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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这是阿夭的朋友,那年17岁,高二。
      早恋,谈了个男朋友,家长老师怎么说都不愿意分手,扬言两个人是真爱,要一直在一起。
      小孩儿是在某个雨夜忽然出现在家门口的,浑身湿哒哒的,敲门叫着阿夭的名字。
      阿夭从沙发上跳下来,从猫眼里探头探脑张望了半天,看清楚人以后麻利地开了门。
      小孩儿穿着校服,都湿透了,我在房间里瞥了一眼,高材生,我们这儿挺好一高中。
      阿夭这丫头一向朋友很多,天知道她是在哪儿认识的,那些各式各样的男孩儿女孩儿,又是怎么就都能相处下来。
      外面很冷,那男孩子只穿了两层薄薄的校服,瑟瑟地发着抖,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确认过是阿夭的朋友,哥哥找了他的衣服给那孩子换上,又去厨房里熬姜汤。
      他总是心软,习惯了照顾别人,我只好从房间里出来,去给他打下手。
      看到我的时候,小孩儿有些错愕,擦着头发扭头去看阿夭。小姑娘双手抱在胸前,一甩辫子,气势十足,“怎么,没见过同性恋啊?”
      她一点儿都不客气,见我们熬好了姜汤,叫那孩子自己来端,又来拉哥哥,说厨房里窗户开得太大,让我们快点儿进去。
      哥哥笑着把她抱起来,纵容地笑,“好好好,这么霸道,真是个小祖宗。”
      阿夭已经过了会乖乖偎在我们怀里的年纪,鼓着腮帮子又从哥哥怀里跳下来,还要嫌弃地补上一句,“这样一点儿面子都没有。”
      她身边的男孩儿都被小霸王磨得脾气很好,她不说,那小孩儿也很懂事地不问,在小姑娘的监督下皱着眉喝了一碗姜汤,就被她拉到沙发上坐着,有种三堂会审的意思。
      小孩儿乖乖巧巧地坐着,兴许是被这个阵仗吓住了,抿着唇悄悄打量阿夭的神色。
      这丫头根本没看出什么门路,缠着哥哥让帮忙剥个橙子——不知道谁惯出来的毛病,她吃橙子要剥皮的,不要切开,说全须全尾的多好看,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在想什么。
      她的事情我们不会过问太多,交友方面也并不拘着她。把客人在旁边晾了十几分钟,她才心满意足地抱着橙子扭头看向那小孩儿。
      “洲哥,你是不是跟家里人吵架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啊?”
      小洲低头盯着地板,半天才应声,“我谈恋爱了,家里人不同意,吵了好几天了已经。”
      高中生谈恋爱,大多数家长的确不会同意,阿夭嚷了句“什么嘛”,一面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安心啦洲哥,你先在这儿住两天,等叔叔阿姨消了气再回去。”
      小洲还是垂着头看着地板,目光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那一小片地方,苦笑着摇摇头,“我对象是个男的,我爸妈估计不会同意。”
      现在的小孩儿,似乎都喜欢在不声不响之间干出一番惊天伟业,末了在事情已成定局的时候,找个家长心情不错的机会摊牌,仿佛觉得自己爸妈的血压还不够高,贴心提供低血压治疗服务。
      突然知道这么一个消息,看得出来阿夭也没有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都是懵的。
      “什么玩意儿?你再说一遍?”
      小洲看看我和哥哥,像是一下子有了莫大的勇气,声音都大了不少,“我说,我谈恋爱了,对象是个男生,就是我们隔壁宿舍的那个……你也认识的,那个艺术生。”
      老一辈的人对同性恋接受度并不高,更何况还是早恋,闹成这样倒是也不算奇怪。
      阿夭怔了一会儿,很快就反应过来,翘着二郎腿仰头想想,“哦,就是声哥吧?”
      大概是见过了我和哥哥那时候的样子,阿夭对这种事情格外敏感,不愿让人感觉到一点半点的别样对待,颇有些不以为然,“男的女的不都是早恋,能有什么不一样?”
