真的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太后凄然。他才二十四岁呀。
      太后,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当了了皇上的心愿,就让行森和尚过来罢。
      冤孽,自从七年前……,唉,从那之后,福临就转了性儿,沉迷佛法,还和这个妖僧走得这么近,实在是,……罢了,让他来罢,死马当活马医。
      太后,……行森,已经,站在殿外了……
      什么?!……这个,这个,妖僧……
      行森含笑走来。他的方法奇怪,进了大殿就屏退所有人,连门外也不能有人。
      皇帝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行森的手温柔地抚过他的眉心。
      大师,朕想不明白,当年他怎么就去了,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没了……
      因为他比你所能想象的更在乎你。行森柔声说,他半跪在福临面前,喂他喝了一碗水。
      行森,这水里是什么?味道很奇怪。
      这不是水,……它不属于人世。
      哦,朕要死了。
      然后行森取出一些画。皇上请看,这是宁远“觉华寺”的飞天壁画,行森把整幅画临摹了下来,这两个人,是不是很眼熟?……
      皇上,行森想要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很遥远,又离你很近的故事,……
      ………………
      福临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越来越模糊。
      就在他闭上眼的前一瞬,一个身影朝他走过来。
      蒙胧中,他听见他在和他说话:三生三世……
      ……
      很久之后,行森捧着画,眼神柔和,怎么样?听完这个故事,现在感觉如何?殿下……
      一直以为那个梦是恶梦,原来那个梦是真的,……我曾经这样捧着他的眼泪,但那是一个从来不肯掉眼泪的人,……欧阳明日的眼泪,只有李建成死的那一天,才肯落下来……
      他一直在等我。
      行森轻轻地笑,殿下怎么说起“我”字来了?
      你不也只喊我殿下嘛?……行森,我不明白,为什么佛祖要让我时隔七年才找回前世的记忆,……是因为我七年来吃斋礼佛吗?还是怕我再变成鬼魂,再等上一千年,把佛祖腻烦透了?
      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
      行森,不要打诳语。
      殿下,我也等了你很久很久很久……,呵呵,也许是我每天跪在佛前念叨,把佛祖腻烦透了呢…………
      ……
      殿下,七年前的那一次爆炸,我也在场,只不过我躲得比效远,后来还被石头砸中了。
      你想说什么?
      我没有武功,现身也是无用,所以你们都没有注意到我这个和尚,但是我却看到了你们都没有看到的。
      快说。
      我看到爆炸的一瞬间,李自成突然抱住了欧阳公子,紧紧护在身下……
      ……什,什么?!……他,……活着?这不可能!七年来,那座山被我翻遍了啊!
      那只有一个原因,他在躲着你。
      ……
      ……不管为什么,不管怎么样,可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如果早告诉你,大清的顺治皇帝,就没了……
      ……
      那一年,北京城的雪下得特别大,整座王城白茫茫的,连湖水都结了冰。
      顺治皇帝要走的那一天,太后在他面前哭得很伤心,他看着她,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顺治皇帝福临“驾崩”的时候年仅二十四岁。
      紫禁城满是经幡,白绫,孝服,……
      一切煞有介事。
      壶漏将涸,灯焰已昏,敬事房启钥开宫,顺治皇帝抛下江山,孑然一身,星夜离去。
      皇权交替引发皇城警戒,临出城门时,他和行森竟被拦住。守城士兵不住打量和尚身边那个人。漆黑的瞳仁绽放着幽美的光芒,他的美貌让见者心猿意马。
      如果是要礼佛歇脚,可以往左走,那里有个佛寺,至于想要出城的话,那可得好好盘查。
      行森没答,正在犹豫要不要没自尊地塞点钱,旁边那位说话了,不礼佛,我们要出城。
      阁下有何急事要现在出城?
      刻不容缓的急事,起开!
