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成哥 ...

  •   即使义务教育普及多年,对于闭塞的小小山村,大学生依旧是稀罕物。
      或许是在土地里刨食的日子实在太苦,明明家里并不富裕,有些家庭还是愿意想尽办法供一个孩子走出大山,希求后辈儿孙能够变成他们眼中那些了不起的“城里人”中的一员。
      成哥就是这样从他们那个小小的山村走出来,成为我们的校友的。
      他和我们同校同届不同系,学医,本来不应该有任何交集。一个系的同学尚且不一定认识,哪里还会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其他人。
      哥哥是学生会的,第一次见到这个男生,就知道他家庭条件不太好。新球鞋,却是杂牌子,地摊上一双只要二十元的那一种;说话的时候磕磕绊绊,紧张了就攥着衣角。
      本来不准备理会,哥哥心软,叫我去同他说了两句。
      人在陌生的地方总是会对善意更加印象深刻,后来他并没有进入学生会,却还是同我们保持了联系。不远不近,偶尔聊聊。
      那时候与哥哥在一起,虽没有刻意昭告天下,也并不瞒着身边的朋友,看出来了便坦然承认,同其他情侣没有什么两样。
      成哥思想不算前卫,第一次知道的时候脸色很差。
      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觉得自己没有错,不理解的朋友几乎都断了联系,很久没有再互通音讯。
      后来再见面,是在一次同阿夭出去玩儿。小丫头抱着鱿鱼埋头苦干,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觉得岁月静好,不外乎如是。
      卖烤串的是个年轻的男生,大概二十出头,应该是大学刚刚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出来摆摊聊以慰藉。
      阿夭身体不好,不许她常吃外面卖的东西,和老板不熟,只能说是勉强有个印象。
      那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虽然忙得满头大汗,依旧会热情地招呼每一个客人,动作麻利熟练,比其他摊位的生意都要兴隆一些。
      白净,微有些胖,笑起来很和善。
      我不像哥哥,待每个朋友都留有情面,不联系就是不联系,连见了面都懒得主动打招呼。总归不会是太重要的人,只要哥哥在我身边,阿夭开开心心的,于我而言便没有大事,理会他们又有什么用?
      阿夭从她的零食堆里抬起头来,好奇地往后看,一面叼着一片烤肉含糊不清地问我,“我怎么听见有人叫你名儿呢?你朋友啊?”
      其实已经不记得有这么一号人物,成哥变化太大,同我记忆中的样子并不一样。
      他戴上了眼镜,背挺得很直,斯斯文文地笑着,看到我的时候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意思,看不出半点最后一次见面时笑容勉强的样子。
      一个桌子上四个位置,成哥从后面过来,拉开椅子坐到我对面,笑着问我,“肖哥啊?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么多年,一点儿都没变。”
      简单叙叙旧,这么久没见面,似乎也没有什么聊得来的话题,无非是工作工资,俗套又足以粉饰太平的相互问候,再无其他。
      阿夭扬起头看看他,歪头,没有说什么,扭过头叫我,“哥,老徐回来了。”
      这才发现,小姑娘其实并没有在看成哥,只是便利店在成哥身后那一边,哥哥刚刚好从那边走过来,拎着几杯热饮,还有阿夭特地点名要的那几样零食,不大不小塞了一包,看着也不少。
      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起身去接哥哥手里的袋子,垫了垫,拎过去推到阿夭面前,嘱咐她不要毛毛躁躁的,有个小姑娘的样子。
      哥哥揉她的脑袋,“我们夭夭这样儿也挺好的啊,开开心心的,多可爱,什么叫女孩子的样子?”
      兴许未想到还有一个人,成哥急忙站起身,同哥哥打招呼,“渊儿也在啊?你们这是——”
      “嗯,还在一起,挺好的。”哥哥替他补全后面没说完的话,顺手摩挲着阿夭垂落下来的发丝,很耐心地给她别在耳后,“我们家小孩儿,肖肖妹妹。”
      出乎意料,这次没有那么大的反应,成哥了然地点点头,夸一句,“姑娘看着就很乖,文文静静的。”
      第一次知道我们两个是同性恋的时候,他可完全不是这么个反应,脸色苍白,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打击,不敢置信一样,看看我,再看看哥哥,然后开口告辞,找了个很蹩脚的理由,“突然想起来明天早上有课,我就先回去了。”
      这个点儿客人多,烧烤摊老板忙不过来,匆匆忙忙将旁边那桌客人点的东西端上桌,冲着成哥抱怨,“你倒是过来帮帮忙啊,坐那儿干嘛?”