      然后又急忙扯开话题,“欸对,你这几天是不是跑我这儿就没准备回去啊?别住这个家了,我哥他们在,你不方便,去我那儿吧。”
      隔壁房子还空着,阿夭去拿了钥匙,让小洲先住在那边,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
      她同我们亲近,出门在外总记得给家里报平安,只是这种离家出走的小孩儿要乖乖听话,主动和家长报备行程,有些悬。
      后来发现,果然把阳奉阴违这一套玩儿得很好,在阿夭面前装乖,却并不乖乖听话。
      哥哥几经周折联系上了他的班主任,通知了父母来接回去。
      那对夫妻来时我并不在场,只是听哥哥说去他们千恩万谢的样子,难免觉得可笑。
      不知如若他们知道自己口口声声叫着的“恩人”是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同性恋,那时候,又该作何反应。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仅有的交集。他不是阿夭身边最亲近的朋友,在我们面前并不会经常提起,这段校园恋情最后会怎么发展,我和哥哥都并不知道。
      本来该告一段落,不过只是萍水相逢,没有什么延续下去的必要。
      然而在深渊里苦苦挣扎的人大概都有一个通病,偶然见到了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总也不愿意放手。
      再后来,应该就是小洲高二升高三的那个假期,突然又开始联系我们,加了哥哥的联系方式,在学习之余,也聊聊别的话题。
      他和那个艺术生还是没有结果,在老师家长强硬的措施下——其实更多的是来自双方父母的反对,老师持了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只在愤慨的家长面前,会不轻不重地说他们几句。
      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心智并不成熟,即使再不情愿,还是不得不遵从家长的要求,这样一段感情在短暂的甜蜜过后,走向了无疾而终的尽头。
      早恋是早恋,小洲的成绩并没有受到太明显的影响,分手之后却一落千丈,几乎到了考不上大学的程度。
      他大概觉得自己用行动表示自己的不满,家长们就会松口。
      小洲果然还是个小孩儿,并没有认清楚事情的发展趋势。他的成绩越来越差,父母却将此归结于那个艺术生,认为是他带坏了自己从小优秀的儿子,是他毁了儿子的前程。
      在又一次看到父母愤怒地质问喜欢的男孩子,究竟为什么要祸害自己的儿子以后,小洲终于认识到了他们的逻辑。高中谈恋爱就是错误的,而同性恋则是罪人,所有的错误都可以归咎于此。
      他向哥哥吐露自己的不甘,又被一句普普通通的“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安抚好了情绪,哥哥以心理老师的身份——自然这谎言是由那个素未谋面的班主任瞒过了他的父母亲,给哥哥安排上的一个可以堂而皇之与小洲接触的身份,我们则抽时间带他出来,有时是去放松放松心情,练练散打,锻炼锻炼身体,有时候则什么都不做,我们三个,加上阿夭,坐在咖啡店,聊聊天,鼓鼓劲儿。
      阿夭会勾着小洲的肩,别别扭扭地安慰他,“你考好一点嘛,考到省外,天高皇帝远,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管住你。”
      哥哥还是以包容的姿态,在高三的那一年里很多次告诉他,“小洲,你还有很长时间,不管是一直一直喜欢阿珂,还是在以后喜欢上了别人,只要你们能坚持下去,就没有人能拆散你们。”
      总有些父母以爱为名,做下会让孩子一辈子无法摆脱的错事。他们不明白怎样去爱一个人,却还要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借口。
      我和哥哥都有工作,并不会经常约他出来,有时候忙起来,一个多月也未必有一次。
      感觉对于帮人帮到底这样一条准则,我们并不能做得太好,没有谁的善意可以无限制地释放给陌生人,所有的帮助都要在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的情况下。
      很多次能想到叫这个孩子出来散散心,都是因为他给哥哥留言,问我们周末忙不忙,能不能出去一趟。
      其实如果不是极度没有安全感,应该没有人会宁愿一次又一次地相信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不是长辈父母,同学朋友。
      小洲让我们印象很深刻的,是在那个“阿声”转学去了新疆,不辞而别,是室友无意间说起他才知道了这件事。
      他在周六晚上的时候打来电话,声音沙哑地跟我们说了这样一件事,然后久久无言,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在抽泣,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孩子生在这样的家庭,真是不幸。
      没有挣扎过的人应该很难感同身受,就是所有人都觉得你有错,能相信的不是身边的亲人朋友而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爱,做的事情却只会把你推入深渊,一步一步,坚定不移。
      忘了说,那个男孩子离开半个月,极力隐瞒不让小洲知道的人,是他的父母。
      在小洲歇斯底里质问他们的时候,得到的是一句“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还有父亲理所当然的“就是他带坏你的,走了才好”。
      阿夭叫他来家里,按着我和哥哥的肩膀推到一起,做了个对照组,“洲哥,你看,这俩光表白到在一起折腾了四五年,现在都能搞一块儿腻腻歪歪这么长时间,你跟阿声也能。”
      小洲捂着脸哭,哭完了跟我们数着日子,说还有多少天高考,有几天是假期,他还要在那个家里待多久,才能逃离这种令人窒息的环境。