      你、你报上名来……
      大唐李建成。
      ……
      福临,洪承畴,……看起来都像是别人的故事,可想起来还是痛彻心扉。
      他对福临说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喜欢就好。
      他最后对福临说的是,谢谢你,今生还愿意哄我开心,如果来生相遇,我们在一起罢。
      可福临却娶妻纳妃,还和他的先生一起谈论他喜爱的女子,……
      ……………………怎么能,怎么能,我是那个负你的人。
      建成勒马回望皇城,忽然抽出“蛟龙剑”割断自己的发辫。
      两骑毅然纵马狂奔,往西安而去。
      行森,有点害怕,他真的在那里吗?
      殿下心里最清楚,又何必问呢?
      是啊,我最清楚了,如果他要躲着我,那么天底下,他只会去那个地方,我也让人查证过了,七年前,那里确实有过一次异动,有一巨石无故自山顶滚落,堵住一个山洞,这必然是他自绝后路的手法,……可我又不大希望他在那儿,……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狠心,竟将自己,……活埋…………
      殿下,……
      叫我建成就可以了。
      建成殿下,万一,他已经……死了,那你做何打算?
      你能不能别这么打击我?……他要是死了,我再做鬼,接着找他。
      唉,还以为殿下要跟我一起当和尚。
      我可不要剃个光头。
      ……
      荆草莽莽,空山寂寂。
      西安往西效的方向,有一座荒山,一僧一俗,两个人牵着马,在山林里寻找隐太子李建成隐藏千年的王陵。
      行森你个骗子,这哪儿有入口?
      殿下,你埋在这里的,你都不知道,还来问我。
      废话,你给人家埋一千多年,你再来找自己的坟试试?没走错山头儿就不错了。
      是这儿么,看,我记得那里好像是从这里裂开的,这都二十几年了啊。
      建成拿着“蛟龙剑”砍开杂草荆棘,趴在地上看半天。就算是这里,可我又不是孙猴子,怎么钻这条缝儿?
      欧阳公子也不是孙猴子,他怎么就钻进去了?
      建成干笑。他比猴子还精。
      遍寻不获,两人只好又回到大山脚下,终于找到两位村民,说得倒是八九不离十。
      七年前,有一天,两位村民上山砍柴,听到山上传来沉闷的声响,听起来像是爆炸声,又像是有石头落地的声音。
      建成一刻也不肯再等,立即让他们带到那个地方一看,果然不错,是有一块巨石挡道。
      可以想见,当年,明日定然是发现这里有洞口,从这里进的墓,但以明日的谨慎,必然要防将来有人也从这个洞口进来,于是他索性也用炸药震落山顶巨石,将洞口彻底封死,同时,他自己也再没了退路,从此活埋地下。
      只是明日没有想,有一天,李建成还会回到这个世上,会来这里寻他。
      建成望着那千斤巨石心中无限怨念。搬不动……
      往后的一个多月,建成和行森踏遍这座山,毫无所获,直到有一天下大雨,忽然发现与巨石正好相反方向的一条小溪有异常,那溪水遇着大雨顿时暴涨,水势汹涌,溪水中央出一个旋涡,水流湍急,直往底下奔腾旋转。
      看来下面有很大的空地。
      殿下,你不是吧?!
      建成呵呵两声,拍拍他的肩,我要下水了,放心,佛祖既然让我今生不死,而且还还给我前世的记忆,便不会让我轻易被淹死,你回你的庙里去吧,将来我若是出得来,自会和他一起去看你的。
      可我怎么知道你是死是活?我要跟你一起下去……
      那会,咳~很不方便滴……
      行森依然不肯松手,紧紧抓着建成。殿下,万一错了呢?!万一底下是急流深渊呢!
      建成说,明日来这里,是为的要和我埋在一起,我又岂能负他?无论底下是什么,至多不过我再死一回,反正,我和明日,生要在一起,死了,也要烂在一起,一块儿变成两具枯骨,生生世世都不再分开了。
      行森缓缓松手,眼睁睁看着建成纵身跃进急流。
      建成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心说佛祖不会玩阴的吧,真在这儿淹死我呀。等他哆嗦着抓住水草攀住一块光溜溜的石头喘气时,举目四顾,不由得倒抽冷气,数双绿油油的眼睛正在好奇地盯着他!