      朋友之间帮个忙是常有的事,其实谁也没有往那方面想,我和哥哥只是陪陪阿夭,见他们两个都脚步匆匆,就也去帮了个忙。
      十二点多就要收摊,阿夭那时候马上就要中考,三年的东西堆到一个月疯补,哈欠连天地窝在哥哥怀里。
      成哥把烧烤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装在可移动的小推车里,勾着老板的肩膀同我们介绍,“渊儿,肖哥,这个是……我们家那口子,叫他小杨就成。”
      那口子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造化弄人,当初接受不了同性恋的那个同学竟然也找了个男朋友。还是哥哥先反应过来,笑着祝福,“挺好的挺好的,好好过日子啊,一看小杨就是踏实的人。”
      加了联系方式,又恢复了读大学时的老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却没有再见过面。
      想来成哥并没有告诉家里人,单单看他的反应,就知道家中思想守旧,一定是接受不了儿子喜欢一个男生的。
      其实不告诉最好,若是几经挣扎,终于磨得家中人同意这段感情的继续,最后率先放弃的却是两个当事人,实在是有些尴尬,不知该从何说起。
      然而仿佛世间的感情总是命运多桀,总之,在我身边的这几对,似乎就没有一对能幸免于难。
      很长时间不与成哥联系,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那家烧烤摊,自然也不会见到小杨,后来再听说他们的消息,居然是成哥主动告知的。
      他自然不会联系我,毕竟上学时我们的关系也算不得好,只是偶尔说两句话,我还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把生人勿近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哥哥则不然,心软成性已经成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但凡有什么事情,朋友们总爱向他倾诉,他便像树洞,听了就听了,不会再往外传。
      哥哥这样的一个性子,的确是非常可靠的人,也怪不得他的朋友这样多,又总是非常相信他。
      只是那一次,成哥的电话打过来时,我正同哥哥呆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一个我们两个都并不太感兴趣的电视剧。
      自然重点并不是电视剧,只是两个人都很享受这样岁月静好的时光,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一个习惯,只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一起,便觉得有了整个世界,那样美好安适。
      电话打来,哥哥接住了。
      成哥的声音从那边响起,有些哽咽,有些涩然,总之一听就知道情绪不大好。
      哥哥看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出声,起身去取来外套,一面穿一面放低了声音问他,“阿成,你这是怎么了?”
      感情的事儿总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在电话里听他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我们也并没有理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哥哥一面耐心安抚他的情绪,一面又问,“你现在在哪儿啊?我跟肖肖过去,啊。”
      他报了一个地址,是一家川菜馆,离这里刚好不远,步行过去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儿。
      于是那一夜,听他讲了他们的故事,陪他喝了一夜的闷酒。
      成哥和小杨认识,是一次校篮球比赛上,那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小杨,实际上比我们还要大一届,只是看着白净,所以显年纪小。
      小杨不算好看,只能说是白净秀气,他有些微胖,在篮球比赛上的身影看着却格外的灵活。
      成哥当时,有一个女朋友,和他不是同系,认识小杨,见自己的友人进了球,牵着成哥的手站起身来,远远地向下面喊着加油。
      后来毕业,两个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女朋友爱他,一定要嫁给他,只是这种想法在去家里看了一次后,彻底地告一段落。
      那样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女孩子没有读书的权利,生不出男孩会被人歧视,村里的男人打老婆都是家常便饭,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样的地方,哪个读过书的女大学生敢嫁给他。
      尤其是成哥家人的嘴脸,实在有些龌龊。他们张口闭口离不了城里人有多少钱,随随便便就是要成哥的女友给他生几个儿子,俗不可耐,恶心得,让人想吐。
      一面是家人,一面是女友,成哥不知道该从哪一方劝起,私心里也觉得女友的评价实在没有什么错,嫁到自己家,恐怕要吃苦,后来接二连三地吵架,索性就分手。
      女方的家人自然是高兴的,成哥的父母也看不惯这个城里的未来儿媳,觉得她推三阻四不愿随了自己的意,就是不尊重儿子的长辈。
      毕竟是和平分手,女友也知道起因其实并不是他们后来吵的那几次架,而是成哥舍不得她嫁到这样一个山村里,受人磋磨一辈子,因此后来也有联系,慢慢处成了朋友。
      成哥脾气很好,和她的友人也聊的来,其中,最合拍的自然是小杨,两个人都是社会底层出来的孩子,知道那样的日子有多苦。
      小杨是母亲带大的,单亲家庭,父亲因为偷窃狼铛入狱,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竟然就没有出来。