      他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然而父母不知道,老师不知道,知道的只有我们两个收留过他几天的陌生人,和尚且年幼的阿夭。
      他买一本日历,一天一天地撕,卡着夜里十二点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会错。
      这个习惯在小洲高三最后那长达两百余天的日子里,一直保持下来,一次都没有错过。
      开始时他说,“等日历撕到九月份,我就能见到阿声了。我要跟他好好道个歉,我爸妈那么不近人情,他肯定很难过。”
      后来他说,“马上日历就撕完了,只要考出去我就解放了,我终于能摆脱我爸妈了。”
      再后来他说,“阿声回来过了,他就过来跟我说了两句话,问我学习好不好,想考哪个大学,学什么专业。”
      “可是我爸妈打他,冲上去不问青红皂白就骂人,我……不想再跟阿声在一起了,反正也没人支持。”
      这样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孩子,暮气沉沉的,说话的声调平静沉寂,像林子里被蚀净了树干的树木,空空荡荡只剩一层粉饰太平的树皮。
      大概是在高考前三四个星期,小洲的状态突然急转直下,他的父母把电话打到班主任那里,很客气地问我们有没有时间,再给小洲做做心理疏导。
      其实心理疏导是一个由三方人马一起给他们编织的谎言,班主任牵桥搭线,我和哥哥堂而皇之,在闲暇时间以“心理疏导”的名义,带小洲出来透透气。
      不知小洲的父母知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在高三那一年许多次临近崩溃,又被一对同性恋一句一句拉回来,咬着牙继续努力。
      说起来他的班主任是个极好的人,她年纪稍长,并不能接受同性恋,却也选择理解。
      我同哥哥第一次像她提出这样的建议,班主任沉吟片刻,说一句我至今印象深刻的话,“小洲爸妈不理解,这想法一时半会纠正不过来,你们如果方便,陪他一会儿,给他点儿希望也好。”
      她说,“能碰到你们,我很为小洲感到高兴,这孩子一直都不轻松,突然之间就活泼了,老师们都知道他早恋,也没管。”
      “其实要不是他爸妈发现,我们是不准备说的。孩子是往好变,活泼开朗的多好。”
      然而再多的贵人比不上父母的伤害,小洲依然脆弱,已到了受不得一点儿刺激的程度。
      其实让他崩溃的不是那一次分手,是父母不停地拿这个说事,仿佛认定了他们是戴着枷锁的罪人。
      最后还是没有救下这个孩子,或者说,他只是依照父母的意愿活着。
      小洲真的考去了省外,是一所普普通通的二本,与他进高中时的优秀表现差得的确有些多——家长一直觉得他能考个不错的学校,985,211,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顶着失望的眼神在小洲面前走来走去,时不时地叹一口气。
      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的目光,小洲选择了复读,最后一次见面,他给我和哥哥买了一对手表,盒子应该是特地交代的,上面写着“长长久久,神仙眷属”。
      他分得清好坏,那时候精神状态已经很不好,还是没有对着谁都撒气,怨天尤人,反倒很平静地冲着我们笑,临走深深鞠一躬,说感谢我们这么长时间的陪伴,也谢谢我们在他身上花费的时间。
      其实原话还要刺耳一些,他将这段时间称为浪费。
      说感谢我们这样忙,依然肯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收获,实在抱歉。
      哥哥替他擦泪,问他以后又要怎么办。
      小洲捂着脸在我们面前肆意流泪,然后反反复复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为什么我都这么听话了,他们还是不放过我?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哥哥把新的联系方式推给他,“以后再有事了,还是来找我们,我和肖肖……尽力为之,能帮的就帮一点。”
      后来再没有见过面,只是阿夭从友人的口中听到一点,说小洲复读了一年,考下来的成绩反而不如去年,在省内胡乱上了个三本,那么大一个人,父母亲不知在想什么,竟然要去陪读。
      又过不久,一次拿胃药,顺道看看阿诺,竟在阿诺的心理诊室听到了他的名字,细问,果真是同一个人。
      小洲已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每次来的时候,都是父母一左一右地跟在身后,询问事情的时候都是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地说出,将儿子的堕落归罪在同性恋上。
      晚上饭桌上,同阿夭说起,她喝着莲子羹,嗤笑,“洲哥那爸妈就是坏事儿的,那就折腾呗,反正阿声人家现在活得好好的,滋润着呢。”
      从和小洲断了联系,阿夭和那个艺术生越走越近,那男孩子转学出去安安生生读了一年,已经考了一所不错的学校,待人接物各方面都妥当,在学校里也混得风生水起。
      只能说是同人不同命,这一点怨不得谁。那个孩子并没有不肯同小洲撑下去的意思,找男朋友已经是发现他的父母依旧死不悔改之后的事。
      阿夭陪几个朋友去小洲家里瞧过他一次,后来怎么也不愿意再同他见面。
      她说,“哥,你不知道,看到他现在那个样子,就会想到表舅那时候对你那个态度。”
      她说的表舅是我的父亲,当时对此事百般阻拦,若不是有阿夭挡着,我现在,大概也就是一个小洲。
      写下这些文字时,想到一篇文章。
      2006年,上海的高考零分作文,一篇老师给了零分,但爱意已有满分的深情告白。
      考生写他与同性的恋人相处,写他们的幸福,写他们,隐匿在黑暗中,尚且没有见光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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