      建成半身还在水里,整个人却石化了。眼前是一个很大的寒潭,潭中有许多大岩石,大岩石上趴着许多巨大的……鳄鱼。
      建成慢慢地,先抬起腿,把自己挪出那恐怖的水潭,只是岩石太滑,他不敢轻易跳跃,否则一个噗通,又得回水里去,说不定就能喂了鳄鱼。
      于是,建成抽出“蛟龙剑”和一帮鳄鱼对峙着,准备见机行事,然后,一只噗通,两只噗通,三只四只……鳄鱼们居然一只只跳回水里去了。
      这……,建成愕然,“机”还没见着,你们就闪了,那我还行什么事??
      于是离开水潭,沿路走来,但见此处繁花绿草,清幽至极,但一丝儿人气都没有,什么鸟叫虫鸣,通通没有,建成可以肯定,当年做鬼的时候没逛过这里。
      别是走错了?建成暗暗祈祷。一旦这条路是错的,他可能要一辈子困在这底下了,因为凭这高度,像他刚才那样掉下来,还不摔死,已经是幸运的,如果还想要再爬上去,那是有相当难度的。这四面峭壁光秃潮湿不说,顶上还有飞瀑冲击。
      轻柔的光线穿过树叶,细碎地洒落下来。
      建成扶着一株不知名的花树,想要坐下来,忽然一扭头,看到不远处的门。建成怔忡地站了好一会儿,是了,就是这里。
      印象中,建成还记得自己的陵墓有这样的砖石。唐人烧砖与现代人不同,建成一眼看去就知道,而且那门,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洞,那显然是人为从墓道里面打出来的,门沿儿上还裸露着墓道的墙砖,整个门的线条也是凹凸不平。
      跨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砖石铺就的地面,和阴冷的耳室,空荡荡的,不过摆放一些随葬品,数量不多。建成无心怀旧,直奔主墓室而去。
      进得墓来,那就跟到了自己家似的,建成欣慰得很,尽管里头阴森漆黑,墓中仅有的几颗夜明珠也甚幽暗,但他火眼金睛一般,轻车熟路直往主墓室摸去。
      当看到主墓室的门的时候,建成的心“砰”地一跳,站了好一会儿,才一步一步走过去。他在那里,……那个人,就在那里,……他会是什么样子?是死,是活?
      短短几步路,建成走得很慢很慢,连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都紧张。整个空间只有自己的脚步声,丝毫没有其他声响,……可这是不对的。以明日的灵敏,他不可能到现在都听不见这里的动静,更不可能听见了还无动于衷,到现在都不走出来,……
      难道……
      建成猛然加快脚步跑了进去,……
      没人。
      经过了一千年,居中的棺椁已经变了颜色,显得陈旧,一个自己躺在里面,一个自己站在这里,建成叹了口气。地面有些阴湿,祭台和祭台上的摆设……建成突然大喜!
      祭台是干净的,干干净净的!有人来擦试过!
      明日!!
      建成突然大喊了一声。
      明日!明日!!你在哪里?我来了。
      无人响应。建成跑了一圈,在主墓室和耳室之间来回转了几圈,都是空的,石桌石椅,陪葬器物也全是干净的。建成心里的喜悦又变成了紧张,该不会是,这里历经千年而一尘不染吧??
      近乎绝望。
      建成的陵墓虽说不是很庞大,但规格也不小,除了主墓室,还有好些勾勾连连的墓道,通往一间又一间迷宫。但到处都没有人烟。最开始兴奋激动,走到后来,如同行尸走肉。建成踉跄回到一开始进来的那个门,如果没有人,这个门,却又做何解释?
      腿有些乏软,建成坐在由潭水蜿蜒而来形成的小溪边,捧起清水想要喝几口,却见水面清澈,倒映出自己,一脸惶惑。明日,你究竟在哪里?难道这一次,我竟猜错你的意图了,你竟然不在这里??究竟你是死是活,怎么一点消息也不肯给我?