      孤儿寡母的生活不是一般的难,但母亲拼死拼活,还是供他读了大学。大二的那一年,母亲患癌,这是个无底洞一样的病,母亲不愿意治,要将一辈子的存款一分不少地留给儿子,没过多久,便溘然长逝。
      一个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一个是偏远山村的金凤凰,两个人都是吃尽了苦头,才能勉勉强强读完的大学,自然对现在的生活更是倍加珍惜。
      经常的相处,慢慢暗生情愫,只是两个男人,这份感情来得实在有些让人不知所措,因此谁也没有主动出击。
      后来一次同学聚会,因为男生居多,并不那么讲究,决定在外面的烧烤摊子上撸串儿。于是那一次,他们在大排档相遇,借着酒劲儿,成哥说出了那么一句喜欢。
      这样的感情并不为世俗所容,他说出口的时候,心里忐忑,格外不安,却得到了对方的回应,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成哥读的是医学专业,毕业以后,到了一家私人诊所,工作忙起来要到晚上十一二点,小杨的专业比较冷门,不大好找工作,某天晚上一起去散步,突发奇想,决定摆个烧烤摊子,应该也能挣不少钱。
      成哥开始的时候不同意,后来觉得一个男人被养在家里,恐怕心里也是有些憋屈的,于是在晚上下班早的时候,就过来帮帮忙,看着小杨生意火热,心里也很是高兴。
      这个烧烤摊子就是我们那一次碰到的那一家,没有想到所有的缘分都是起源于烧烤,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后来的故事和我们想的别无两样,平平淡淡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小杨和成哥都是脾气很好的人,平日里也并不会吵架。
      在外就以兄弟相称,总归不会有人怀疑。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家中的父母开始催婚,他们思想迁腐,即使在新时代,依然信奉着“父母之命,媒朔之言”的那一套,未经成哥的允许,就在本村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
      而那个他的未婚妻,才刚刚满18岁,没有读过书,在土地里长大,帮扶着父母照料弟弟妹妹,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
      这样一个女孩子的确让人心疼,但是这并不是让成哥娶她的理由。
      已经认定小杨的成哥自然不会同意,只是父母亲要他,无论如何带个妻子回来,说什么年纪这么大了,还没有家室像什么样子。
      妻子自然是带不回去了,可是一直这样躲躲闪闪也不是样子。
      同小杨商量过后,他们决定与父母坦白,就说已经认定了对方,此生不会再娶妻。
      带小杨回家的那一天,成哥好好打扮了一番,告诉自己的父母,要在城里读大学时认识的朋友回家里吃个饭,让他们收拾收拾家里,准备两个好菜。
      成哥的父母很热情,对小杨嘘寒问暖,即使家里各处破败不堪,还是尽自己所能,用最好的条件,最高的规格来招待他。
      但这样的待遇是对朋友的,而不是对儿子喜欢上的男人。
      吃过饭,让小杨先回自己屋里待着,成哥同父母说了实话,告诉他们自己是个同性恋,刚才带回来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已经相处一年多,两个人都觉得非常合适。
      果然没有被接受,成哥的父亲一怒之下,抄起木棍就往他身上砸。
      一直在里屋听着三个人争吵的小杨跑出来,替成哥挡住了那么一下,胳膊骨折。
      村子里这一届就公出了成哥一个大学生,他要回家,就算是村子里的大新闻,村支书特地过来看他,一进门就瞧见这么一个阵仗,吓得急忙阻拦。
      他们讲究一个家丑不可外扬,因此父亲短暂地被劝住。村子里没有一个正正经经的大夫,只有一个走街串巷开点儿药的赤脚大夫,是城里来的,在这里定居。
      成哥带着小杨,急忙去找他,开过药,接了骨,连夜没有回家,拦了一辆送货的大货车,把小杨送回了城里。
      然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成哥被父母关在家里,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地告诉他,“同性恋就是病,你是家里唯一的儿子,要传宗接代的,怎么能跟着这种人胡闹?”
      成哥和小杨分手,因为父亲见劝他无效,拎着砍柴的大刀,一定要只身进城,去找小杨算账。
      这些无知的人觉得,是小杨把成哥带坏的,如果没有他,成哥就不会走上这样一条歧路。毕竟,这是他们村里最聪明的孩子,是这一届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啊!
      最后拦下他父亲的,是那个赤脚大夫。
      人这一辈子,总不可能不生病,医生在村子里还是很受尊重的。
      赤脚大夫出面替他阻挡了一次,却并不能改变这些人的想法,他们依然觉得同性恋就是错的,就是有病,成哥就是被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男狐狸精”勾搭着走上了邪路。
      于是最后的最后,他们还是抵挡不了父母的压力,成哥终于妥协,同意与小杨分手,条件是不要再催婚,也不要再随随便便给他安排什么亲事。
      他们的事情成不了了,成哥也没有再找到小杨,因为成哥的父亲并没有自己出面,却找了一个据说是同族的叔伯兄弟,托他找到小杨,然后给他看了在家中闹绝食的成哥的照片。
      自己爱的人瘦脱了相,目光木讷几乎不像个活人,应该没有人能受得了这样的场面,并且不为所动,小杨离开了我们的城市。
      成哥找不到他的小杨了。
      从此我们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烧烤摊,后来有人占了小杨的摊位,仍旧卖烧烤,却再没有那样兴隆的生意。他们给的烧烤,量没有小杨的足,食材也不够良心,夫妻二人还总是吵架,摔碗撂桌子,生意冷冷清清。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