      建成忘记喝水,垂首望着溪水中的自己发呆,容颜如昨,斯人何在?人影清寂,恍恍惚惚,似又可见魂牵梦萦的那个人,清冷秀丽,眉心一点红滟滟的朱砂痣,夺人心魂,连他淡淡望着自己微笑的模样也清晰如昨。
      长长叹息。建成不觉伸手触向水面,忽然,怔住,再回味一下刚才那声叹息,……那不是自己的声音!
      建成霍然抬头。
      明日静静站在身边,面带微笑。
      纤尘不染的素纱白衣,清澈如泉的眼睛,确定不是在做梦?
      建成拧着眉,睁大眼睛望着他。
      明日的手上提着一把精巧的水壶,他一手撩起裙袍,弯腰屈膝,从溪中盛了清水,然后缓缓起身,伸出手,拉起一边的建成,牵走。
      渴了吗?这就烧水给你喝。明日边走边说,他的声音有些古怪的喑哑,听着也比从前要低沉许多。建成又是一怔,更觉得身处梦中,继续呆若木鸡状被明日牵着手。
      空谷幽寂,微风轻拂,树叶婆娑。
      一个缓步轻盈,一个腾云驾雾,两人走进一座简陋的小屋。屋子整座以翠竹搭成,也给人以萧瑟清冷的不现实之感。
      进得屋来,明日松开建成,抬手一指,用很生涩的声音说了一个字,坐。
      建成迈过去,坐下。四下一打量,这屋中陈设简陋,不过两桌两椅,也都是以翠竹搭成,屋子左侧开有一门,通向另一个房间,想必是他的卧房。
      建成收回目光,看着明日弯腰将那把有些过份华丽的水壶搁在一个红泥炉子上面,不经意间,建成瞟到桌上的茶杯,也是极为精美的青瓷。建成心里惊奇,他的用品之华丽和这简陋的住处极不相衬。
      莫非,该不是,难不成,真的在做梦?
      可要不是做梦,眼前这个明日,如何还是当年的容貌?眉目如画,肌肤晶莹,极长的黑发只是随意地用一条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带子松松地系在身后。
      建成直勾勾盯着他的背影。明日擦亮火石,轻声说,你且等一等,我这里没有木碳,只能用木柴,所以火着得就要慢些。
      现在的声音,似乎比刚才顺畅许多。
      建成顿了半天,试探着开口说话,这些年,你就是这样过来的?
      没有回答。明日正弯下腰去看火。
      建成抬袖,扶着桌子,缓缓站起身,抬着脚,向他走过去。
      屋内昏暗,只有火光跳跃闪烁。
      建成已经站在他身后,明日依然没有察觉,自顾自伸出两指,拈起壶盖要查看水开了没有。
      建成伸出手,忽然他头也不回地说,
      ……你找到这里来,是要我跟你回去吗?福临。
      建成僵住,忽然一把扣住他的手臂,转过他的身子。
      你,你听不见声音了?
      明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你听不见了吗?明日……
      当的一声。明日拈在手上的壶盖掉在地上。他在喊他的名字,他可以分辩出来。
      是你么,建成?……
      是我,李建成。
      建成紧紧握住他的肩。明日微微有些发抖。
      不管投胎转世多少回,还是会爱上你的李建成回来了。
      建成伸出手,摊开掌心。
      我没有哭,建成,是你哭了。
      明日伸出手,摊开掌心。
      ………………
      明日煮了鱼肉,建成正好饿得厉害,吃得狼吞虎咽。
      这些年,你都是吃什么为生的?
      问完,建成苦笑,再怎么说,他都听不到了,于是建成拿筷子敲一敲碗,又比一比手势,再配合着说话。
      明日这才笑说,是的,这里只好吃鱼了。
      你最不爱吃鱼,岂非苦了你?
      明日一时又不是很清楚建成在说什么了,就睁大眼睛看他,建成索性不说话了,一面吃,一面看着他,明日也笑着看他。
      转眼之间,建成又看到旁边挂着一件披风,指着它,慢慢地问,那是什么做的?
      明日明白过来,说,寒潭底下的鳄鱼。
      ……你,杀,鳄,鱼………………,怪不得那些大鳄鱼见人就跑,原来你比它们还凶。建成又比划开了,那这水壶,这砚台,……哪里来的?
      明日越发心领神会,立即就说,这是你的随葬,有些是可以找来用的,只有布比效麻烦,你的随葬多是多,只是都腐朽了,用不得,我只好打鳄鱼的主意,好在你随葬物中还有剑可用来击杀,否则你就看不到我了,说不定我会被鳄鱼吃了。
      …………老是随葬随葬的说,你倒自在。建成挑眉朝他一笑,只听明日问,
      建成,你不是已经忘记我了吗?
      建成赶紧连比带划,把染天花濒死后又蒙佛祖垂怜找回前世记忆等等一堆事情告诉给他,末了一看,明日一脸平静,丝毫没有感动的迹象,估计也是不甚明白,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也不再多提。
      建成看着他,慢慢地说,明日,对不住,这一世,我负了你。
      明日望着他,摇了摇头,你没有,你不会负我的。
      建成想出来个办法,拿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一字一字写道,明日,你为何要躲着我?这七年我们本就可以在一起的,你又何必委曲自己,住在这深山幽谷底下辛苦度日?
      七年了吗?明日一愣,笑了笑,我以为我会死,当时我受伤太重,爆炸的冲击力道太大,几乎毁了我的内脏,我想,倒不如让你以为我已死于爆炸,强过让你看见我气息奄奄,垂死挣扎,否则,你断不会独活,……想来想去,我就躲到你的墓里,活一天,是一天,等哪天我连自己也治不好自己了,也没有关系,就这么死在这里,化成骸骨,还能和你埋在一块。
      他说得轻描淡写,理所当然,建成听得如哽在喉。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痴。
      建成,当年你为什么独自轮回转世去了?让我死了,和你一起做鬼,不好吗?
      不好,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可以做人的话,还是不要做鬼,再者,我万万做不到袖手旁观,看着你死。其实,我倒不怕自己来生变丑变难看变笨,可我怕我不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你来,所以,你还是这个样子最妥当,我总能在第一眼认出你。
      明日轻抚着“蛟龙剑”,建成,我聋了,听不到声音了,方才你说的话,我也不大懂得了,但是,有生之年可以再见你一面,我很开心。
      建成笑,其实,说来也是命中自有安排。若不是七年前你决然离去,我也不会有后来的礼佛勤政,也不至于最终万念俱灰,病重垂死,便得不到佛祖点化,想不起你,你我纵然能够一辈子师徒相称,相敬相守,但你只会终生将我当做福临,看着我儿孙满堂,活到老死,……我伤透了你的心。
      明日没有说话,拿出也是皮子做的手绢,还像对小孩那样为他擦去嘴上,衣服的污渍。
      建成握住他的腰,笑道,怎么?说到儿孙满堂,你果然伤心了?
      明日微微一笑,不知是不是听得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建成搂住他,嘴唇凑到他脸上,轻轻亲吻,渐渐就越亲越重,越亲越远,一路亲到脖颈。
      明日轻声在他耳边说,建成,这里一无所有,清寂简陋,我又聋了,不能够陪你玩笑说话,……我知道你最喜爱热闹,若是你想出去……
      出不去了,反正是我的坟,往后我俩一起杀鳄鱼过日子罢。
      明日不甚理解,静静地说,建成,你若是耐不住寂寞,哪天想出去了,我们再想法子,你若愿意长长久久住在这里,我们便在这地底下厮守。
      ……好多话,没见过谁像你欧阳明日这样,衣服都到我手上了还能这么多话,是我不够帅呀,还是,嘻嘻,我的手段…………喂~你站住,往哪儿跑~~~
      ……………………
      顺治皇帝驾崩的这一年,“觉华寺”要进行一次大规模的修缮,画工和匠人们由主持如衍大师带领进入偏殿,审视壁画,啧啧称奇,美,好美。只是,如衍愕然发现,壁画之上两尊风流婉转的飞天杳然无踪,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古老的飞天连袂飞升,携手离去,空余满墙迤逦篇章,斑驳色彩,锦绣山河…………

      ……………………………………………………終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倾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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